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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 许永强 2020-01-21 公元851年9月，此时的长安城已是秋风瑟瑟，冬意渐渐。处于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的李商隐接连遭遇仕途上的失意和爱妻去世的家庭变故，面对家中待哺的幼儿，也为了摆脱政治上一筹莫展、毫无建树的局面，李商隐踏上了奔赴梓州（唐朝剑南道东川节度使驻地，今四川三台县）的入蜀之路，开启了他的蜀国之旅。 然而，面对日薄西山的国运和自己无法左右的命运，高涨的政治热情与残酷的社会现实的背离，寄人篱下的李商隐产生了一种末代诗人的伤感与绝望，那种飘零、消沉、迷惘、幻灭的末世心态，在他的心灵中投下层层悲剧阴影。正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4年居蜀生涯，是李商隐一生中比较重要的时期，也是他诗歌创作的成熟期，又是他感伤诗风的成熟期。这期间他交游唱和，创作的诗歌，约占李商隐全部诗歌创作的十分之一。 李商隐（约813-约859）是晚唐时期的著名诗人，字义山，号玉溪生，又号樊南生，一生漂泊无定。他原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祖上移居郑州荥阳，小时候跟着父亲在浙东，然后去济源玉阳山学道，在洛阳碰到了令狐楚，又曾移家永乐，为了仕途几赴长安，依人作幕还去过桂林、徐州、梓州，因公出差去过江陵、成都、潭州，还到过巴东湖湘一带，他自己也去过江南一带游历…… 但终其一生，他在仕途上取得的成就却十分有限。如果说李商隐的人生成就，那么就只有诗歌。但诗歌自然脱胎于人生经历，所以我们只能在读他诗歌的同时，认识既追求辞藻瑰丽而又黯然神伤的李商隐。 李商隐出生于一个式微的贵族家庭，自小家庭清贫，八九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此后便与寡母相依为命，过着孤贫生活。身为长子的他，也就背负了撑持门户的责任。李商隐后来写了一篇文章《祭裴氏姊文》： ……某年方就傅，家难旋臻。躬奉板舆，以引丹旐。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既祔故邱，便同逋骇。生人穷困，闻见所无。及衣裳外除，旨甘是急。乃占数东甸，佣书贩舂…… 李商隐说，我八九岁，正跟着老师读书的年纪，家里就遭遇了灾难，而我作为长子要举着引魂幡把父亲的灵柩运回河南。四海虽大，却没有我的家。离河南那么远，河南已没有自己的家，亲朋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在这举目无亲的他乡异地，一家生活日陷窘境，迫于生计，“乃占数东旬，佣书贩舂”，在洛阳城东的东甸找了一个帮他人抄书、舂米的工作。但好学的李商隐竟然把这样的活计变成了他读书学习上的好平台，每每抄写都会喃喃默记，尤其是抄到一本自己渴求已久的书时，更是摩挲吟咏，爱不释手、彻夜难眠。 除了这种家庭物质生活上的困顿之外，李商隐两位姐姐的命运也对他造成了一定的影响。据传，李商隐的一个姐姐未婚早逝，另一个姐姐则由于婚姻的失败而被遣回娘家，之后抑郁而亡。因为家境贫寒，成长环境十分艰苦，所以李商隐比普通人更怀有凌云壮志，更渴望能够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光宗耀祖。 机遇终于降临。17岁那年，那个视他为己出，把李家振兴的责任放置在李商隐身上，不恤用生命爱护他、扶持他的远房堂父把李商隐带进了权臣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家。令狐楚是骈体文的专家，非常欣赏李商隐的诗文，觉得这个年轻人有才华，就叫李商隐跟他一起生活，跟他的儿子一起交游。令狐楚对李商隐说，你不要写古文了，古文现在已经不流行了。当时唐朝流行的是骈文，对偶的骈四俪六的骈文。李商隐对令狐楚感恩戴德，曾写《谢书》表达感激之情。后来令狐楚还资助李商隐去参加科举考试。 李商隐接连考了三次都没有考中。第一次、第二次是没考上，第三次因为生病没有去考。直到25岁那年，李商隐第四次参加考试。当时的主考官跟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是很好的朋友，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在令狐绹的举荐下，李商隐考中了进士。这也可见李商隐和令狐绹多年交游结下的感情。 837年，李商隐中进士的这年冬天，令狐楚病逝。在参与料理丧事之后，李商隐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聘请，去泾州（今甘肃省泾县北部）作了王的幕僚。王茂元对李商隐的才华非常欣赏，甚至将七女嫁给了他。恰恰就是这桩婚姻，将其拖入了牛（牛僧孺）李（李德裕）党争的政治漩涡。 王茂元被视为“李党”成员，令狐楚父子属于“牛党”。李商隐的行为很快就被解读为对刚刚去世的老师和恩主的背叛，并为此付出了代价。838年，李商隐参加授官考试，在复审中被除名。这件事对李商隐最直接的影响是使得他获得朝廷正式官职的时间推迟了一年。不过，他并没有后悔娶了王茂元的女儿王晏媄。他们婚后的感情很好，在李商隐眼中，王氏是一位秀丽温和体贴的妻子。 839年，李商隐再次参加授官考试，得到了秘书省校书郎的职位。这是一个低级的官职。这之后，李商隐先后担任过弘农（今河南灵宝）县尉、秘书省正字，也因为卷入牛李朋党之争带来的政治清洗失去工作。 低微的官职、渺茫的前途，落寞之余，849年9月，李商隐得到武宁军节度使卢弘止的邀请，前往徐州任职。然而不巧的是，仅仅一年多的时间，851年春天，卢弘止病故，李商隐不得不再一次另谋生路。 851年，李商隐经历了一次次重大打击。这一年的春天，他的妻子王氏病逝。从李商隐的诗文上看，他和王氏的感情非常好。这位出身于富贵家庭的女性，多年来一直尽心照料家庭，支持丈夫。由于李商隐多年在外游历，夫妻很长的一段时间是聚少离多。可以想象。李商隐对于妻子是有一份歉疚的心意。也是这一年，李商隐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也因主人的离世失业。仕途上的坎坷，家庭的变故并没有给李商隐很长的时间去体验痛苦。 这年9月，被任命为东川节度使的柳仲郢向李商隐发出了邀请，希望他能去西南边境的四川任职。李商隐接受了聘请，把年幼的儿子李衮师托付给好友杨筹，简单地安排了家里的事情之后，从长安动身入蜀。同年兼连襟韩瞻殷勤相送，直到长安西面的咸阳。为了答谢韩瞻长途相送的后裔，李商隐作诗留别：“京华庸蜀三千里，送到咸阳见夕阳。”诗句中的“庸蜀”泛指东川。 一路上，李商隐每到一处都留有诗作。在大散关（关中四关之一，在今陕西省宝鸡市西南），作《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诗朴素洗练，而又深情绵邈。用层层推进、步步加深的手法，写出凄凉寂寞的情怀和难言的身世之痛。从军到外，畏途思家；妻亡家破，无人寄御寒之衣；路途遇雪，行期阻隔，苦不堪言；“以乐景写哀”，用温馨欢乐的梦境反衬冰冷痛苦的现实。在利州（今四川广元），李商隐泊舟嘉陵江江潭，有感于武则天的母亲在利州江潭与龙交合而孕武则天的传说，写了《利州江潭作》：“神剑飞来不易销，碧潭珍重驻兰桡。自携明月移灯疾，欲就行云散锦遥。河伯轩窗通贝阙，水宫帷箔卷冰绡。他时燕脯无人寄，雨满空城蕙叶雕。”全篇色彩绚丽，想象新奇，充满浪漫气息。10月下旬，李商隐到达东川梓州，授节度判官。 853年秋，当时与东川毗邻的西川节度使管辖的范围内发生了一桩严重的刑事案件。一个居住在东川节度使辖境内的人姚熊，在西川境内斗殴。西川的当事人阿安直接向御史台（中央行政监察机关，也是中央司法机关之一，负责纠察、弹劾官员、肃正纲纪）控告。朝廷特令东川节度使派代表赴西川会审。 西川和东川关系密切，政治经济地位都比东川重要，西川节度使杜悰是名相杜佑的孙子，唐宪宗的长女婿，曾任宰相，两度调任西川节度使，威望和地位都在柳仲郢之上。然而，杜悰本人并不具备世纪才干。不论是在朝中担任要职，还是出任地方官，都是尸位素餐，甚至连有用人才也未向朝廷推荐一个。杜悰每到一个藩镇，从未断案，致使许多人冤死狱中。对此，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当时，人们给他取了一个绰号“秃角犀”，空有“珍贵动物”之名，便无实际用处。 853年12月，李商隐以幕府判官带宪制身份奔赴西川首府成都，与杜悰结识。在此期间，李商隐向杜悰希求援引，写了《献相国京兆公启一》《献相国京兆公启二》两文和《五言述德抒情诗一首四十韵献上杜七兄仆射相公》《今月 二日不自量度辄以诗一首四十韵干渎尊严, 伏蒙仁恩俯赐, 披览奖逾, 其实情溢于辞, 顾惟疏芜, 曷用酬戴，辄复五言四十韵诗献上, 亦诗人咏叹不足之义也》两诗。杜悰对他的献诗岁表示赞赏，但却没有帮他解决任何实际问题。第二年五月，杜悰启程赴淮南，李商隐奉柳仲郢命前往渝州界迎送。遗憾的是，杜悰这只“秃角犀”自始至终没有给李商隐任何帮助。这也让李商隐对政治前途感到更加的失落。 李商隐以幕府判官带宪制身份奔赴西川成都推狱，说明柳仲郢对李商隐还是相当看重和信任的。除了让李商隐起草许多重要文件、赴西川推狱外，还将他的职位一提再提，关心他的个人生活。为安慰失去妻子的李商隐，柳仲郢将州府乐籍中才貌双全的歌女张懿仙相赠，被李商隐委婉拒绝。并应李商隐之请撰写《法华经记》。李商隐十分感戴柳仲郢的知遇之恩，在梓幕期间，为柳仲郢撰写了12篇文章，献给柳仲郢的诗文就有《献河东公启一》《献河东公启二》《上河东公启》《谢河东公和诗启》《细雨成咏献尚书河东公》《病中闻河东公乐营置酒口占寄上》《西溪》等，其所呈献诗文皆情真意切，委婉动人。 不难看出，李商隐在梓幕期间，是得到了柳仲郢的充分信任和关怀的。他与柳仲郢的关系亦很融洽，他们之间除了宾主关系外，更有朋友情分。 李商隐在四川的幕府生活了四年，大部分时间郁郁寡欢。但却是他佳篇辈出的精华期，也是其感伤诗风成熟的时期。创作的诗歌主要包括自慨、悼亡、思乡三类题材。 书写人生感慨，是李商隐诗的一个基本特征。李商隐假日到梓州城郊西溪畔，观花看柳，先后写了《即日》《柳》《北禽》等诗，借咏柳自伤迟暮，抒发自己晚年人生坎坷、潦倒沉沦的感慨；以“北禽”自况，抒写自己虽有填海之志而无真力。也有诗人深沉忧虑，对国家大事的感慨，如《杜工部蜀中离席》：“人生何处不离群，世路干戈惜暂分。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座中醉客延醒客，江上晴云杂雨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将“离席”和“世路干戈”密切结合描写，从杯酒中见局势风云，表现了诗人对国事的清醒认识和深切忧虑，也表示了诗人对当前醉生梦死、毫无远见的客人的深刻讽喻，意境深沉。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李商隐的悼亡诗是蜀中时期特有的诗歌题材。851年，李商隐入蜀前，王氏刚去世不到半年时间，由于夫妻间感情深厚，李商隐十分想念，触景生情、悲从中来，常在诗中追忆往事，悼念亡妻，其悲伤凄苦之情跃然于字里行间。如《壬申闰秋题赠乌鹊》：“绕树无依月正高，邺城新泪溅云袍。几年始得逢秋闰，两度填河莫告劳。”再如《七夕》：“鸾扇斜分凤幄开，星桥横过鹊飞回。 争将世上无期别，换得年年一度来。”分别运用比兴和反衬的手法书法自己缠绵哀感。 852年春，妻子王氏去世周年时，李商隐以告假的方式，居家哀思，写了一首《属疾》：“许靖犹羁宦，安仁复悼亡。兹辰聊属疾，何日免殊方。秋蝶无端丽，寒花更不香。多情真命薄，容易即迴肠。”诗人从妻子、自己的不幸，推想到生离死别是人间的一种普遍现象，极富哲理的启示。感情真挚，意蕴含蓄。 在经历了丧妻之痛以后，远离京城，远离子女，孤身一人远赴梓州幕府，那种孤独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此时的李商隐所思念的家乡，已经不单单是祖籍，还包括京城，甚至可以说是一个虚化了的能够安放他那漂泊无依的灵魂的家园。“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正式在这种情感的支配下，李商隐在蜀中写了大量的思乡之作。 853年的秋天，李商隐看到满眼秋色，又不禁触动他的乡情离愁，写下了《写意》：“燕雁迢迢隔上林，高秋望断正长吟。人间路有潼江险，天外山惟玉垒深。日向花间留返照，云从城上结层阴。三年已制思乡泪，更入新年恐不禁。”通篇写羁愁之恨，迟暮之痛，世路崎岖之慨，时世阴霾之辈。这首诗也被冯浩评为“黯然神伤、情味独绝”。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历代传颂的名篇《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全诗不适事，不用电，不繁词丽藻，全篇娓娓道来，如语家常，朴实亲切，明白如话，而又起伏跌宕，委婉含蓄，是白描胜境的典型。古往今来，很多人觉得该诗是一首爱情经典诗，是作者跟妻子的跨时空对话。这是不是一种“误读”？如今不少学者对此提出了不同意见。此诗写于李商隐入蜀的后半期，也就是853年到854年之间，其妻已去世两三年。学者们认为巴山夜话里，李商隐与之“夜话”的那个“君”是应该从小一起交游的令狐绹。仕途上的不顺，李商隐渴望和已任宰相的令狐绹重归于好，用“西窗”拉近彼此距离，用青少年的回忆来打动对方，更是一种改变现状的渴望。然而，李商隐的愿望终究没有得到实现。 855年，柳仲郢被调回京城任职。出于照顾，他给李商隐安排了一个盐铁推官的职位，虽然品阶低，待遇却比较丰厚。李商隐在这个职位上工作了不到三年，罢职后回到故乡闲居。约859年初冬，李商隐在家乡病故。 一个有着满腹才华和凌云壮志的人，凄凉地在人生荒原上跋涉，最终寂寞而终，不能不说李商隐的一生是悲剧的。李商隐的最高成就就是诗，他独占晚唐诗歌的鳌头，和杜牧合成“小李杜”，与温庭钧合成“温李”。从那些少年时的憧憬，拜谒恩师的激动，到“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心心相印的幽情；从“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成年后的凌云壮志，到“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求仕无门的悲苦惶恐，都在李商隐的笔下呼啸成风，奔腾如河。他的诗篇成为了中国文学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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