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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春馆词话

 叶四郎 2020-04-11

朱庸斋(1920一1983),原名奂,字涣之。词学家、书法家。广东新会县人,世居西关。出身书香世家,为晚清秀才朱恩溥的儿子。幼时研读古典文学,尤酷爱词章,随陈洵学词, 13岁能吟诗,深得老师喜爱。青年时以词知名,长期系统研究词学,提出填词以"重、拙、大"作标准,后又加"深"字,对词学发展作出了贡献。除词学外,偶作明人小品画亦楚楚可人,书法习钟繇,雍容雅秀,尤工于小札和题跋。1983年,朱庸斋肾病复发,病逝于广州西关之分春馆。

分春馆词话

吴三立

陈述叔论词云:“梦窗可谓大,清真几于化矣。由大而几化,故当由吴以希周。”其所为《海绡词》,正复循斯深辙,是以能颉颃中原,为士林所重。晚岁积其所学及课词所得,写成《海绡说词》,此吾粤词话之著者也。五十年前,余与述叔同执教于中山大学,时见庸斋以年家子,问难于述叔。庸斋固敏悟,而又强记博闻,深为述叔推许,故所学亦有成焉。

庸斋词规模两宋,出入清季四家,取精用宏,格高调逸,绵丽浓挚,蕴藉清超;中晚而后,益更纵横驰骤,以婉约之笔,寓豪放之情,直指本源,独辟蹊径,复归于深远平淡。爰手自增删,为《分春馆词》二卷,年前刊入《至乐楼丛书》中,距初刊本已三十二年矣。

庸斋论词,于源流正变,古人之长短得失,谱律之审校,作法之推敲,并能分条析理,深入浅出,易为学者所接受。至于学词途径,则以为“学词当自流溯源,宜从清季四家始”。盖以唐宋年深日久,时移世易,物异景殊,以其时之字词句意,实难写当前之事物。彼四家者,去今不远,状物写景,抚时念事,涵咏两宋,机杼别出,面目多方,而法度俱见也。其见解精辟独特,尤为人所未发,而大有裨益于吾粤词风焉。惜乎卷帙未完,而斯人遽逝,每一念及,何可为怀!

顷分春馆门人陈永正、蔡国颂、李国明、张桂光、梁雪芸、李文约等,于素日师门札记中,往来书简中,掇拾片金零玉,补成《分春馆词话》五卷,乞序于余。余耄矣,然交庸斋久。瀹茗谈艺,晤对时多,不能已于言也。是为序。

一九八五年元月,于华南师范大学


杨重华

朱庸斋先生毕生致力于词。既是词人,又是词学家。这部《分春馆词话》就是他长期钻研词学的成果之一。

庸斋论词,非常重视整首词的体格浑成。她在《词话》中作了反复论述,如说:“蕙风论词,先求体格,次及神致,体格务求浑成。余论诗词亦先求浑成,然后再求神味、情致……世人哔呫伊吾,苦思累日,但求于一字一韵见胜。既能于一字一韵见胜,则沾沾自喜,以为足以颉颃古人,压倒时辈,而于他字他韵中,有不安详妥帖之处,悉不计及。抱如斯态度者,比比皆然。虽然前人固有'一字得力,通篇光采’之说,此乃就通篇浑成稳妥,其中用一二精警之字,使通篇为之骤振耳!不然,偏中似有一字一韵之工,而他处饾饤累见,如是则不独瑜不掩瑕,且破绽益显。”(卷一﹒八)他在词的讲述中,曾经举过一个明显的例子:晏小山《临江仙》词中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历来被人视为名句。可是,这两句并非晏小山的创作,而是五代时翁宏一首诗中的两句。这两句在翁宏诗中不为人知,一放在小山词中就成了名句,百世传诵,奥秘何在?就因为在小山词中,这两句之前,先有“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两句,烘托出一种空虚落寞之境。这说明精警的句子,要和通篇成为浑然一体,然后显其精警。

庸斋精于词律,认为作词必须守律。他说:“词既为有一定格式之文体,吾人填词不能不照其格律,盖不守律,即非词矣。”(卷二·五一)但是,他又不赞成守律过死,认为填词一般只按平仄便可,不必拘守四声。但对某些词的“吃紧处”,填时仍须辨明上、去声,以至讲究阴、阳。如史梅溪的《寿楼春》,便很特别,开头一句“裁春衫寻芳”,五个字都是平声,但“裁”、“寻”两字是阳平,“春”,“衫”、“芳”三字是阴平;我们要填这词调,开首这一句便不能全用阴平或阳平,否则读起来音调便不谐婉。

庸斋认为,填词必须认真掌握词调的特点:“词调各具特点,有宜于直抒者,如《破阵子》调,豪放如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婉约如晏几道'记得青楼当日事’,均一气直抒;有宜曲折者,如《点绛唇》调,自冯延巳以来均一语一曲折,姜夔之作幽峭挺拔,在婉约派之外,亦复如是。”(卷二﹒一二)“《高阳台》平顺整齐,流畅有余。若不以重笔书之,必致轻薄浮滑之病。故填词者涩调拗句,常易见胜;谐调顺句(尤其平韵者),则不易工,梦窗咏落梅(官粉雕痕)、丰乐楼(修竹凝妆)二阙,字面秾丽,用笔极重,故无浅率之弊。”(卷二﹒四一)

从此可以看出庸斋有丰富的作词实践,精于词的艺术,其论词乃有卓见。

在《词话》中,庸斋曾概述他学词的宗尚:“余为词近四十年,方向始终如一。远祧周、辛、吴、王,兼涉梅溪、白石;近师清季王、朱、郑、况四家。所求者为体格、神致。体格务求浑成雅正,神致务求沉着深厚,虽未有所大成,然自问规模略在矣。”(卷一﹒一五)清代常州派词人周济(介存),以周清真(邦彦)、辛稼轩(弃疾)、吴梦窗(文英)、王碧山(沂孙)为两宋词人领袖,以他们的作品作为后世学词的规范,认为学词要“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看来,庸斋为词基本上也是走这条路子。此外,他还着重学清季王半塘(鹏运)、朱彊村(孝臧)、郑大鹤(文焯)、况蕙风(周颐)四家。认为“清季四家词,无论咏物抒情,俱紧密联系社会实际,反映当时家国之事。或慷慨激昂,或哀伤憔悴,枨触无端,皆有为而发。词至清季,眼界始大,感概遂深,内容充实,运笔力求重,用意力求拙,取境力求大。”(卷三·四五)他的词作,有部分是他所以学清季词的见解的体现。例如,写于一九六七年的《蝶恋花·书事》:郭北飙风平地起,陌上繁花,过眼脂成紫。年少驱车怜意气,不辞霜刃轻身试。 如墨战云连十里。天若有情,应惜无名死。腐肉凭谁供野祭?饥乌号客斜阳里。”此词写“文化大革命”中的两派武斗,互相残杀,为枉死者鸣哀,沉痛之至!

庸斋于清季词最尊崇者未朱彊村。他的词风也和彊村相近。彊村是学梦窗的,庸斋为词也深受梦窗的影响。《词话》中论梦窗词有十三则之多,他对梦窗词理解甚深(自南宋张炎诋梦窗词为“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之后,能理解梦窗词者不多,胡适、胡云翼辈遑论矣,即王国维亦以“映梦窗零乱碧”讥之),有精辟的论述:“梦窗字字有脉络,其妙处不过其避熟就生,飞跃转变较快,常隔一二语始遥接上文耳。”(卷一·三四)“梦窗之佳处,一为潜气内转,二为字字有脉络。辞藻虽密而能以气驱使之,即使或断或续之处,仍能贯注盘旋,而'不着死灰’。不过,其气非如稼轩发之于外,而蓄之于内耳。此殆书家之藏锋而非露锋欤?”(卷四·三一)庸斋于《词话》卷三、卷四、卷五中论述唐五代、两宋以及清代各家词,亦有许多精辟的见解,此处不一一介绍了。

庸斋于广东词人,最推重者未清初的屈大均及近代的陈述叔。屈大均为抗清志士、明代遗民,愤异族之凌辱,哀民生之多艰,其《悲落叶》等词,直是以血泪写成。陈述叔,名洵,号海绡翁,晚年教授于中山大学。他是新会人,庸斋也是新会人。年青时他有很多机会和述叔相亲炙,亦曾一度学述叔词。他认为,“述叔当为大家,开岭南风气,自海绡出,粤词始得正声。”(卷三·六七)

我自少喜爱诗词。三十年代读中学时便知陈述叔先生在中山大学任教,但未及亲聆他的讲授,只间接从其弟子“南国诗人”李履庵先生处略受沾溉。庸斋先生在世时我和他很少见面,他在逝世前不久曾送我线装的《分春馆词》一册,并约后会,雅意拳拳。我本拟此后经常趋前请教,不料他遽尔去世,良可痛惜!现在写这篇序,就作为我对庸斋先生的纪念吧!

一九八八年十月三日

 

卷一

文章各体不断演变,魏晋时之诗,无齐梁之境也;齐梁时之诗,亦无唐代之境也;唐时之诗,亦无宋代之境也。设齐梁为诗,必须如魏晋人风格,否则不足称之为诗;唐时为诗,亦必须如齐梁人手法,始得称诗;宋人为诗,亦必须一一如唐人;果如是,诗之领域,凭谁张而广之?诗如此,词亦如此。北宋中期以后之词境,为花间五代中所无;南宋之词境,亦为北宋所无。各大家能开拓词境,使“文小声曼”之词,得以宏大。“词至北宋始大,至南宋始深,至宋季始极其变。”倘仍恪守其玲珑其声,妙曼其音,境不外乎闺阁,意不外乎恋情,则何以而大、而深、而变乎?苏能以诗入词,词之疆域始广;辛能以文入词,而词之气始大。试问时历千年,至今尚可谓苏辛之词,只是诗文而非词,可乎?是以作好词,如能对词有真识,必须多读书,多了解文学发展演进过程,万不能为李清照早年所作之《词论》所误。且李清照中年以后之作,亦自与其持论相背矣。明人、清初诸老《十五家词》之类(其年不在此例),作者出笔,务求声容意态,一一如闺阁女子,诿之为学五代北宋初期。其实作者已是须发皤然之老翁,饱经丧乱,尽管其诗文亦有颇可观者,然一遁而为词,便变成十七八之女郎,宁不可笑?此乃误于“诗以言志,词以抒情”之旧说。辞藻意境,绝不敢超乎五代宋初以外,不如是,则以为是诗也,非词也,故此时率无好词。即以王阮亭论,其诗尚雅正,然其和漱玉词,真不知所云,不惟纤弱,抑且俗矣,盖亦以为词当别具一体也。

吾人倡词,应使词之意境张、取材富。不然词之生命行绝矣,尚足以言词乎?余曾有此等阅历;遇有事物题材,写之于诗则易,入之如词则难,始渐悟因词之意境、取材、词汇过狭使然,乃刻意诗词合一。在广州词坛,诗词合一之说为余首倡,詹无庵亟攒和之。

常州派,张惠言首创其端,以尊体为论,陈义甚高,然《词选》但以温韦为极则,而途径、系统未甚分明,使后之学者,不知从何下手。是以周济倡四家之说:“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此即后人学诗,或从义山学杜,或从西山派学杜,或从后山学杜,其理一也。

凡初学者务求门径正,周氏当以为:碧山词吐属婉雅,较有内容,无纤俚浮薄之病,学之得其规模,堪为门径;梦窗词秾厚密丽,无浅薄粗率之疵,学之得其沈着秾挚,但易成堆砌实质而伤气;稼轩词豪宕疏朗,无堆砌晦涩之弊,却易成狂怪犷俚而至粗率,须以两家以参,以梦窗之密,约稼轩之疏;以稼轩之朗,约梦窗之晦,务使气势矫健,意境深厚,如此方成美成堂,远祧温韦,至于大成,故常州派虽创于张氏,而至周氏,始具师承系统,以至于成。

浙西派倡自朱彝尊,然朱氏仅提出“家白石而户玉田”,其手法、面目至厉鹗始告于成。

清季,凡词学大家均合浙西、常州为一手,取长补短,无复明显分界矣。

《词选》序云:“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殊不知唐五代词:“一、采自民间歌谣;二、来自边疆少数民族及域外乐曲;三、自大曲中截段改制而成;四、出于乐工歌肆;五、文人创制;六、国家音乐机构所制。此任二北《教坊记笺订》及《敦煌曲初探》等书旁征博引,论列甚详,实非尽出自唐人之诗人。”

词为有一定格律之文体,而张氏释词义曰:“词者意内言外。”夫“意内言外”,特词之一义而已,未得谓诗词之“词”也,其他文体何尝不“意内言外”?

李后主词之现实意义如何,姑置勿论,然其词多叙写身世,冲破当筵谴兴之范围,至此境界始大,而感慨遂深。张氏诬为“词之杂流由此而起”,使人费解。

张惠言为清代经学家、古文家,然其词学论证颇有疏漏可议者。其比词于《骚》,实属过于标举,盖楚骚之忧思伤愤,皆为家国而发,彼个人之怨悱,又何以克当?至以温庭筠词为义得于《骚》,尤为大谬。人尽皆知,温氏士行芜杂,放浪歌楼伎馆,其词虽不无同情歌伎与感怀身世之作,然概其生平、思想、作品内容、对后世影响,固无与屈子伦比者。意欲尊体而引喻失书,我为皋文可惜!

词体诚须尊,要之能摒去浮艳、佻挞、儇薄、叫嚣语,以雅正之言,叙承平之景象,写新鲜之事物,歌社会主义之春华而已。

周济《宋四家词选》,以苏、姜等数大家,附于四家,其序云:“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指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是为四家,领袖一代。余子荦荦,以方附雅。”世人但骤读其序,而不深究其意,遂多所非议,以为周氏倒置先后,毫无识力。其实周氏之意,学此四家者,须参考附录诸家,而非如世所疵议,苏、姜附于辛,史、张附于王也。

选家须具己见,张氏此选,以“尊体”、“立派”为旨,以正当时之淫词、鄙词、游词之失;以纠浙西派末流,但知“家白石而户玉田”之蔽,特补偏救弊,难免于矫枉过正矣!

余笃信周氏之说,但不排欧、晏、苏、姜、史、张诸家。

周止庵主张学词“问途碧山”,以为其词“托意隶事处,以意贯串,浑化无痕”;“词以思笔为入门阶陛,碧山思笔,可谓双绝”。盖指碧山词言中有物,无空泛之言,且立意构思、谴词达意并皆佳妙。学之,作词时便会言中有物。然学者多着意于咏物诸篇,得其字面而不得其意旨所在,故读来似觉堆砌词藻与典故而成词耳。

蕙风论词,先求体格,次及神致,体格务求浑成。余论诗词亦先求浑成,然后再求神味、情致。况氏云:“读宋人词当于体格、神致间求之,而体格尤重于神致。以浑成之一境为学人必赴之程境,更有进于浑成者,要非可鬣而至,此关系学力者也。神致由性灵出,即体格之至美,积发而为清晖芳气而不可掩者也。”(《宋词三百首》序)世人哔呫(tie)伊吾,苦思累日,但求于一字一韵见胜。既能于一字一韵见胜,则沾沾自喜,以为足以颉颃古人,压倒时辈,而于他字他韵中,有不安详妥帖之处,悉不计及。抱如斯态度者,比比皆然。虽然前人固有'一字得力,通篇光采’之说,此乃就通篇浑成稳妥,其中用一二精警之字,使通篇为之骤振耳!不然,偏中似有一字一韵之工,而他处饾饤累见,如是则不独瑜不掩瑕,且破绽益显。

何以始得浑成?当于文从字顺中而来,是以石遗“文从义顺”一说,实为章句篇什之要义。

宋词选本多矣,最著者莫如竹垞《词综》、茗柯《词选》、止庵《宋四家词选》、彊村《宋词三百首》。此数选本均有独到之处,然偏颇亦在所不免。胡云翼《宋词选》,以标举苏、辛词为主,对清真、梦窗等人看法,殊未公允。盖胡氏本非词家,此种三昧未能尽知,惟所取多为浅近,注释通俗,颇便于时下初学耳。

 一〇

学词须先从读词入手,首先了解作者之时代背景、生平,所谓知人论世。盖此二点不知,将莫测其中所有。

其次研究作者写作手法与风格。取大家或有代表性之作家作品,排列比较其手法独特处、风格不同处。谁易学,谁难学,然后取自己性近者、易学者先学。

欲学某一家词,只能学其用笔以表达感情,因经历人各不同,况今古时移世易。

词有重拙大、有沉郁顿挫、有沉着浓厚等评语,此皆公认为高度评价。但非用笔无以表达,故善学者学用笔以表情达意,从字句学只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理。

一一

学词之道,自有其历程。创作方面,一、先求文从字顺,通体浑成;二、次求避俗取深,意境突出;三、表现自家风格,以成面目。水到渠成,不必跳级躐等,对于事物观察,必须体会入微,如山川草木、风月虫鱼,均应在体察中运以联想及幻想,对其荣枯盛衰、寒燠变易,一一务求与各人遭遇处境相结合,物我一体,方能臻于深妙之境也。

一二

浑成为初习词之第一关,先能浑成,再求精警。能精警者必能浑成,未有不浑成而能精警者(偶尔得来,自当别论。)

一三

治词之道,必须认定方向,以求归宿。其有“专精一家,融汇各家,自成一家”三个过程。若不着力于此,不惟时有粗枝大叶之毛病,且对以往论著,浅尝辄止,便草草作出断语,其所持论,遂无系统,失却中心,未能成一家之言(凡历来具门户之见者,所见虽偏,然持论却始终如一)。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虽偏见不少,然能自始至终以“沉郁顿挫”为论词之准绳。王国维《人间词话》亦以“境界”为尺度(指上卷而言,后卷因相隔时间长,学历、观点均有所改变),如此持论,虽未尽平矣,却能自圆其说。近世论诗词者则不然,所持论每凭一时之爱憎,不旋踵又褒贬互倒。此非无一定之见地,实无一定之学识耳。持论不苟,今人之所难。

一四

凡善学古人者,无论学何派何家,必不完全仿效之,只须学其局部,从而发挥以成自己之整体。晚近学词而有成者大都如此。其学古人在似于不似之间者,亦未尝不遵此途径也。

一五

余为词近四十年,方向始终如一。远祧周、辛、吴、王,兼涉梅溪、白石;近师清季王、朱、郑、况四家。所求者为体格、神致。体格务求浑成雅正,神致务求沉着深厚,虽未有所大成,然自问规模略在矣。

一六

余授词,乃教人学清词为主。宗法清季六家(蒋、王、朱、郑、况、文)及粤中之陈述叔,祧于两宋,对于唐五代词,宜作为诗中之汉魏六朝而观之,此乃所持途径使然。故凡学词者,如只学宋周、史、姜、吴、张等,学之难有所得。惟一经学清词及清季词,则顿能出己意。此乃时代较近,社会差距尚不甚大,故青年易于接受也(清季词多结合时事,益易启发学者)。

一七

余学词原从梦窗、碧山入手,后以碧山咏物诸作(除数阙名作外),类不出乎社课应酬,梦窗多忆姬之作,虽厚重而欠深妙流动,不易表达性情。于是多读古文,转学片玉、梅溪。以周氏一生,无特殊之境遇,而能将一般流连光景、伤离念旧之寻常事物,写之以声。篇中意境统一,而写来又逐阙不同。既屈曲又洞达,既宛委又层次分明。周词字面平易,学时虽似亦非似,乃参以梅溪,羡其词藻较新炼,尤于用笔之起落转折之处甚为警目,乃摹拟其用笔,注意其全篇呼应连接转换之法度。继学遗山(凄婉部分),并参以白石之生硬幽峭处。苏辛限于才气境遇相去太异,不敢学也。于清曾学樊榭、莲生未成。学饮水师法其言情之真挚凄切。后以气势意境中求似鹿谭,妄欲合豪放、婉约为一手。用笔始较重,取境亦较大(此阶段中为词最多)。终于取法彊村,以其所处时世之转变颇与相近也。又小令学蕙风,以其情致于余个性相近也。未及学半塘、芸阁,曾学大鹤,然无其情操高标,终不近似。曾学述叔,亦嫌其语意艰而性情滞,终亦无成。必欲自作的评,仅得数字:体格浑成,不求艰涩,语多着实,随意而出。换而言之,能自圆其说,自达其意,不斤斤于字句中求警策,而于篇章见规矩而已。

一八

学放翁、玉田难自见面目。盖放翁、玉田之作(晚年),颇多疏率,遂致学者出笔较易,其声容、体态,往往因熟溜之故,而常与之相近,且所使用亦多平易语,益易逼肖而不自觉。而清真、梦窗之作悉为刻意烹炼,学之者不易轻下一字,且善学之必弃貌取神。既不欲袭其字面,亦务求具有一己之意。能具己意,又必须赖有个人手法方能表达之。且周吴诸家,其襞积处,久为世人指摘,学者必力求避之,使自免撏扯堆砌之诮,匠心独运,摆脱近似,故能弃形貌而取神骨耳。

一九

或谓“写情容易,写实较难,应先学写情,再求写实。既能写实,再学写情”。此说未能成立。因“情”与“实”不能分割,倘离开实际以写情,则其情均属伪作,与文艺贵真之义,岂非相反?“实”字所包括为感情、事物、际遇。凡心感身受目触者,吾均能以文字表达之。复通过艺术手法予人以更大感染力,使之能同感共鸣,或使之成为形象化,使自己之感叹遭遇如重现目前。如是堪称能道其实矣。情应由实而产生,且以实为依据,如不从实而产生,则伪语也。不以实为依据,则不知其情来自何处也。就抒情与纪实之作而言,则抒情之作确较纪实之作为易。但抒情之作贵乎深;不深,则尽人皆能共言,而非一己所独特所有。纪实之作贵乎真;不真,异人之所共见,而失去事物之本相。然能深能真,亦谈何容易,非多读书不能得之。

二〇

所谓“意境”,即能于境中见意,境可从实际来,亦可从构造来。如有意于其间,则无论实际与构造,均称妙制。

二一

意境各具佳妙,不能以一境而压绝各境。如意境中之沉郁苍凉乃存之于内,仍需通过艺术手法,始能表达于外。手法有到与未到之分,即沉郁苍凉亦有深浅厚薄之别。此境人皆能有之。要在如何写出各人之感受,使诗词之面目如其人之肺腑,意格两相配合。否则,纵其沉郁苍凉,亦不能分辨出自伊谁之手也。

二二

意境体格乃两事,创意不难,有诗才平庸者,偶或能得意趣超迈之句;亦有诗工力已深,加以刻意冥搜,务得意趣新颖之言,然亦未必能另出机杼,以成一己之体格也。即就创格而论,其格亦高下有别。王仲瞿、舒铁云辈皆欲创格,且能具其一格,而风格不高,终非大家。今日初学者未识历代诗词体格,便思躐等,以求创格,或故作奇形怪状,以求面目新异。须知面目有美丑之分,有真伪之别,狰狞攒怒亦面目也,但不可与秀美清华同日而语;涂抹标奇者乃舞台之面谱,亦非本来面目。斯事精微,难一一与浅者言也。

二三

所谓“才情”,乃专指才华风情而言(不包括险怪语)。徒恃才者,稍多读书之后,视自己旧作,每至汗颜缩手,不敢有所作为。加以生事艰屯,环境复杂,欲求囊日之风华,亦不可复得矣。所谓初生之犊不畏虎,自以为不可一世,殆读书阅世后,方觉自己一无是处。斯时也,旧者既破,新者未立,拘牵万状,尚欲以才华风情流露篇什之中,可谓戛戛乎其难矣;即强为之,亦大不如前,有所怯敌也。此种“才华”,乃非真正之才华。东坡云:“腹有诗书气自华。”读书只有增才,无减才之说也。盖有怯于古,便觉今是昨非。古之作者,往往老而弥工,其学足以辅之,岂老去便无才情乎?或其才敛藏于内,不易发泄,即使发泄,而不如往者之浅露,人不得骤然而领会之。

二四

初学词求通体浑成,既能浑成,务求警策,既能警策,复归浑成,此时之浑成,乃指浑化,而非初学之徒求完整而已。学词之道,先求能入,后求能出:能入则求与古人相似,能出则求与古人不相似。倘能出入自如,介乎似与不似之间,既不失有我,复不失有古,方称能成。惟其不似,是以能似,所谓善于学古者也。

二五

作诗填词,每有所感而苦于不能下笔表达,此当由功夫未到;功夫到则无感不可以为诗为词,无事不可以为章为句矣。此初学者所不能避免者也。

初学者当从摹仿入手,然后变化,先专精于一家,然后融汇各家,建立一己面目风格。

学词有偏重于性情,或偏重于词藻。人各不同,情词并茂,固是大佳;然情深意足虽白描亦能真切动人,稍加词藻则情文相生矣。

二六

少年为词,喜刻意求工,每于铸词造境间,希与古人较胜,以其精力充沛也,此则老不如少者也,然所得乃古人之体格而已。中年以后,限于精力,不斤斤于字句求工,偶尔命笔,语不甚夺目,而思路深远,意与古会,以其阅历多、积学固也,此则少不如老也,盖已具古人之神致矣。

二七

明人学唐诗,务求与唐人相似,宋人学唐诗,务求与唐人不相似,此种消息,当从出入之间参之。彊村、述叔毕生瘁力于学梦窗,晚年所作与梦窗体格不甚相似,此不徒去貌存神,且学古而有我者也。

二八

“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愈妙,学则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而一变,极其少矣。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求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此孙过庭《书谱》论学书程序语,极精到。余谓学词亦复如是。

二九

至于诗笔入词问题,盖自北宋以后,词本身与音乐逐渐相分,原来词之制作,以音乐性为主,而文学性次之,东坡破词体(指声律)之束缚,遂以诗入词。嗣后词之制作,转以文学性为主。其本身甚至与音乐分家,而与诗赋同流。以内容而论,凡入诗者均可入词。“诗庄词媚”、“诗以言志,词以抒情”之说,在宋已不尽然。倘仍奉为圭臬,虽名家亦必无好词。往代有不少名诗人,其诗虽足观,其词则令人发笑,即不能破此局限之故耳。清季诸名家词,其用笔、炼字、寓意、赋情均与同光体诗同趋一致者,盖从广义而言,词亦是诗之一种类,从狭义而言,则词与诗因制作不同,而另成一种独立文体矣。试问时代遭际、兴废、迭变,以及社会之复杂,山川之袤漠,如仍用词之惯用手法(笔、意、字、句)出之,其能胜任乎?清季词人常以江西诗派之手法入词,能一洗熟习,幽峭警策,以生硬求胜,令人耳目顿新。其实此种字样,于诗已成习见,一旦用之于词,顿觉高隽异俗耳。虽然,词不能与诗尽同者,盖由于不同体制而需要不同作法,诗句为五七言,每句均能拈出,能独立而成一意(可以择句)。词则合数句为韵,每韵始能独立而成一意。倘于一韵中择其一句,则其语意未完,如“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此则二句十三字为一韵,其用意须从十三字一贯观之,方觉其妙。倘只择出“大江东去”之句,或只择出“千古风流人物”一句,则未能达其意也,亦不觉又何好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例亦如此。倘合二句十三字而读之,则境界超妙矣。故填词中用古人作品其中一句,不得视为偷袭,盖其本身须以数句合成一韵,方能表达一个意境也。以其每阙之一韵,既为数句集串而成,而各句又参差长短不一,是以下笔用意,宜于迂回曲折,层转跌宕,方与体制相称耳(小令近诗体,不尽适用此法)。以诗入词,能使词本身用途广,境界大,思路宽,寄情远,笔健格高,一洗纤靡软弱之习。词之领土、视野,亦为之廓阔。然诗中所写景物,词未尽见,如山水田园诗派,词则无之。

三〇

读词之法有二:一,专家词,取大家、名家之词熟读,意在其风格、面貌与写作方法;二、取古人同调名作熟读,意在比较其风格、面貌与写作手法之异同、优劣,尤其词调之特点与作法。

三一

每一词调均有其独特之格式,即所谓吃紧之处、突出之处。一首词未必每句每字均着力精警,但于吃紧之处,便须集中精力,锻炼至警策动人。可取前人同调作品多首细心勘对,其例中精警处,必乃吃紧之处。尤其较为特殊之调,变韵、拗句均乃关键所在,如非独特,决无弃顺取逆、舍和婉为怒拗之理。对此务求自然,无过于突兀,又无过于敷衍,须谨密成句。作法当于细味前人作品中来。

三二

读词要把握其要点,然后得其正确之学习理论与途径。

浙西派主张学词须从玉田入手,常州派则强调从碧山入手。两者有近似处,有不相同处。性近此或彼,不由人强自选择。至于如何学,更非率性可为,须下相当功夫,始能迈越前人也。

三三

无论何种文体,第一须发人深省,同感共鸣;第二使人印象深刻,历久不忘。如无真挚与深厚之感情,当难达到,于词亦然,一是以真取胜,一是以深取胜。温庭筠以深取胜,韦庄以真取胜——深使人玩味不尽,真使人有同一感受、真切。

要达到真、深之境界,平日须陶冶性情,体事状物,沉潜独往,与一己之感情合一,有一己之见解,下笔时自然物我交融,不知何者为物,何者为我,即内在感情与客观事物混成一体,或由内而推及外,或由外而反映内,词自深挚真切动人。

三四

以此法论,法出于规矩。规矩之基本功在于讲究条理,否则无从表情达意。如有人谓“上下句不相接为妙”,此实谬论。为词必须神气意境贯注通篇,不惟上下句须相接,即起、承、转、收之处亦须相接。以承接起,以转接承,以收接转,方称合作。梦窗字字有脉络,其妙处不过其避熟就生,飞跃转变较快,常隔一二语始遥接上文耳。且词与诗不同,以若干句合成一组,倘上下句不相接,连片段亦不能成矣。余尝谓看一首词,如以语体全译之,表情达意,写景模物,能如一篇散文,明晰紧凑而无隔阂及描叙不清之处,即算好词。试以此法,翻译周、姜、吴等诸作,均能成一篇完整散文者。今若持上下句不相接为妙之论,殆于此道未能明澈,误前人似断仍连、似离仍合之作为上下不接耳(看近代电影中之蒙太奇手法,当可会此意)。且上下句尚且不接,则一韵之中,岂不是分成数段,主语何在?须知词之作法,亦有主语、次语,不可主次不分,致成杂乱无章之劣作也。

三五

作词一须天分,二须学力。有天分者,性灵自然流露,易于出笔,情致必佳;然天分不可恃,中年以后,日见其衰,或累于俗务,或时移事迁,故须辅之以学。

三六

词有豪放派与婉约派之分,而婉约派又有为疏、密之分。温庭筠为密之一派,皇甫松为疏之一派。然皇甫松词作太少,未能开一代词风,继而大成者,韦庄也。故前人论词有“温、韦立而正声定矣”之说。此后北宋词无不受温、韦两家影响,或从此蜕变。至豪放悲凉一派,则从李后主后期作品演变而来。各派皆有优秀之作,学词者宜就己之情性习之,亦不可妄意轩轾也。

三七

风格各自不同,即同为豪放或婉约,亦有其不同之处、独特之处。如辛弃疾与刘克庄同为豪放派词人,但检辛之《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与刘之《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比较,同调同内容,辛词则豪迈奔放、慷慨悲凉、性情突出;刘词虽亦豪气洋溢,而发议过多,表达个性少,且用字较为质朴,而乏词语之美,所谓质胜于文。风格似是而非,似近而远。故须经比较,始能熟知其风格之异同,始能评定、摹拟学习。

不仅比较作家写作手法与风格,甚而比较其同类同题之作,盖时移世易,风格随之而变。前人品评,每以二字或一二句为评,但指其主流而已,非具体而言也。

三八

生峭风格,多表达作者倔强兀突之个性。凡学此风格,必先求有突出之个性。有个性即有面目,是以学生峭者,较易具有面目,否则失去其生峭风格独有之特点,而不成为学生峭矣。读江西派诗,可悟此理。圆熟风格,多沿用或引申前人意境、词汇之习套信笔而成,语多平易。凡学此风格者,创造性较少,个性不甚突出,喜求与古人相似,或有暗合而不自觉。是以求圆熟者,不易具有自己面目,且往往流于流滑。再略而言,则生峭多从创造得来,圆熟多从因袭得来。创造乃自创,必具自己面目(包括意境、字面)。且生峭之处,乃指不惯见而言;圆熟之处,乃指惯见而言。不惯见则使人感到有独具手法,惯见则使人感到熟习无奇。是以一则易见自己面目,一则难见自己面目矣。总之,生峭与圆熟,乃两种不同对立风格。易见面目与难见面目,乃因所学不同而得到不同之表现,生峭不能强求,圆熟亦应谨避。

三九

大家为词,既善写景,又能做境。写景乃就目中所见而描之。做境乃就心中所念而构之。往往每一念所至,境随心生。能写吾心,即为好词也。如何能形象之?则必有待于做境,借物态表达而出,使人细读之,沉思之,如能洞见吾心。

四〇

面目诚不能强为,强而为之,非真面也。宁有故意折齿陷鼻,自以为美而骄于人者乎?西洋文学常言之缺陷美,亦从自然得之,非矫意而为之也。总之,功侯已到,则性情自出,面目自具,有如水到渠成。不然则如孩提之意作书,其笔画结构固未有古人面目存在,而必谓具一己之面目可乎?

四一

长句忌弱,须笔气贯注,所谓以气行之,始无软弱低沉之病,盖句长字多,每见堆积之弊。

两字句无独立性,不能表达意境,从来作手都作承上转下之用,另换意境。

三个四字句相连与三个三字句相连之作法大致相同,一是作一句做,一气贯注;一是上偶下单,或下偶上单。凡作偶句大多骈列,而流水对法绝少。

四二

用笔之法,前人有“一气贯注,盘旋而下”者,有“着重上下照应”者,有“无垂不缩、无往不复”者,即用笔将说尽而又未尽,此手法梦窗所惯用。具体而言,即在一组之中,将意道出又使不尽,而另用笔转换别一意境,常州派所谓“笔笔断、笔笔续”,乍看似不相衔接,实则其中有脉络贯注。陈述叔先生于此特标出一“留”字,金针度人,有益于词界匪浅。时人为词,每多陈近平熟之语,亦由未悟此“留”字耳。

四三

韩愈所谓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填词下字配声,既分平仄,句式安排,长短互别。讲求气格,实所必要。然论行气,则不能忽视于用笔,否则其气从何表达。余夙服膺“重、拙、大”之说,但如何始能臻此,盖有赖于用笔也。梦窗之“潜气内转”,每于用笔中体会得之。若舍用笔而空谈意境,则有体而无用,亦徒焉耳!陈亦峰“沉郁顿挫”之说,沉郁是意境,顿挫是用笔。以顿挫之笔,方能表达沉郁之境。然又必须以气行之,气是回旋往复于全篇之中,不能以一字一句求之;若求之一字一句之中,则气亦无由见矣。前人以为一字得力,通篇光彩,乃指炼字而言。如达到无句可摘,通体浑成之处,则舍行气莫属矣。

四四

词法问题,余与海绡所说相异,海绡斤斤于求法。其所说梦窗词,如往日之经股文批。试思作家如于下笔之前,已存如何运用法度之念于胸中,得毋拘滞而有损于性灵乎?大家作词,恐无是理。当来自其平日根柢、涵养、性情、襟度,意有所会,即便下笔。其法来诸自然,未有先行安排法度然后下笔者。作者既未必然,但读者具见其法度。如蕙风云:“流露于不自知,触发于弗克自已。”盖全从“养”字得来,非法在笔先,临篇布局者也。总之,法从心悟,法随境生。非如前人所云:“笔笔断、笔笔续。”此处移步,此处换形。大家为词,感物而发,安能先立法度规矩,以自限哉!东坡之《水调歌头》,千古高妙,不知其大醉赋此,以怀子由时,究有立法于下笔之先否?其所存之法度,乃后人加之耳。虽然,亦不可置法度于不顾,但词中求法甚难。北宋以为词乃小道,未尝为之立法。不过,词成之后,法度自见。止庵有“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之说,复堂以为尽千古文章能事。则作词之先,不必斤斤于法;然成词之后,则又必须合乎法。画家所谓“绘画本无法,无法中有法,有法本无法”,意亦即此。止庵又云:“初学词求有寄托,……既成格调求无寄托。”如移此法,抑亦可所,初学求有法,既成不必求法而法自具。

四五

词有重拙大、境界之说,均须以用笔表达。用笔亦与诗文同,无非起承转合或起承转收,但词之格调独特,须审视各调之特点而为之。

四六

重,用笔须健劲;拙,即用笔见停留,处处见含蓄;大,即境界宏阔,亦须用笔表达。

四七

“拙”之一境,确属不易。半塘认为花间集欧阳炯《浣溪沙》“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为重、拙、大,余实不敢苟同。述叔以“留”字诀代替“拙”,亦隔一层。“留”者,指用笔,即欲尽不尽、无垂不缩之意耳。“拙”字不能貌相,有极瑰丽亦可称拙,有极平淡亦可称拙。盖前人论拙,指意朴实而语真挚。看来甚为简素,久玩其味弥胜,有如对笃实高人,落落数语,其意足抵悬河千言。又如对黄口小儿,其语既无文饰且亦真朴。初听之似甚可笑,经意而味之,又觉其概括力甚强。他人历千百言,或极穷炼刻雕,终似不逮者。余意以为“拙”,必须先有内在诚笃,次则在乎平日涵养,诚实真挚,则字面不甚工巧,出语如见其人,最耐玩味。涵咏修养,则不必着力求胜。自然钝中见利,看来质实而细析之,却有浑厚动宕者存焉。且“拙”之一道,有刻意求拙,有自然见拙。刻意求拙,仍是初地;自然见拙,水到渠成。凡务纤新、轻盈、奇涩、险幻皆非拙也。所谓东坡蠢语,山谷稚语,斯真拙矣。“拙”颇有“大智若愚”之势也。

四八

“拙”字含义殊抽象。王半塘倡重、拙、大之旨,原乃泛论(见王氏《味梨集序》)。《蕙风词话》卷一即标出之,而未言出自半塘,世人遂误为况氏之说。《蕙风词话》中对“拙”字亦未有专属,各家之中谁人为拙?恐况氏亦不能举出。余谓王氏重、拙、大之说,乃当时补偏救弊者。重乃指用笔,拙指命意,大指取境。此“拙”非古拙指拙,后人释之多作含蓄不尽解,实亦未能尽“拙”之义。“拙”义有指辞句者,有指意境者。辞句之拙乃朴实而不纤;意境之拙乃真挚而不饰。初看似浅近,无深、远之致(指意境)。又似不假雕琢,只求平易存真。其反面乃为纤侧、小慧、儇佻、浮薄,或过尚矜奇取巧,以求从一字之间见异。巧指新颖,为人意中所未有者。凡论巧者有巧妙、工巧之称。盖落想有别于寻常。梅溪多巧语,未闻以其不拙而贬之也。昔人论石,每以朴拙,无斧凿痕,如顽如钝始耐人观。如其玲珑轻异,而有斧凿馊剔之痕迹者,即品趣已次之。推之于词,其观点亦或相同。“拙”须从养得来,不能有意求拙,须流露于自然。是以宋人中,未闻专门以拙见称,只于某一句意中始具有拙意耳。倘于通体作品内,刻意为拙,力避巧语,则宁不流于以丑为美之异论乎哉?空灵亦词中要旨,如必须语语求拙,则凡空灵之意境,悉不拙矣,如实又何贵乎拙。小晏“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清真“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稼轩“十分筋力夸强健,只比年时病起时”,其语看似甚平常而呆钝者,绝不夺目,亦不甚见功力。不假雕琢修饰,但真切而实在,使人不能否定其看法者,如孩提、如乡愚,语虽质朴,却非巧言令色者所能道。即能道出,亦需迂回宛委,甚为费力。《蕙风词话》所引谓“国初诸老拙处亦不可及”。不知所指何样之拙?如细心推察之,则王、况所说之“拙”实仍未具定义(大体亦指含蓄不尽耳)。至述叔谓梦窗之“檀栾金碧,婀娜蓬莱”八字有拙致,乃故作翻案语耳。此八字乃呆滞而非拙也。词笔原有发越与含蓄两途(前人未有拈出,乃余所说者),发越务求淋漓尽致,含蓄务求低徊不尽。如必以“拙”方能称胜,则豪放而发越者,悉非佳作,岂不大谬?余平日之所谓“拙”,大都以为不过于显露,而又不甚着力,乍觉寻常,久玩知味为解释。其实亦不妥意贵含蓄不尽,语不尚刻苦雕锼之义。舍此,则自刘勰《文心雕龙》及钟嵘、司空图《诗品》,以至近代评述之作均难具体说明王、况所指“拙”之一义也(非前人所说古拙之“拙”,但如以拙为拙,则又近乎古乐府、民歌一类,又似非王、况所说之拙)。

四九

前人论作词,须学古文,尤其汉魏六朝文,学其笔调变化,层层脱换;又云须汲取诗中用笔脱换推进之法。此言均极有理,盖平板呆滞皆用笔无变化层次所至。

五〇

填词者意赖笔生,用笔常需赖虚字表达出之。然非谙熟古文义法不可,苟得其当,则可化质实为空灵,变屈曲为洞达。述叔先生评梦窗《澡兰香》“盘丝系腕”词,辄云“金针度人,全在数虚字”。

五一

玉田指出词之字句多从李长吉、义山、温飞卿诗得来,此乃自玉田一派及当时所流行而言之耳(玉田晚期殊不尽然,只《绝妙好词》所选多如此耳)。今扩之参以老杜、摩诘、昌黎,以至宋人诗之字句、意境为之,有何不可,其谁为之限?谁使之不然,不好又在何处乎?

五二

硬语写柔情,壮笔书腻语,自是创举,然稽诸古来作手,殊不多见。贺铸于此颇见功力。

五三

“平凡”一说,有功候未到而出手平凡者,此真平凡也。至于功力已深,往昔又曾作奇险豪肆语者,一旦转变语多平凡,而意境真切者,此乃人词俱老,而转以平凡取胜者。此乃看来容易,实则艰辛。虽有意趋于平凡,而已炉火纯青,俯拾即是。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目中所见,而人人笔下所无,惟吾独能及时“捕捉”而得之,信笔以出之。言中有物,真实不虚,使人读之,有所感触,一如己出,斯则近乎大成。夫耆卿乐府,并无奇、险、新、怪之字句,而能以平凡易出之语言,“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其所成就,固极不平凡者。乐天、东坡皆多平凡字句与意境,然人人不以其“平凡”而减损其地位。其实彼所造诣非时彦所谓平凡,实则胸怀坦荡,一切意境,均取于当前,不必穷高极深,自然真切卓越。后人辄视之为平凡,岂能识其真谛所在?平凡之相对为艰涩,两种手法不同。本无分轩轾,如渊明之于康乐,乐天至于昌黎,东坡之于山谷,各尽平易奇险之能事。然昌黎、山谷虽兀突险绝,然莫不具有真实之性情与意境,故不嫌其艰僻,反觉其卓出。盖有内在因素也,此乃具有西子之天资,故不论其妆严而矜持,抑妆淡而柔婉,均臻佳妙之境也。余子则不然,以其功力弱而言不易出,故不能以平凡之语言写平凡之境物,而予人以不平凡之感觉,是以不得不借助险肆之词句,使人不测其中所有,以掩盖空虚与不真实之处。自以为作意新,语奇,艰涩叫嚣,足以使人动心骇目,然其中空空,自欺欺人。所以读此辈之诗词,绝不类若人之品格抱负。稍得蝇头,已沾沾自喜,且亦傲人。若居牛后,则忐忑不安,转为愤世,出则无经世运筹之才,处则无淡薄宁静之素,则所作虽极放僻狂狷,究非其自己本意所在。是则其所使用骇目动心之语言,亦无非戏台之英雄面谱。卸妆之后,则所饰扮者固非真英雄也。如以内容而言,有真境实感,始能于平凡中取胜。从学历言,经过奇险艰僻,始能趋于平凡。大率言情寓意之作,宜出以平凡,以其存真且不能作伪也。写景状物之作,不妨艰险,以其体会深而与人异趣也。前人有“语淡而情弥苦”之说,又有“老觉淡妆差有味”之句,是以彊村、述叔学梦窗,均于暮年运密入疏,寓浓于淡。然其神致仍是梦窗也。平凡奇险均应能达真实之感情,二者不过是表达手法,而平凡则愈易使人觉其真耳。温柔敦厚,诗之教也,亦即善也。放僻叫嚣则非善矣。此两者皆藏之于内,美则指字句而言,而表现于外者也。以上论“平凡”乃引用常人之所谓“平凡”而言,余所谓平凡,实则平易存真得自然直说耳。

五四

所谓常套者,乃指无论意境、词汇皆与前人近似,陈陈相因而言,此则往代诗词话皆有之处。但近人之常套,则又往往故作艰深,以文浅陋。因己作内容空泛,缺乏真实情境,于是乎强将平顺之字句,易为揉?,使人先睹其字句之生异险怪,又以其多求艰涩,往往未能窥出其真实意境所在,遂致掩遮众读者之眼目,甚至有百般曲折,不通不顺,亦不自惜。此无他,为求欺人欺世而已。或有常套语亦不甚通顺,而先求作艰怪语者,更不足论矣。吾人为词,每件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辄动幽思,辄叹不足,更出之以词。其所取景物,故来自当前现成,所谓俯拾即是者。即日中所接触之一切事物,家常者,习见者,都已写之不尽,又何必搜素枯肠,大钻故纸堆,找寻不常见之东西哉!当然,此指才大者而言。惟其才大,始能不避常套,且善利用常套,以常套之语,达不常套之情。使极常套者一到我手,则为我用。或点铁以成金,或驱使古人而为我奔走,如是常套亦足贵矣。今也不然,不计浑成,不求文从字顺,故装丑态,以骇世人,此辈恐求作常套亦不可得。黎六禾最恶常套语,海绡词亦少常套语。而六禾远不如海绡,且其词欠佳处,亦往往因避作常套语过求艰涩使然。盖六禾词语险怪而不常套,而意境却是常套。故作者有以常套写新异之感,亦有以新异语而写常套之感。此种优劣,大有区别。故吾以为能随意使用常套语,而能表达特有之情境,则好词也。至看来平易却艰辛语,已不易到;语皆平常,意由己出,则更不易到也。

五五

述叔所用“留”字诀,必使内气潜转,与之相配。故能得“无垂不缩,无往不复”之妙。其境虽乍断乍续,其气则通篇流转,不易骤学也。

留笔能于停顿中见含蓄,宕笔能于流动中见变化。

五六

述叔填词倡议“留”字诀。所谓“留”者,是一层意境未尽,又另换一层,意未尽达,辄即转换。所谓笔笔断,笔笔续,将前人含蓄蕴藉之说,使之更隐晦;然又脉络贯注,有暗承遥接处,仓猝不易懂。

五七

时贤往往有选题作诗词,以为有题始有好诗,不然就搁笔了事。此特短于才情之故。如平日感慨涵养甚深,则感物书事,指挥如意,语无虚发,则应酬之作,皆有自我存乎其中,如此则又何害其为乎?

五八

以比兴体出之,托意闺帷,寄怀君国者,不得作为亸柳欹花求胜而论。但比兴固诗之义也。诗义既从比兴赋以达之,然则词又果须有何特义?何人立其义?何时立其义?词在始则文字服从音乐。东坡以后,逐渐使词与音乐分家,而转使音律退于次要地位。宋人为词,非悉能合乐而歌之。清真词在南宋能歌者已极少矣。后人按谱填词,依律者乃格律之律而非乐律之律也。为词者亦不过因其体制有别于诗而手法不同,其实何尝不是长短句而篇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声,位有定韵之诗耳。

五九

常州派评词,夸张比兴,肆言寄托。其实对于其人、其时、其事均未深作考据,辄加臆测,后人见之,转成笑柄。至所谓有寄托入,无寄托出,则更抽象。蕙风谓寄托者所贵乎发于不自克,流露于不自知。虽较中允,然既称发于不自知,则寄托之名,实难成立。但云平日积郁于中,酝藏既久,抚时盛物,能引而出。如是之作,始免于月露风云,浮泛无旨。寄托一词,不宜滥用;比兴之作,尤难肯定。必须因人、因时、因事而推断。若夫柴米油盐,斤斤计较,一元数角,得失萦怀,眼前只求饮啖,爱憎不复分明,三日无“官”,动辄百咏,些须得意,即觉满志,如是之辈,其所谓美人香草,所谓托物寄志可乎?寄托乃应从大者而言,以志业相期,危苦杂乱,眷怀家国,个人得失,辄关大局,此可以言寄托也。荣辱得失,离合悲欢,因与春花秋月,同一遭遇者,发言为诗,物我合一。或触物以兴怀,或缘情以赋物,此乃不过关系个人生活,即承平开明之际,亦所难免。此类作品,只直称之为寓意,不能辄谓之有寄托也。

六〇

小令尚可凭情致、性灵、巧慧见胜。长调则非具有功力不可,尤须博学,与诗文汇为一流,不然则纵有句篇,亦难称巨手。

六一

词之乐律入元融而为曲,嗣后所为词者直长短句之诗耳。世或狃(niu)于旧说以为诗词异途,遂使词境转隘,良可慨也。东坡、稼轩之作,凡诗文所具存者,悉能达之于词。词之领域,开拓始袤,非复专事绮筵綉幌、脂粉才情、遣兴娱宾、析酲解醖者矣。况其忧生念乱,抚物兴怀,身世所遭,出以唱叹,命笔寓意,又何异于诗哉?宋词能与唐诗并称后世者端复赖此。有明一代误于“词为艳科”之说,未能尊体,陈陈相因,取材益狭,趋向如斯,词道几绝。逮及清季,国运衰微,忧患相仍,诗风大变,声气所汇,词学复盛,名家迭出。此道遂尊,言志抒情,不复以体制而局限。故鹿潭、半塘、芸阁、彊村、樵风之作,托体高,取材富,寓意深,造境大,用笔重,炼语精。其风骨神致足与子尹、韬叔、散原、伯子、海藏诸家相颉颃,积愤放吟,固无减于诗也。

六二

追和古人之作,凡属标明和作者,均以前人之题为内容,使人具见前唱后和之意。如只用古人之词体及韵,而内容与原作无所相关者,则必标明用某某体或某某韵,而不应伪称和作。制题者旨在达意,其用途与诗同。诗之制题,例如和人咏梅并用原韵,则其内容不能与梅无关。倘对菊用其咏梅韵,则单指用韵而言,不包括此唱彼和之意。宋方千里、杨泽民、陈允平之和清真词,则以谨步清真声韵为主。其全卷均借往者之韵而成,与只相和一二阙者有别。后人和宋末乐府补题(宋亡后)咏物诸篇,其所咏物之内容,均与古人相同,此乃以古人之题,寓自我之意,并成惯例。倘与古人原作了不相属,又何必标出一“和”字之整题。虽然亦有后之和韵者与古人原作无关,然仅为少数,不能作为确论。综合言之,凡步韵、用韵、依韵、次韵者,均可与原作无关。如和韵者,则与原作本意必有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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