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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守祥│以诗证诗

 杏坛归客 2023-05-20 发布于山东

以诗证诗/沈守祥


李商隐有一首著名的七言绝句: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至今犹存有几个争议的问题。首先是题目,就有《夜雨寄北》还是《夜雨寄内》之争。此外,写作时间至今也存有不同的说法,主要有大中二年(848)说,大中五年(851)说,大中八年(854)说。
南宋洪迈编纂《万首唐人绝句》时,定题为《夜雨寄内》,认为李商隐是大中五年七月,赴东川节度使柳仲郢梓州幕府,爱妻王氏于夏秋之交突然病逝,噩耗在几个月后才送达东川。因此在一个雨涨秋池的深夜里,诗人情思委曲,表露了对妻子缠绵悱恻的相思之苦,以乐景诉悲情,感人深切。如言“寄北”,则泛泛其人,如果把此诗看作是怀念朋友的作品,则未免失于细腻纤弱。
据清冯浩编《玉谿生年谱》,李商隐接到柳仲郢的请招是在七月,启程赴东川一直延宕到了十一月,未出陕西已经风雪载途。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这首诗的题目是《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从题目中我们可以分明看出,这时他的妻子已经亡故,妻子的后事也是他亲自料理的。短短的四句诗,二十个字,犹作有家之想,反衬无家之悲,突出对亡妻深深的怀念。
李商隐到达梓州幕府上任的时间,是在冬天,所以此诗作于大中五年秋夜是不能成立的。
还有一个附带的问题是,王氏的卒于夏末秋初,也是不能成立的,应该是在春夏之交。

谢傅门庭旧末行,今朝歌管属檀郎。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
嵇氏幼男尤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
秋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

不难看出这首诗写在一个无眠的西风秋夜,还没有抚平丧妻之痛。这首诗的题目比较长,可以看作是小序,《王十二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按照一般祭礼的风俗,亡人入土之后,亲人追思哀悼的日子大体有三日圆坟;断七,其中以五七最隆重;百日之后便是周年了。王十二是李商隐的内兄,也就是大舅哥,畏之员外是他的连襟韩瞻,也就是“雏凤清于老凤声”的韩偓的父亲。
如果是在断七之内,绝不会有相访招饮之举,应该是在断七之后,百日之内,李商隐还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不知不觉,夏天过去了,秋雨淅沥,饮食不调,腹疼难遣,长夜西风,更助凄凉。
李商隐的岳父王茂元,在洛阳有一处府邸,名叫崇让宅,多次在李商隐的诗中出现。如会昌元年(841)的《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会昌二年(842)的《临发崇让宅紫薇》等,可以肯定,李商隐与王氏结婚以后,有较长的一段时间客居于此,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妻子去世六年以后,大中十一年(857)的正月,诗人独卧旧居,还能体会到妻子留下的馨香。

正月崇让宅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蝙拂帘旌终辗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被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就在大中五年的秋天,妻子去世以后,奔赴东川以前,诗人曾经回到这里,写下了《西亭》、《夜冷》两首诗。

西亭
此夜西亭月正圆,疏帘相伴宿风烟。
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鹤从来不得眠。

夜冷
树绕池宽月影多,村砧坞笛隔风萝。
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

崇让宅中有东亭、西亭,其实是供人居住的小阁楼。也许西亭是王氏出嫁以前的绣楼,李商隐和王氏结婚后,这里就成了二人的住处,而且一直为他们留着门,密锁重关,不惜长满绿苔;廊深阁迥,惹人追思伤怀。诗人来到这里的时候,荷花已经开败,露冷秋凉,共眠的被子,余香幽幽,只能中宵独枕,双眼鳏鳏。
说到这里,顺便解释一个小误会。有人曾经以对诗中“西窗”的训诂来否定“寄内”之说。因为“东窗”是主人的居室,如秦桧夫妇的“东窗事发”;而“西窗”是客人的房间。王氏是女主人,她怎么会剪烛西窗之下呢?如果李商隐写这首诗的时候,王氏是住在崇让宅中,就应情对景,顺理成章了。
大中元年(847)二月,李商隐到桂州,入桂州刺史、桂管防御观察使郑亚幕府,任观察支使兼掌书记,历经长途跋涉,五月始到桂林,对于郑亚的赏识、器重,李商隐是充满感激的,初到桂林供职,心情还是乐观开朗的,五月写成著名的五言律诗《晚晴》: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从清新秀丽的诗意中可以看出他喜悦明快的心情。冬天,李商隐奉郑亚之命出使南郡(又称江陵,今荆州)。从南郡完成出使回到桂林,大中二年(848)正月,郑亚安排李商隐代理昭州刺史,李商隐倍感知遇之恩,作五律《高松》,诗云:

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
客散新晴后,僧来不语时。
有风传雅韵,无雪试霜姿。
上药终相待,他年访伏龟。

对自己的才能和未来都充满了自信。二月,郑亚遭贬谪,李商隐也旋即结束了桂府生涯。郑亚的被贬,一下子让李商隐进退失据,前途无望。在离开桂林之前,他怀着压抑,惆怅的悲痛心情,写下了悲观主义色彩浓厚的一首五言诗《北楼》:

春物岂相干,人生只强欢。
花犹曾敛夕,酒竟不知寒。
异域东风湿,中华上象宽。
此楼堪北望,轻命倚危栏。

随后离开桂林,五月到潭州(长沙),逗留在湖南观察使李回幕府中,秋天回到长安。
《夜雨寄北》诗中明确指明了写作的地点“巴山”,巴山在四川境内,如果说此诗创作于大中二年,我们现在却无法找到这一时期他去过四川的证据。有人臆测他在两湖之间逗留的时候,有可能辗转到过东川。我们知道他曾出使过南郡,那是他在这期间到过的,离四川最接近的地方,但是季节却是在冬季,不会听到夜雨涨秋池。从潭州回长安,是夏天启程,秋天就到了,应该是要有“秋风起兮可到家”计划,根本就不会有“君问归期未有期”的惆怅无奈。因此,这首诗作于大中二年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大中五年冬天,料理完妻子的后事以后,安顿好两个孩子,在风雪交加的冬天,李商隐奔赴梓州柳仲郢幕府任参军。直到大中九年柳仲郢奉调回京城,李商隐也跟着回到了长安,谋了一个盐铁推官的职位,直到大中十二年,辞职回郑州,不久谢世,“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大中六、七、八年,这三年的秋天都是在梓州度过的,所以这期间创作《夜雨寄北》这首诗是可信的。为什么是大中八年呢?这应该要与他的处境,和赠诗的对象联系起来分析。
大中五年,接到柳仲郢招请时,李商隐的兴致还是蛮高的,“为怜巴江暖,无辞瘴雾昏”(《北禽》)。但是,到了梓州幕府任内,还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一直不能振作,“可怜漳浦卧,愁绪乱如麻”(《病中闻河东公乐营置酒口占寄上》)。大部分的时间里,李商隐都在郁郁寡欢中度过。一度对佛教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与当地僧人交往,捐印佛籍,甚至想出家为僧。
柳仲郢很关心他的孤独,便准备将乐伎张懿仙赠送给他,想帮助他抚平亡妻之痛。李商隐明白他的一番好意,“来时西馆阻佳期,去后漳河隔梦思。知有宓妃无限意,春松秋菊可同时。”(《代魏公私赠》)李商隐却不为所动,委婉地拒绝了,“背阙归藩路欲分,水边风日半西曛。荆王枕上原无梦,莫枉阳台一片云。”(《代元城吴令暗为答》)并上书柳仲郢表明心志,“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樊南生文集》)虽然他曾写过许多风流香艳的文字,但是他自己生活是很检点的,绝对不胡来。
大中七年,李商隐编纂完成《樊南生集》。客居日久,自然生出离愁思乡之情,“三年苦雾巴江水,不为离人照屋梁。”(《初起》);“万里忆归元亮井,三年从事亚夫营。”(《二月二日》)开始有了回家的打算了。所谓回家,也就是回京城,更让人忧心的是,完成外任以后,回到京城重新安置的问题。
大中二年,李德裕被贬为崖州司户,标志着李党的彻底衰败,牛党进入全面执政,令狐绹这时已经进入权力中心,成为牛党的代表人物。李商隐曾写信向他求助,希望他念及旧情,加以援手,令狐绹冷漠的拒绝了他。
大中八年,柳仲郢即将奉调回京,李商隐的前途也就迷茫起来。此时牛党势力一支独大,令狐绹权倾朝野。想彻长安城内,牛党人物,唯有令狐绹自己还能说得上话,所以把一曲遥远的希望寄托在令狐绹身上,希望他没有忘记少年同窗之义,捐弃前嫌,给予照顾,所以就有了这一首《夜雨寄北》。对于有的人因诗意过于委曲缠绵而质疑,我们可以从另一首他写给令狐绹的诗得到验证。
大中五年,他在赴东川以前,曾经到令狐绹府上告别,留宿一夜,做《无题》诗一首: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寞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分明更加缠绵与香艳,标准的爱情诗。但还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好风不至,空悲身世。只有心里念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切都无可挽回了。
但是优美的诗句却深入人心,惹起共鸣,诗人的名字,也因此不会泯灭,被后人永远纪念。至于题诗的初衷,作诗的日期,深究起来反而破坏了诗意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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