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从维熙:莫言三影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0-03-30

莫言在文苑如日中天之后,并没有忘乎所以,像有的廉价文人那般自吹自擂,或千方百计煎、炒、烹、炸自身。 

  憨实的外表

在访德归来做总结时,他是全团一致公认的劳动模范。

用人体造型美的视角,去扫描莫言,他不能算是文苑美汉。过早谢了顶的脑袋,没有窄腰而只有肥臀的线条;窄窄的一双眼睛,似乎也不具备穿透生活的光泽。老实说,从相貌上很难找到他一点潇洒的神情。记得,在他还身穿着橄榄绿军装的时候,有一次亮相于电视屏幕上。不是那身军服不合他的身腰,而是他的身腰没能撑起军装的一派英豪之气来;因而当我看到他按着导演的指点,时而行走、时而静立沉思的时刻,我当真笑出了声,并对正在收拾屋子卫生的妻子说道:“快来看莫言,你也当过兵,看看这个男兵,是不是有点像熊猫?” 

妻子甩了我一句:“你不能要求文职军人都像国旗班的旗手一样。重要的是,他的内在应该是个真正的男人就行了。” 

我和她争辩说:“我是说外形,又没有涉及他的五脏六腑。” 

她说:“外皮仪表堂堂,一肚子草的男人多了。你们文坛里这号人,也可以装几车皮。莫言这几年写了多少东西?这是那些酒囊饭袋的冒牌作家,根本无法相比的。” 

我说的是外在。

她说的是灵肉。

她说这些话是由衷的。这些年来,凡是莫言发表在大刊物上的作品,她都是先于我的第一个读者。虽然她的文字表达能力偏软,可是感悟文学的能力却十分过硬;近两年内,她特别欣赏莫言发表在《收获》上的《野骡子》。我往往是在她的启迪之下,阅读莫言近年大量作品的。但当时面对电视屏幕,我仍然忍不住对莫言的光辉形象窃笑不止,当然,他脱了军装,我也就把“绿色熊猫”的印象,渐渐的淡忘了。

想不到的是,我的这一细节被她记住了。1998年中国9位作家应海峡对岸之邀,出访宝岛台湾。当天,她送我到机场时,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对我耳语说:

“当过军人的莫言,就是与别人不一样。你看,别人都慢悠悠地磨蹭;只有莫言像个搬运工,不惜力地帮大家集中行李。你应当承认你那天,说莫言不像军人,至少是个偏见。”

我说:“那是他从来具有的憨厚,当然啦,与他当过兵也可能不无关系!”

到底是孰是孰非,这无关重要。重要的是莫言是个一贯没有文场中娇气,肯于在集体中吃苦负重的人。早在1987年,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德国的时候,莫言在团队中也拿出他的那份朴实,在往返的机场上扮演搬运工的角色。其实并没有人让他这么干,其闪光点在于出自他的行为本能。因而,在访德归来做总结时,是全团一致公认的劳动模范。这些看起来貌似平常的,正是身背娇骄二气的同行们,最为匮乏的精神。是不是因为我经受过劳改的原因,我特别看重莫言身上十分浓烈,在知识分子中最为欠缺的素质。因而,从80年代中期,开始我总把莫言看成我的忘年小兄弟。在出国访问期间,只要有两个人同住一间屋子的机缘,我都愿意与他为伍。

阳刚的内核

我当真觉得莫言的体躯里,蕴藏着打虎人的阳刚之气。

怎么说呢,那是一段文学低迷的时期。这年的年节前的12月28日,友人们在我家中欢聚,迎接90年代的文学之春。那天,来的友人很多,我的同辈人自不必说,该来的都来了;在比我年轻一代的作家中,莫言也来了。在我记忆中,他当天说话很少,酒却喝的不少。在我的认知中,文人有两种酒态:一种是酒后忘我,一种是酒后沉默。莫言属于后一种,当他与在座的王蒙、叶楠碰杯时,只是往嘴里倒酒,没有叶楠等友人酒后的高声喧笑。最有意思的是,当友人们离开我家之后,妻子才发现莫言带来的年节的礼物:一个竹编篮筐里,蜷卧着两只颜色相异、绒布做成的小猫。

“这有点像他今天的肖像,今天他的话很少。”

“应当说人家十分腼腆。”妻说。

我笑了:“老虎醉酒后也是腼腆而无声的!”

妻说:“你总是戴着有色眼镜看莫言。”

为了论证出一个真实的莫言来,我对妻子说:“你看他的《红高粱》,是不是充满了人性中的野气?蔫人出豹子。这个山东高密小子,骨子里藏有豪气、义气、霸气和匪气。”

妻子笑个不住:“你别侮辱我们军人。”

“怎么是侮辱呢,这是最高的褒奖。你没看见文坛上那些‘排排坐,吃果果’的乖乖们,骨头里最缺的就是这种钙质吗?”她无言了——她对文坛缺乏全面的了解。

大概是第二年的早春,一位山东的编辑来我家组稿。言谈之间,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瓶酒,说是奉莫言之命给我带来的家乡烈酒。那瓶酒的名称,今天我已忘得一干二净,但是酒瓶上的商标,我却一直记忆在心:那是《水浒传》中的汉子武松,在景阳岗上打虎的画面。没等这位编辑多费唇舌,我立刻应下为他们报纸副刊写稿。他连连对我表示感谢,我说你感谢莫言去吧,只要是莫言的委托,我一定尽其所能。

之所以如此,我当真觉得莫言的体躯里,蕴藏着打虎人的阳刚之气。

事隔不久,华艺出版社找到我的家里,说是要突破一下文坛的沉闷局面,要我出面找上几个有创作实力的作家,出一套实力派作家的书。在比我们这代人更年轻一代作家里,我找上了莫言。现在回头一看,那套丛书虽已黯然失色;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华艺”能把这些作家捆绑在一起,在建国门外的一家饭店聚会,事后又出了一套“当代小说大系”,也算是一次难能可贵的行为了。

记得,在会议间隙,莫言曾对我说:“老哥还不忘我,我铭记于心。”

我说些什么今天已然记不清了,但是我心里始终有莫言,倒是真情实话。在我的认知里,进入90年代之后,出现了一批吃狼奶长大的后来人,他们心中只有自己,并只为自己活着——莫言与一些狼孩泾渭分明,他行文做人的野气里,始终不失中国传统中的忠厚。尽管后来,我们都忙于各自的写作,彼此来往少了一些,但莫言在文苑如日中天之后,并没有忘乎所以,像有的廉价文人那般自吹自擂,或千方百计煎、炒、烹、炸自身。这又是我尊重并深爱莫言的又一因素。

弄潮的桅帆 

在文学的马拉松的长跑中,他进入文学竞技的最佳状态。

我们很少通电话——除非有事要谈。记得,偶然通电话时,他常常劝我能写写家族史。我说我不能,因为多年来让我梦里也相思的东西,是劳改队褛褴的衣衫,是一条茫茫的驿路。生活坐标和生活经历的不同,决定了各人笔墨驰骋的领域。可以这么说,从莫言发表《透明的红萝卜》开始,特别是他的《红高粱》问世之后,我就觉察出这是一匹挣脱了笼头的野马。基于这种认知,我除了激动地写下《五老峰下荡轻舟》,对莫言的告别文学惯式,另辟蹊径的艺术之勇表示赞美之外;当时我正主持一家出版社的工作,立刻责令编辑迅速将其几篇处女作,纳入“文学新星”丛书出版。当时,进入那套“文学新星丛书”的青年作家有四十多位,历经十多年时间的磨砺和检验,莫言不仅是其中长明之星,而且创作势态如决堤之水,一发而不可收。在其洋洋洒洒的笔锋下,孕生的大都是硬硬的干货。他的作品中,不仅没有自标“新新人类”群体的无病呻吟,更无与年龄成正比的僵化程式,在文学的马拉松的长跑中,他进入文学竞技的最佳状态。纵观莫言二十年的创作,近年来又多了些他昔日作品中没有的幽默,这绝非莫言自作多情,而是他生命中野气升华后的挥发。

谈及莫言作品的幽默,不禁使我想起一件往事:1998年10月,他在台北图书馆,与两岸同行们共议21世纪文学命题时,莫言曾让在场听众捧腹大笑不止。他似乎不是在发表讲演,而是与在场的听众诙谐地对谈。他那张憨态毕露的熊猫之脸,使会场上笑声一直不绝于耳——在那一刻,我就认定这个山东高密小子,越来越向平民型的作家靠拢。之所以如此,在于童年生活的高密田园,对他的影响太深远了。如他笔下的《红高粱家族》系列——包括《蒜薹之歌》在内,直到他最近的新作《檀香刑》,都深深刻下山东民间文化对他的影响。他从不作高深的哲理思考状,更睥视故作深沉的假道学,如果硬是把学院派作家,与生活流的作家分开的话,他理所当然地属于后者。

在人品上,莫言绝不是文苑中的跳蚤之类,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2000年冬季的一天,我与他在电话中聊天时,告诉他一件我的生活琐事:我们这儿正在粉刷楼房,其中的一个打工仔从楼里得知我是个作家,有一天他乘升降梯上攀经过我家楼窗时,突然问我是否认识莫言。我没置可否,反问他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那装修工告诉我他是山东高密人,他们那方水土出了个莫言;既然我也是个作家,想必我也认识莫言。我没有正面回答这小伙子的问题,只是把一包“红塔山”香烟,递到他的手里——因为装修工十分清苦,这个高密小子脸上溅满了白灰点子,何况他在进行高空作业,站在升降梯上说话是不安全的。其实这只是聊天时,我信马由缰地说出的一件生活琐事,没有想到几天之后,有快递公司的投递员,按响我家的门铃,原来是莫言送来两条“红塔山”和一瓶“五粮液”。我打电话给莫言,他说这是出于对老哥的友情。但我仔细想了想,怕不仅仅是对我个人的友谊,更包容了对高密土地上一草一木的一往情深。

以此生活细节来探讨莫言的创作源泉,以及他的为人之道,不是比枯燥的评论文字,具有更形象的说服力吗!这就是从文到人的一幅莫言肖像。这就是从文到人的一幅莫言肖像。我想,去年全国作代会后,莫言虽出任了中国作协副主席一职,他也不会因此而忘记给他文学营养的北国山河地脉,还会像马拉松长跑那般,续写出更富有中国品味的好作品来的。

然否?读者和我都在拭目以待!

2001年5月改定

文章来源:文学报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