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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真卿《刘中使帖》鉴藏考

 泰一文房 2020-03-29

颜真卿《刘中使帖》鉴藏考     王芝

唐朝经安史之乱,元气大伤。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本是安史余孽,安史乱平,代宗为了笼络他,屡予加官晋爵,甚至将女儿永乐公主下嫁其子田华。然而,田承嗣并没有心向朝廷,反而割据一方,拥兵自重。到大历十年(775),他更袭占相州,又遣大将卢子期取洺州、杨光朝取卫州。唐廷的笼络姑息之策既已破产,遂于四月诏命昭义节度使李承昭等八节度使合讨田承嗣。十月初四日,李宝臣、李承昭等军在磁州(治所在今河北磁县)清水县大破卢子期军,宝臣将有节生擒卢子期而献于朝。十一月初七日丁酉,田承嗣所署瀛洲(治所在今河北河间市)刺史吴希光以城降。颜真卿无疑是最关心此事的人之一。从大的方面说,安史之乱造成的灾难已经太过沉重,国家、人民再难承受战乱。从小的方面说,安史之乱给颜真卿一家造成的伤害也是永难平复的,他对自己近二十年前写《祭侄文稿》时的心情,必定记忆犹新。因此,安史余孽的动向,无疑令他非常关注。当卢子期被擒、吴希光投降的消息传来时,他还在湖州刺史任上。闻讯,他作书云:近闻刘中使至瀛州,吴希光已降,足慰海隅之心耳。又闻磁州为卢子期所围,舍利将军擒获之,吁!足慰也!这就是著名的《刘中使帖》,或称《瀛州帖》。《刘中使帖》是颜书名作之一,历代评价甚高,但笔者尚未见全面梳理其流传情况的专文,故不揣简陋,以朝代为次,略作考论,兼以疑惑就教于方家。

唐 颜真卿 刘中使帖

一、宋元时期

宋元间著名词人周密,平生所见书画古物甚富,特记成《云烟过眼录》一书。此书开篇所记,就是宋朝宗室赵与懃的大批书画藏品,其中有一件“真照临《刘中使帖》”。《云烟过眼录》记录赵氏所藏法书,是按作者时代的先后来排序的。真照应是僧人,其临本被置于“李景让手简”与“杜祁公衍帖”之间,可见是五代或宋初人物。《刘中使帖》向无刻本,可见真照必然是据真迹而临。从这一点来看,《刘中使帖》在唐末五代之时,很可能是在佛门之内流传。

不过,《刘中使帖》正式著录于书,则要迟至宋徽宗时。《宣和书谱》卷三记有宋 徽宗宣和御府所藏颜真卿二十八帖,《刘中使帖》恰在其中。从此书创作,到其进入宣和内府,已过了近三百五十年。案此帖右端与前隔水间有“四代相印”朱文印骑缝,据米芾记载,北宋苏易简家所藏书画颇用此印。

宋高宗绍兴年间,《刘中使帖》再次进入内府。此帖左下角的“绍兴”朱文连珠印虽残损不少,但尚可辨识。此后约一个半世纪中,《刘中使帖》大概都收藏在南宋内府,南宋末归赵与懃所藏,直到元初方重现人间。

仍据周密《云烟过眼录》卷上,此帖又为张斯立所藏六件法书之一。这一记录,在下一位藏家王芝的跋文中得到了印证。案张斯立,字可与,号绣江,山东章丘人,至元、大德间名臣。此帖最早的一篇题跋云:右唐太师颜鲁公书《刘中使帖》真迹,著载《宣和书谱》,南渡后入绍兴内府。至元丙戌,以陆柬之《兰亭诗》、欧阳率更《卜商帖》真迹二卷易得于张绣江处。此帖笔画雄健,不独与《蔡明远》《寒食》等帖相颉颃,而书旨慷慨激烈,公之英风义节犹可想见于百世之下,信可宝也。三月十有二日,大梁王芝再拜谨题于宝墨斋。从王芝此跋来看,《刘中使帖》是他以陆柬之《兰亭诗》、欧阳询《卜商帖》两件真迹从张斯立处交换而得。考元人张铉《至大金陵新志》卷六下,张斯立于至元十六年(1279)为监察御史。这是南宋灭亡之际,可能张斯立此时已得到《刘中使帖》了。

此跋作者王芝,字子庆,号井西,钱塘人,祖籍开封。他精于鉴定,曾受诏到浙东为朝廷搜罗图书字画;又富收藏,除跋中所说两件外,还有《万岁通天帖》和近来大热的李公麟《五马图》卷(即《云烟过眼录》中的《天马图》卷)等。此外,王芝还是装裱大家,曾被召到大都,为内府装裱书画——而推荐其负责此事的人,正是张斯立。王芝跋文云“三月十有二日”而不言年份,但其前文已说“至元丙戌”,可见这里是承前而省,故知此跋作于至元丙戌(1286)三月。他之换得此帖,显然就在这年春,可能就在此日之前不久。帖中有“王芝”“王芝私印”二章,即其所钤。此帖后又有大藏家鲜于枢跋、乔篑成观款,但真迹及前后隔水未见二人的鉴藏印,看来其文字是为王芝所题。鲜于枢之跋“英风烈气”与王芝之跋“英风义节”的呼应,或可视为旁证。

不过,诚如马明达《元代的装背工艺》一文所言, 王芝似乎“是一位兼以买卖古董和装裱字画为生计的 文化商人”,此卷在其手中并未保留太久。十余年后(1305),张晏跋云:鲁公书存世尝见《李光颜太保帖》《乞米帖》《马病帖》《顿首夫人帖》《祭侄季明文》《允南母商氏赠告》《昭甫告》,并此八本。观于此书,端可为“钩如屈金,点如堕石”。东坡有云:“书至于颜鲁公。”诚哉是言也。时大德九年,岁在乙巳,冬十月廿五日,集贤学士通议大夫张晏敬书。跋后又钤“张晏私印”“蓬山彦清”“端本家传”三印。可见至迟在大德九年(1305)冬,此帖已归张晏了。此跋又提及《祭侄季明文》(亦即《祭侄文 稿》),案张晏从鲜于枢处得到《祭侄文稿》,事在大德丁丑(1301),则其得到《刘中使帖》不早于此年。《刘中使帖》原迹左上角有“张晏私印”朱文印,也是张氏所钤。而且不知何时,张晏在后面又作了一篇跋。

此帖由张斯立归王芝,再归张晏,事实清楚。张晏之后,此帖又归于史某。此帖有钱塘白珽跋,不署年月,其中有云:“史侯处厚,尚义士也,旷岁月而得之。既得之,非尚义者不出示非其人。处厚知所尚哉!”其后又有蒙城田衍跋,署“至大己酉中秋日拜观于兰谷大卿史侯之第”。显然,“史侯处厚”就是“兰谷大卿史侯”。可见史某字处厚,号兰谷,尊称之则曰史侯,今姑称其为史处厚。学者向彬撰文说“白珽题跋中称史侯是位处厚尚义之士”,显然是误把“处厚”当作形容词了。从田衍跋来看,至迟在至大己酉(1309)年中秋,此帖已归于史处厚,可见张晏也没能把此帖保有多久。

二、明代

至大己酉后近两百年间,此帖何在,今已无从考证。直到明代中期,此帖才又重见于著录。朱存理《珊瑚木难》卷三云:“此《中使帖》,云松前年寄予录本。乙巳五月十日雨窗书。”乙巳,即成化二十一年(1485)。那么云松寄录本,就是成化十九年(1483)的事。《珊瑚木难》卷二有“此卷王云松所藏,云松见访,持以相示”,卷三有“此帖今在王云松家,尝录以见寄”及“右九帖,云松录之”,卷四有“壬寅六月,王云松过葑溪上,出此数事,因为借录之”,此外再没提及云松。可见抄录文字寄示朱存理的“云松”,就是王云松。此人即嘉兴藏家王茂,字庭槐,一作廷槐,号云松。既然此帖由王茂录示,而他又颇藏书画,那么此帖应该就是他的藏品。可能并非巧合的是,他还藏有《祭侄文稿》真迹——这两种颜真卿作品,都曾是张晏斋中之物。

又过了几年,此帖流到苏州,归藏家史鉴所有,都穆、李应祯、文徵明都曾在史家看过实物。

史鉴,字明古,与当时名家多有交游,所藏有赵模《集晋字千文》(案即《集王千字文》)、欧阳询《梦奠帖》等精品。都穆《寓意编》云:“史丈新收颜鲁公《刘中使帖》,凡四十一字,白湛渊、鲜于枢、田师孟跋,是嘉兴物。”今案《寓意编》云“成化戊申,余馆授史氏”,考成化并无戊申年,其最相近之戊申年是弘治元年(1488)。弘治元年紧接成化的最后一年,此年都穆二十一岁,确是可以坐馆之年,可知都穆所谓“成化”必是误记。总之,由都穆的记载,可知史鉴得到《刘中使帖》,不早于弘治元年。

再看文徵明在《刘中使帖》后作的题跋,其中说:“徵明少时尝从太仆李公应祯观于吴江史氏……即今四十年,年踰六十……”据文徵明自署,此跋作于嘉靖九年(1530)庚寅菊月望日(此据明郁逢庆《书画题跋记》,菊月即九月。案张珩《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 引作“嘉靖十年八月朔”,不知何以有此差异),上推 四十年,则为弘治三年(1490)。古人所言整数,往往并不精确,三十六七至四十三四都可以近似地称为“四十”。考文徵明跋中自述当年为“少时”,则可能尚未弱冠,那么文徵明和李应祯在史鉴家看到此帖的时间,很可能就在弘治元年(1488),因为次年文徵明就 二十岁了。假如这个推断不错,结合都穆到史鉴家坐馆 的时间来考虑,则史鉴得到此帖的时间,就可以确定在这一年了。据都穆记载,此年九月,史家遭火,所藏书画多付煨烬,则此帖能存,可谓至幸。无论此推断是否 成立,我们都可以确定一点,即史鉴得到此帖的时间不 会晚于弘治六年(1493),因为李应祯在此年去世。

唐 颜真卿 《刘中使帖》局部

史鉴卒于弘治九年(1496),之后此帖可能仍在史家,直到约三十年后归于无锡大收藏家华夏(14941567)的真赏斋。此帖左端与后隔水间有“真赏”朱文葫芦印、“华夏”白文印,正是其人所钤。华夏与文徵明父子交好,得此帖后,即请文徵明为跋,此即前文提及的文徵明跋。《珊瑚网》卷二十一著录华夏所藏《淳化阁帖》合璧本,记有文徵明之子文彭嘉靖二十二年 (1543)九月所作题跋,内云:“中甫……所藏法书真迹,若……《刘中使帖》,皆世之奇宝。余每造真赏斋,必焚香盥手,尽出以阅,终日忘倦。”再往后推,文徵明嘉靖丁巳(1557)三月既望为华夏作《真赏斋 铭》,其中尚提及此帖,可见此时仍在华氏斋中。

但到华氏衰年,所藏已渐散出。嘉靖甲子(1565),张丑之父张应文(1524-1585)购得此帖, 故张丑《清河书画舫》记之云:“嘉靖壬辰复在华中甫家,而文徵仲为之跋。至甲子岁,幸为茂实府君所 购。”看来是直接购于华氏。向彬《文徵明〈跋颜鲁公 刘中使帖〉考论》引及张丑此文,而不知“茂实府君” 是张丑对其先父张应文(字茂实)的称呼,却说“该帖又被茂实府收藏”,显然是误以为有个名为“茂实府”的人,真可谓失之交臂了。张应文得到此卷后,即于当年九月望日作一长跋,题为《敬题颜鲁公瀛洲帖后》。此跋不著录于其他书籍,可见很快就被人裁去了,幸而其文具载于《清河书画舫》卷五上。张应文认为此帖“既极妩媚,尤多锋锷,可使徐浩服膺、沈传师北面”;“结构沉着,点画飞扬,巧拙互用,奇正相生”,是臻于化境之作。他感叹自己能得《刘中使帖》,实属“有天幸”。后来,此帖被他记入所撰的《清秘藏》中。

张应文后来可能将此帖给了长子张厚德。张丑在 《清河书画表》序中说:“隆庆丁卯,伯兄以绳氏髫年 登南国贤书,丰姿美如冠玉。先世之藏,毕具其堂。”案张丑兄张厚德,字伯含,后改名德程,字以绳。隆庆丁卯为1567年,从张丑的叙述来看,似乎张家的书画都在此年分给张厚德了。若真如此,则《刘中使帖》自然也在其中。

不过此帖很快又转到了嘉兴大收藏家项元汴(1525-1590)手里。嘉靖癸未(1583)四月望前二日,项元汴跋所藏杨凝式《夏热帖》,有“此凝式《夏 热帖》,若与平原《刘中使帖》合契,要皆造极精妙之 书”之语,看来《刘中使帖》至迟此年已归于项元汴,而其时张应文尚在世。项元汴得到此帖后,钤了“墨林山人”“神品”“墨林”“项元汴印”等多方印章,并在文徵明跋前加题“文太史小楷书刘中使帖跋尾”隶书标题一行。又此帖前隔水有项元汴兄项笃寿(1521-1586)“笃寿”“子长”印,后隔水又有其“项笃寿印”,似有可能先归项笃寿,后归项元汴。鉴于项元汴 眼光高而又自负,而且张应文的跋此后再未见诸著录,笔者推测,裁去张应文题跋的人,很可能就是项元汴。

项笃寿、项元汴卒后,《刘中使帖》可能归项氏子孙继承。此帖后有董其昌短跋,刻成于万历癸卯(1603)的董氏《戏鸿堂法帖》亦收入此帖。庄严称此 帖晚明曾归董氏,其依据大概在此。实则董氏跋已明署 “董其昌观因题”,显然并未藏有此帖。据《珊瑚网》卷二十,董其昌跋后还有陈继儒一跋,称此帖“法书中神品第一”。陈跋已佚,其文亦不署年月,或与董跋同 时。陈跋此后不再见于著录,显然也很快就被裁去了。又李日华《六研斋三笔》卷三著录《刘中使帖》,但所 记诸跋顺序颇有舛误,似乎李氏并未得见原件。

关于此帖在明清之际的流转,吴其贞《书画记》卷一“颜鲁公《刘中使帖》”条的记录最为重要,兹节录其有关递藏者于后:翼明兄题云:“如力士举鼎,庄重有仪。”……此帖 经两宋天府收贮,上有小玺。卷后有……明文衡山、董思 白、吴翼明题识,又附衡山一帖子。此书曾遭劫,为人裱入蚕筐,故谚名曰《蚕筐帖》,明季已入石矣。余后游姑苏,再观于曹秋岳先生寓,而翼明题识已为人汰去。过嘉禾姚水滃,又得观之。今属之山东张先生矣。文中所谓“翼明兄”,同卷“马远小画图册子计十六页”条有云:观于伯昭侄肯堂之上。……伯昭讳道昻,攻举子业,无心古玩,翼明兄次子也。兄讳怀贤,为人以孝弟自持,好博古,尤嗜书画,所得皆海内名物。

明 项笃寿印

清 沈荃之印

清 宫詹学士

清 张应甲

然则吴翼明就是吴怀贤。吴怀贤的题跋久已不存, 今所知者仅有吴其贞所引九字。但其人既多藏法书名画,而《刘中使帖》又有其题跋,那么此帖大概是曾归其所有了。考《明史》本纪二十二,天启五年(1625),“冬十月……丙申,逮中书舍人吴怀贤下镇抚司狱,杖杀之”, 此即吴怀贤被魏忠贤一党残害而死的具体时间。据此,则《刘中使帖》之归于吴氏,至迟即在此年。吴怀贤是安徽休宁人,这么说来,在项元汴身后不久,《刘中使帖》也 有可能流到了休宁吴氏手中。并且,鉴于董其昌、陈继儒 与休宁吴氏关系密切,则他们的题跋也有可能作于此时。吴其贞所见者有董其昌跋而无陈继儒跋,可见陈跋已被裁去,其存世时间之短可知。

三、清代

吴道昂既然无心古玩,乃父旧藏散出,就是早晚的事。《刘中使帖》的下一位藏家是嘉兴籍的大藏家曹溶(1613-1685)。《书画记》卷三“苏东坡《前后赤壁赋》一卷”条后云:“此在姑苏观于曹秋岳先生寓中,是日又见颜鲁公《刘中使帖》……时壬辰三月二日。”可见至迟在顺治九年(壬辰,1652)春,此帖已是曹氏斋中之物。

后来,此帖转归同为嘉兴籍的姚水滃,此人为尚书姚汉臣之次子;再转而归于“山东张先生”,即张若麒 之子张应甲。张若麒和曹溶一样,都是降清仕清的“贰臣”,有实力搜求古玩字画。而当时江南在残破之余,又受重税之苦,藏家往往不得不出售手中的宝贝,以解燃眉之急。张若麒虽为北人,却对江南的收藏情况了如指掌,所以才派儿子到江南搜求书画。据《书画记》,吴其贞癸卯(康熙元年,1662)仲冬二十五日、丙午(1666)五月初二都曾在姚水滃处看书画。而正是在癸卯年,张应甲在江南搜求书画,从正月初十到七月十七日,曾经三次与吴其贞同观书画。由此来看,假如吴其贞在姚水滃处看书画,仅有前述的两次,那么此帖癸卯年尚在姚氏家,还没转归张应甲。据章晖、白谦慎《清初父子收藏家张若麒和张应甲》一文考证,癸卯之后,张应甲至少还曾到过江南一次,时在康熙六七年间。张氏从姚氏手中购去《刘中使帖》,很可能就在其时。此帖右下与前隔水间有骑缝章“张应甲”朱白文印,帖左端有“胶西张应甲先三氏图书”朱文印,正是他所钤。章晖、白谦慎考明张若麒、张应甲父子“保有收藏的时间不长”,“大多在张若麒过世前后陆续散出”,而此帖“张应甲”章下方有“张洽之印”朱文印,看来张应甲身后,此帖由张应甲次子张洽继承。张氏对此帖的宝爱,可见一斑。附带一说,张应甲字先三,典出《周易》蛊卦的“先甲三日”,称之为“先山”“仙山”,乃取其读音相近。

尽管张氏宝爱此帖,其流出仍不可免。张氏之后,第一个得到此帖的可能是沈荃(1624-1684)。此帖后隔水有“宫詹学士”“沈荃之印”二章,即其所钤。沈荃是顺治九年(1652)的探花,康熙时期,他是皇帝的书法代笔人之一。

沈荃之后,此帖仍在北京。王澍《竹云题跋》卷 四说无锡人秦树沣康熙间曾在北京见到《刘中使帖》,“惊欲下拜”。据清人钱保塘《历代名人生卒录》卷八,徐树沣“乾隆二十九年卒,年六十三”,则其生年为康熙四十一年(1702),显然不及见沈荃。康熙六十一年,秦树沣才二十一岁,其得见此帖,只能是在康熙末年了。至于此帖当时是否在沈氏后人之手,则不可知。此外,康熙间人顾复的《平生壮观》也三次提及《刘中使帖》,可惜未说明观看时间和收藏人。

秦树沣见此帖后一百五十年中,此帖再次归于沉寂。同治十一年壬申(1872),此帖归于王金台(晓云)、王法良(弼臣)父子。《刘中使帖》的全貌,笔者多方查索,始终未见,今只能依据庄严《前生造定故宫缘》书中的《颜真卿书〈刘中使帖〉真迹与藏者李石曾先生》一文,略叙王氏与此帖的关系。

王金台子王法良是晚清名臣李鸿藻家的塾师,《刘中使帖》系王氏在北京琉璃厂购得。此帖一直是手卷的形式,当时长二丈余,至此被王氏改装为册,并撤去旧绫隔水。对此,张珩先生在《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中斥之曰:“真妄人也!”不仅如此,王金台还加以长跋,令其子王法良书之,张先生评云:“书学颜体,甚恶劣……宜撤去之。”故张先生书中也不收王氏的题跋。帖中又有“侯官郭溶”白文印,案郭溶主要活动于光绪时期,而王氏同治末已得此帖,则可能是王氏曾出此帖与郭氏欣赏,郭氏因而钤印。

四、民国至今

《刘中使帖》后来由王法良之子赠给李鸿藻之子李煜瀛(石曾)。李煜瀛(1881-1973),字石曾,或署石僧。在民国,李煜瀛可谓一代奇人:他是前清大臣之子,却又是坚定的革命派,与张静江、蔡元培、吴稚晖并称国民党“四大元老”,1924年作为代表亲自率人驱逐溥仪出宫;他是第一个在欧洲开设豆腐公司,把豆腐推广到欧美的人;他是勤工俭学运动的发起人;他是故宫博物院的创始人之一……除去这一切,他还是一个书法家、书画鉴藏家。其捐赠给台北故宫博物院的书画,后来结集为《李石曾先生遗赠书画目录》,由台北故宫博物院于1986年出版——不过,其中并无《刘中使帖》。

李煜瀛1947年跋此帖,有云:晓云先生吾于幼龄得见,不复忆其丰采。弼臣先生互相视如兄弟,恒朝夕相处……前二十年,吾家组织高阳李氏纪念图书馆,弼臣子子方世兄以家人无复理其先人旧业之意,遂以仅余之册归图书馆。

庄严据此推断王法良之子将此帖赠予李煜瀛,其事应在1927年,这一判断未得真相之全。今考《世界画报》1927年第76期恰好登有《刘中使帖》后四行影印本,其旁复有文字云:颜鲁公墨迹刘中使帖……原系先祖讳金台字晓云者,于前清同治年间,以重价购于京师……继传至先严讳法良字弼臣手中,曾亲手摹刻□板,与真迹无少异,现仍珍藏家中。……后此帖于前清光绪壬寅,经有人由舍下携至北京,遂存高阳相国第中。……民国十二年冬,榘归自巴黎,适高阳后裔有创建高阳图书馆之议,榘遂慨然将此帖捐赠该馆,盖即世界画报第七十五期所摄之影也。……高阳王祖榘。十六,二,二七,于北京中法大学。

此文作者为王祖榘,亦即李煜瀛所谓“子方世兄”。据此文,则此帖虽确实在1927年始最后赠与李氏,但早在光绪壬寅(1902)就已在李家了。进一步,我们还得知, 此帖在光绪壬寅以前,曾有王法良摹刻本;到1927年,又经影印,分两幅刊登于《世界画报》。

蔡元培

世界社章

静江过目

廿贰岁出游四海半世纪曾历五洲

李煜瀛得到此帖后,曾拿出来让蔡元培、张静江等 欣赏,至今前隔水绫上尚有“蔡元培印”“静江过目”等章。沈尹默、张珩也曾有幸观赏。张珩《张葱玉日记》1938年5月5日载:“尹默斋中观高阳李氏所藏颜鲁公草书《刘中使帖》,碧笺本,(八)行,墨气沉郁,的是上品……”他对此帖的判断是:“书法入神,真迹无疑。”看过此帖的名贤还有吴湖帆。1939年7月17日,《申报》第十八版有吴湖帆为徐邦达所作《国光艺刊中之颜鲁公书》一文,文中说到吴湖帆过目的颜氏书法真迹,《瀛洲帖》即在其列。至于沈尹默,1949年夏天他作《题李石曾所藏六代文献真迹》短文时,还称此帖“碧笺烜赫,古今剧迹也”。

《刘中使帖》墨迹前后,最多的就是李煜瀛的印章,如“重文馆”“同真馆”“西馆”“廿贰岁出游四海半世纪曾历五洲”“世界社章”“高阳纪念图书馆章”“世界联合图书馆章”等,都与其一生事迹中之荦荦大者有关。

此帖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最后,不得不谈谈笔者对此帖的疑惑之处。

第一,若此帖就是宣和藏本,为何宣和诸玺踪影俱无?是否如陆心源所说,宣和所藏,其实未必都有宣和诸玺,而此帖又恰在其列?

第二,墨迹右端,有一方印色浅淡的朱文叠篆印。笔者不学,仅看出此印最后似是“图书”二字。无论释文是什么,笔者粗检诸书,都未找到与此相合的印。张珩以为是宋代官印半印,但即使真是宋代官印,其为北宋官印与为南宋官印,意义仍大不相同。退一步说,就算是南宋官印,若能考明其归属,无疑也是快事一件。不仅如此,此印与“张应甲”朱白文印之间明显还有一方印的左侧部分,但印文已全不可见。又帖左端“李石曾章”上方、“绍兴”连珠印上方各有半印一方,同样不知其内容为何。弄清这几方印章,就能解决此帖的一些重大问题,此话笔者不敢说——但笔者同样不敢说不存在这种可能。

第三,墨迹前后骑缝的“四代相印”“三槐之裔”两方朱文印,究竟是何人所钤?米芾在《参政帖》和米芾《宝晋英光集》卷七都说过,苏易简家所藏书画颇钤“四代相印”章。假如此印确实是苏易简家物,则疑此帖为米芾所临者,当然就站不住脚了。然而,存世古书画中的“四代相印”,印文线条粗细等方面颇多出入。此帖此印,较之怀素《自叙帖》中的同一方印,即有颇大的差别。穆棣推测,苏易简后人既多,而原印只有一方,可能有人依据原印仿制,故有此差异。但此说对我们考证此帖,实在缺乏价值。至于“三槐之裔”,上海博物馆编《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说是王武(1632-1690)的印章,因为它出现于王武己巳年(1689)所作的《鸳鸯白鹭图》轴上。钟银兰主编《中国鉴藏家印鉴大全》则说是明王鏊(1450-1524)所有,惜乎未注明依据。而上海博物馆、辽宁博物馆编《世貌风情:中国古代人物画精品集》在著录“元华祖立玄门十子图、 吴炳书传卷”时,又说卷中此印为元人王寿衍所钤。此

印还见于一些书画剧迹,例如王羲之《平安》《何如》《奉橘》三帖卷,其后隔水绫之上就钤有此印。此印真相如何,实在令人困惑之至。

三槐之裔

四代相印

依笔者陋见,这两方印显然都有长期流传的历史,但具体到《刘中使帖》中,则很有可能是明代藏家华夏所钤。何以见得?首先,丰坊为华夏所作的《真赏斋赋》中明确说过,华氏所藏诸物中有“四代相印”“三槐之裔”二章,且均为朱文印,这与此帖二印是一致的。其二,除了这两方印之外,《刘中使帖》前后骑缝诸印中,时代最早的是华夏的“真赏”“华夏”二章,可见此帖很可能经过华氏的重装。其三,这两方印所用印泥,其颜色与“真赏”“华夏”二章高度一致。然而,“四代相”是苏家的典故,“三槐”是王家的典故,华夏与苏、王何干,竟要用这两方印?笔者对此无法解答,所以也不敢说这个推断必定成立。不过,庄严推测“四代相印”可能是李煜瀛所钤,这一点笔者还是万万不敢苟同的。

第四,此帖题签“唐颜鲁公刘中使帖真迹”,下钤“张氏鉴藏”“叔度珍玩”二印,则此帖明显曾经张叔度收藏。此签所在底绫甚新,显然是重装的,且为了此次重装,还将前隔水绫裁掉了一段,致使“项子京家珍藏”朱文印仅余其左半部分,可见这位张叔度必在项元汴之后。再观其书风、印风,恐不早于清初。然而,仍然解决不了的问题是:这位张叔度,究竟是何人?笔者孤陋寡闻,竟不能知。曾疑其是康熙名臣张玉书之孙名适字叔度者,但没有任何证据。又左宗棠、陈宝琛等人的朋友圈中有位张叔度,官侍讲。笔者查光绪间张姓之侍讲,则并无一人之字或号为叔度。从种种迹象来看,此人似是张佩纶,但又未查到张佩纶字或号叔度的证据。退一步言之,就算张佩纶曾有字或号为叔度,此张叔度为张佩纶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因为张佩纶的书法明显具有黄庭坚行书的风格,与此签书风迥乎不同。更何况,“叔度”还未必是字或号,很可能就是其人之名。

笔者无学,深用惭愧,今草此文,敬祈方家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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