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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猪.杀猪菜

 寄霞 2020-04-04

时节已进腊月,村里的人们,除了日常的忙碌,也都开始为过年做着准备了,赶牛车去磨面的、押山药粉的,熬糖稀的、蒸馍馍的、碾黄米面的,擦山药鱼子的,打扫家的,等等,不一而足。

八十年代初,坝上的人们,把过年看的尤其重,都觉得,忙碌了一年,就是为了过年这几天,吃几顿好的,穿件新衣裳,所谓好的,也就是能吃几顿带荤腥的,解解馋。

杏子,是我本家的一个堂姐,家里有三个闺女,赶上计划生育政策的强制性结扎,也就做了。因为没有生下个带把儿的儿子,这也一直是堂姐夫“流和尚”心里的一个缺憾。那时的农村里,人们都还是把儿子看得很重的,也就是嘴里所谓的“顶门棍”。有儿子的,在人前说话就相对要硬气些,甚至张口就可以说“我家儿子如何如何......”,但家里只有闺女的,此时,只能耷拉头了,要不,转身就得离开了,“谁叫咱没儿子呢?”“流和尚”也是如此,见此情景,他往往会知趣地离开,懒得插嘴。时间久了,随着三个闺女的长大,一个个如花似玉,“流和尚”也就习惯了,“哼,你家有儿子的,有什么了不起的?找对象,还得掏彩礼呢!我这不用,除了省下不少,还能”赚“些呢。”所以,这么想想,倒也心安了很多。

“流和尚”,四十出头,个子很高,一脸的络腮胡子,黑黑的,脸也很长,头顶上头发很少,大家就习惯地把他比作《西游记》里的沙和尚,而沙和尚是从流沙河出道的,“流和尚”又姓刘,与“流”谐音,而且也很朴实、肯干,还热心,任劳任怨,与左邻右舍也很少结怨,人们就习惯地叫他“流和尚”了。

入了腊月,“流和尚”和杏子就商量了,猪圈里养的两头猪,杀一头,卖一头。杀了的,除了自己吃,也可以卖肉。而另一头呢,就整个卖活猪吧。卖的钱,供女儿们上学,顺便还可以扯几块好看的布,给女儿们做几身新衣裳,毕竟,女孩子大了,都爱美。

相比起“流和尚“一家,村里的其他人家,还很难做到把家里养的猪杀了,因为大多数人家都有儿子,日子也不算是多宽余,在那个几乎全靠种庄稼地为生的年代,养两三头猪,可就算是正儿八经的副业了。若是杀了,家人总会多吃掉些,比起卖整个的活猪,还是要略亏些。

主意已定,热心,又很好显摆的杏子,就提前一天通知了村里的亲戚和处得不错的好友们,我家和杏子姐家离得不远,住的前后排,平时相处的也很好,当然,也就在被邀请的行列里。因为我家人多,五六口子呢,不能都去,家里人都知道我的嘴比较馋,于是,让我在后晌放学后,直接去杏子姐家,吃杀猪菜。

得知这消息,我心里那个美呀!从当天的一大早,就开始期盼了。

杀猪的前一天下午,“流和尚”和杏子两口子,给要杀的猪,管饱喂了顿好的。所谓好的,也就是把平时喂的干黑柴(草滩里的一种爬地植物),胡麻籽壳,还有磨完面的麸子停了,用纯莜麦粒熬着,和人的伙食标准差不多,给猪做顿猪食,也算是对临死的猪,一种安慰吧。就和监狱里的死刑犯一样,临死的前夜,怎么也得管顿好饭吃,用人们日常的话说,这样好上路。不知猪是否有所感知,反正,它吃的很香,边吃边抬头,仰着长长的鼻子,黑黑的鼻孔,冲着主人“流沙河”两口子哼哼着,就像是在问,“主人,今天是啥好日子呀?怎么给吃的这么好?长这么大,也没吃过这么好的!呵呵。”杏子,摸着猪的鬃毛,感慨地说着,“觉得好吃,就多吃点儿吧!这可是你此生最后的一顿了!”说完,杏子,就背过了头,她不忍心再看了。从春天捉回来的小猪崽,喂了将近一年了,一直都是自己在喂,就和拉扯孩子一样,时间久了,也有了感情了。尽管十几天前,就商定好,要杀它了,但真到了跟前,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当晚,杏子做了个梦,梦见猪被杀了,猪吼叫着,冲她过来,“主人,你干嘛要杀了我呀?要杀我,也该多让我吃几顿好的呀!”杏子吓醒了,头上出了一头冷汗,在被窝里,独自唏嘘不已。

一大早,“流和尚”邀请了杀猪匠三兵,还有左邻右舍的两个年轻人,帮着捉猪。待吃过早饭,把家里做饭的大锅洗干净,把熬杀猪菜的山药蛋,提前洗了一大铝盆。同时,把院里杀猪用的案板,也搭好了,杀猪刀也磨得亮晶晶的,锋利无比。然后,先是假装要喂猪,“稀唠唠,稀唠唠”地吆喝着,把猪从猪窝里哄了出来,此时,猪的身上还沾着猪窝里用来取暖的柴火棍儿。待猪不注意时,一个比较灵性的小伙子,猛地蹿上去,从后边拽住猪的一条后腿,猪从没被这样捉过,一下子受了惊,猛地“嗷嗷”地叫个不停,使劲地想跑,想逃脱,但已无可能。那个“嗷嗷”的惨叫声,很是洪厚响亮,前后左右,隔着两排的人家,都能听得到。

不久,猪的四只脚,就被杀猪的人用结实的麻绳都捆住了,抬着,放到了案板上。猪知将死,于是死命地挣扎,嘴里不停地发出撕心力竭的“嗷嗷”叫声。但除了猪头,其他部位已不能大动,只能整体蹭动。

此时,杏子,因为听不得猪的惨叫声,她已背着淘好的黄米、笸箩,以及筛面的细眼箩子和笤帚,和一妯娌去了碾道。

那时的碾道,或者叫碾坊,四边是用土坯垒成的,顶上也有椽子和细檩条搭成的房顶,窗户和门,都是空的,直通外面。当中一盘圆圆的、有半米高的碾盘,座在垒好的土坯上,正中间一根冲天的深埋在碾盘里的铁碾轴,纹丝不动。圆滚滚的石头碾子,平躺在碾盘上,向内套在碾轴上,向外伸出碾盘有将近一米长的一根木滚子,是人们用来推的柄,在物理学上,这也算是简单的杠杆原理了。在村里没有引进柴油磨子和拉上电之前,一直都是用它来碾粮食成面,费力,效率又低,但好在不用花钱。平素里,过个市头八节的,人们都是用它来碾面。赶上人多的时候,就只能排队了。碾子也算是中国古人的一大发明了,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发明的,就谁也说不好了。那时,在村里,还有关于碾道的传说,说里边有鬼呢,尤其是晚上,不能到它的跟前,或者进到里边去。住在附近的人家,会记得在过重要节日时,也顺便给碾道上柱香,烧张纸,也算是有礼可敬了。我小的时候,和伙伴们一起捉迷藏,偶尔会躲到里边。之后,若遇上个头疼脑热的,家里就会说是沾上碾道里的不干净的东西了,会在后背上缝块红布,到井台上,一路吆喝着,叫魂回来。

杏子,人高马大,很能干。待把碾盘清扫干净后,解开黄米袋子,轻轻地,转着圈,把金黄澄澄的黄米粒,倒在碾盘上,摊平了,然后,和帮忙的妯娌两个人一起,推着碾子,边推,边扫,以防止碾子碾出的米粒,掉到地上。待碾得差不多后,陆续用箩子收集起来,将碾好的细面箩到笸箩里。然后,再推、再碾,如此反复,把剩余的没有完全碾碎的米粒,都碾成了面,箩下来,最后,装入口袋。

“哦,杏子,今儿吃糕呀?”路过的光棍儿李黑头,敞着怀,没人缝补的棉袄,棉花头都露在外。棉袄上的扣子也不知道啥时候丢的,他用一根塑料绳子系在腰间,这样,好歹不至于让冷风都钻进自己的怀里。只见他靠在碾道的门垛上,盯着里边忙碌的杏子,问道。

“嗯,今儿吃糕!”杏子见有人搭讪,也就不无惊喜地回答道。

“不到过年呢,今儿咋吃糕?家里来了戚人了?”李黑头也是没话找话。

“哦,没来戚人,今儿家里头杀猪了!“杏子,停下来推碾子,边箩,边气喘吁吁地说着。家里也难得杀一回猪,这次,她也希望更多人知道,以此说明自家的日子过的还不赖。

“四兄弟,晌午没事的话,去家里吃杀猪菜哇!“杏子客气地让道。

“嗯嗯,那敢情好!这对于咱庄户人来说,可是最好的饭菜呀!“李黑头咧着满嘴被旱烟熏黑的黑牙,眯着眼,盯着杏子的新嫁过来的妯娌,呵呵地笑着。

“四兄弟,今儿没喝点儿?“杏子知道李黑头,光棍一人,好喝一口。

“唉,没钱了!喝不起了。“李黑头沮丧地说道。

箩完黄米面,杏子背着面口袋,走了,留着李黑头一个人在那沮丧着。一路上,杏子的妯娌嗔怪她,“嫂嫂,你怎么也敢让他去家里吃饭呀?看他那个样儿,都呕心地慌。万一,他真来了呢?“

“没事,都一村一院的,让一句,也无妨!人家不会来的!“杏子倒也大方,没往心里去,她知道李黑头不会来的。那时,村里人虽然都不富余,平素里也饿得慌,但若不真诚地邀请,一般是不会厚着脸皮,去家里蹭饭的。

在杏子碾黄米面中间,三兵、“流和尚“和小伙子们,已经把猪杀了。忍着猪的惨叫声,常杀猪的三兵,对准猪的脖子,卯足劲儿,狠狠地一刀,扎进了猪的喉咙,猪又”嗷嗷“地疼了一会儿,叫了几声,就没了气。已有人,提前在杀猪的案板下,正对着猪喉咙的位置,预备好了一个搪瓷大盆。只见,随着杀猪刀的狠狠扎入、旋转,然后猛地拔出,滚热的红红猪血,”呼“地向下喷出,顷刻间,就接满一盆,于是,又把另一个盆子,放到那个位置,并接了多半盆。

“赶紧地,趁热乎,把猪血端进去,放到锅里,浸熟了。这样更精道!“负责杀猪的三兵,催促”流和尚“道。

“哦,好的!我还真不是很懂!呵呵!“”流和尚“很尊重手艺人,杀猪匠,也算其中。

滚开水的大锅里,待把热猪血倒入,很快,血块就开始凝聚,直到把水吸干,猪血也就熟了,凝成了一整块。停了火,用铲子在锅里,切成一个个方块,晾到了柜子上的大瓷盆里。

室外,三兵已把宰杀了的猪,用气管子吹的圆圆鼓鼓,并把烧好的开水,让另一个人,端着盆子,浇向猪身,三兵忙着刮猪毛,随刮,随翻着猪身,直到一个支楞着,四脚朝天、干干净净、白白鼓鼓、皮肤上还略显刮得血印子的猪,呈现在人们眼前,三兵,也才缓了缓劲儿,蹲下来,抽了一锅烟。

这时,杏子和妯娌,也背着黄米面,到了家。杀猪时,她在碾面,也没听着猪的惨叫声,再见时,一头褪完毛的大白猪,已平放在当院里的案板上,除了地上渗入土里的点滴血迹,情形也一下子变得乐观起来了。

杏子和妯娌,分头干活儿,她加水拌黄米面,妯娌坐在里屋的炕上,在削着山药蛋的皮。老大的两盆山药蛋,也得削一会儿呢。

三兵抽完烟,又开始忙乎了起来。那时的人们,尤其是一个村里的,都很热心,帮忙都是义务,忙乎完,管顿饭就行,不像现在干啥,都得先讲好价,除了管饭,还得给钱。

三兵在把猪头和猪的槽头(脖子)割下来后,就笑呵呵地问道,“老刘,哪个亲戚家,有小孩?哈哈,这个猪尾巴,可是好东西啊!年幼的孩子吃了,可以治流口水!“我小时候,也一直这么认为,到现在也没验证过,不知是否真的有效?

接着,三兵让猪仰面朝天躺着,从脖子处,竖着一刀,将猪的胸膛划开了,里边露出了猪的心、肝、肺,还有盘作一团的肠子肚子。心、肝、肺等,还有猪的槽头肉,被拿到了屋里,切碎、剁把好了,与山药蛋,浸熟的猪血,在大锅里,开始熬着,炖着。那时的人们,都不是很富余,炖肉的调料也没多少,像大料、酱油等都用的很少,料酒、味精更是没有。酱油,是用炒熟的胡麻籽,碾碎了做成的酱面子,或者是稠的黑酱来代替的,盐,也是人们自己去盐淖里捞的,都是未加碘的粗盐块。但就是这样,熬出的杀猪菜,也是特别的香。

过去的坝上,到了冬天,除了自己家腌的酸菜和窖里的山药蛋,根本就没啥新鲜蔬菜可吃。所以,杀猪菜,也是用切成块的山药蛋和猪血、心、肝、肺,以及槽头肉在大锅里一起熬。

三兵把猪的苦胆挑出来,让挂在屋里的墙上,晾干了,当中药用。而猪尿泡,也就是猪的膀胱,他给孩子们留了下来,让孩子们打足气,在开口处用细线扎紧,当足球踢。眼巴巴地、流着哈喇子等待菜熟的孩子们,有了玩具,也就喊叫着,热闹地去踢“球“了。

在三兵帮着“流和尚“一家,将猪肉与排骨分离后,把猪肉顺着猪身的不同位置,剁成了一块一块,最后又把大小肠,简单地清洗了一遍,,挂在了院里晾衣服的铁丝上,并交代”流和尚“,回头,吃之前,要再仔细地清洗上两三遍。

忙碌完,“流和尚“连声地和三兵及帮忙的,道着”辛苦了!辛苦了!这猪可杀好了!各处都弄得特别干净!“热情地邀请进屋,上炕、盘腿坐下、喝着茶,并安排闺女买回了”老龙潭“白酒,把锅里已熟的杀猪菜,用瓷盆盛到了屋里,然后又给每人都盛到了各自跟前的碗里,并从腌菜瓮里,弄出一盆酸咸菜,一起当作下酒菜,开始招呼着,喝了起来。

堂屋里的女人们,在把锅里的杀猪菜舀出来以后,开始忙乎着蒸糕。那时,胡麻是自己种的,胡麻油也是自己榨的,但几十斤油,是要供家里几口人吃一年的,遇上灾年,更得省着吃。所以,杏子在糕蒸熟后,用拳头沾着凉水踩匀了,没舍得用油炸,只是在盆里的面心糕外面,简单地涂了一层麻油,避免粘盆,同时,用手指头在那块糕上捅了个深窝窝,里边注满了油,谁想沾油,就去油窝里沾沾。

而此时的我,也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铃响,飞奔着,加入了吃杀猪菜的行列。早晨的稀粥炒面,早已消化殆尽。所以,吃着熬杀猪菜,就着面心糕,特别是这么多人,在一起吃,尤其地香啊!年幼,也不懂什么规矩,给盛上了就吃,也不管盛啥,吃完了接着要。一直吃了五六碗,那时农家的碗也大,面心糕吃了七八片,吃到肚子鼓鼓圆,还是不舍得放下筷子,眼睛瞅着杀猪菜盆,意犹未尽。

“流和尚“在陪着三兵等帮忙的人喝酒,杏子,在招呼着邀请来的客人,忙着给他们盛菜,捡糕。没等每个人的碗里吃完,就又用勺子舀了进去。坝上的人都是如此,自己可以没吃饱,但不能让客人没吃好。所以,谦让的话不绝于耳,舀熬菜的勺子,和捡糕的筷子,始终停不下来。而小孩子们,炕上坐不下,就端着碗蹲在地上,忙着”消灭“碗里的肉肉。一大屋子人,说的,笑的,喝酒的,行令的,吆喝的,谦让的,气氛热烈极了。

杏子姐,在自己动筷子之前,还特意让小闺女去请孩子的爷爷奶奶来一起吃。去叫了几次,老人因为年岁大了,不便走动,杏子姐,就让闺女用小盆盛满了,把面心糕也另外包着,外面用家里的棉袄又包了一圈,以防凉了,吃了胃疼。最外面,用笼布缠好了,让闺女用手提着,赶紧送去。

待太阳西落过巷道西边邻居的屋顶时,屋里,一大锅的杀猪菜,已所剩无几;那瓶老龙潭,也已见底,喝酒的也不再喝了,酒足饭饱,醉呼呼地回家圈羊圈牛了,

“流和尚“不胜酒力,加上忙碌了多半天,也是累了,倒在炕头上,呼呼大睡。杏子唠叨了两句,”你喝不了,不会少喝点儿!看你那个揍性!“也便不再唠叨,忙碌着,安排闺女们,去各个亲朋好友家,再去送上一碗。然后,又忙碌着洗锅刷碗,清理满地的垃圾,并把杀好的猪肉,浇上水,冻了起来。

而我呢,吃饱了,端着杏子姐给我家人送的那碗杀猪菜,尽管依然恋恋不舍,但还是溜着墙根,回了家。

当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依然在抢着拿碗盛杀猪菜,并玩命地往嘴里塞......

香啊!


注:以上内容均经过文学加工,不针对任何个人及单位,请勿对号入座。

作者简介:蝌蚪,曾用笔名辛巴!祖籍河北坝上,为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因为父母早早病故,少时的苦难经历,过早地体味了人世间的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促使他在91年开始创作。但家乡始终是他念念不忘的根,创作题材多来自塞北坝上。写作近三十年来,已完成40余万字,有小说,诗歌,散文发表于《鹿泉市报》,《张家口日报》,《鸳鸯河畔》,《江山文学》等刊物和网络媒体上,共计10万字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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