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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德充符》新解(二)子产魂游太虚

 龙潭今语 2020-04-12


      这是一则以真实历史为背景的政治寓言。子产作为春秋时代最具影响力的政治家,历来被视为是忠君守礼、厚德爱民的道德典范。然而庄子则向人们展示了另一个视角,指出子产的德不过是为了维护不公的宗法等级制度,子产的鞠躬尽瘁不过是对没落王权制度的愚忠愚孝,子产“宽猛相济”的执政理念更是以公平公正为代价来换取社会暂时的稳定,注定不能长久。这就是《德充符》,子产的德化作一方灵符,护佑的是那行将灭亡的宗法等级制度。

庄子的逆向思维。郑子产是春秋晚期极负盛名的政治家,具有非凡的政治才干和高超的领导艺术,在他执政的二十余年中,把一个充满内忧外患、濒临走向灭亡的郑国从死亡线上拯救了出来,实现了短暂的国运中兴,郑国的国祚也因此延长了一百多年。因此,子产在郑国历史乃至整个春秋时代都显得格外的令人瞩目,历来被誉为是忠君爱国、勇于开拓和敢于担当的政治领袖。这也真是庄子选择了子产作为本寓言主人公的初衷所在,毫无疑问,后者是代表正统价值体系的道德典范。然而,庄子聚焦子产并非是要为正统道德歌功颂德,恰恰相反,他是要揭示正统道德的虚伪与危害。这里,庄子再次奏响了他的主题曲“德充符”,以道德为化身的子产,在庄子的梦幻演绎中渐渐退去光环,还原出他为维护宗法等级制度殚心竭虑的真实面貌。在庄子笔下,子产的“德”不过是一方灵符,护佑的是那摇摇欲坠的王权统治。

郑国的乱象,天下的缩影。郑国建国共计432年(公元前806年—公元前375年),前后共有24位国君。开国国君郑桓公是周厉王的小儿子,为天子嫡亲;第二代国君郑武公在周平王继位与东迁中又勤王有功,所以建国初期的郑国在各诸侯国中颇有地位,可谓春秋一小霸。然而,第三代国君郑庄公之后,郑国就内乱不止,外患频发,国力渐衰,江河日下。郑国南北毗邻楚国和晋国两大春秋霸主,而东方的卫国和宋国、特别是齐鲁两大国也不堪示弱,纷纷插手郑国内政。自郑国第四任国君郑昭公至第十九任国君郑简公,135年间郑国历史上频繁上演了一系列弑君、宫廷政变、权臣作乱、贵族火并等血腥事件,国家始终动荡不安。郑昭公和郑厉公当政其间,在短短28年内先后唱出了继位、下野、又重新复位的闹剧;郑昭公、郑灵公和郑僖公三位国君,都是因为触犯了下臣而被臣子所杀,在位时间短的尚不足一年。在这种局面下,郑国必然是王权旁落,朝政长期把握在一些权臣和有实力的王公贵族手中。直到郑简公继位,子产执政,郑国才又重新恢复了政治安定和经济发展。

郑子产其人。子产本名国侨,字子产,因出自郑国,而以郑子产闻名。子产是郑穆公之孙。父亲公子发,字子国,是郑穆公的十三位公子之一。公子之子又称公孙,所以子产别称公孙侨。郑穆公死后,嫡长子郑灵公继位刚几个月,就因喝王八汤这件小事羞辱了大夫公子宋,后者竟悍然弑君。于是二公子郑襄公兄终弟及,成了国君。襄公死后,穆公的另外七位公子相继把控朝政,架空国君,史称七穆之乱。子产的父亲子国也是七穆之一,权势显赫。随着时间的流逝,公子辈在郑国的政治舞台逐一谢幕,公孙辈陆续走到了前台。郑简公十二年(公元前554年)子产被任命为亚卿(相当于部长),随后在简公二十三年(前543年)正式成为郑国的执政(相当于总理),直至郑定公八年(前522年)去世,前后执掌郑国朝政长达21年之久。

子产改革三板斧。子产成为郑国执政的当年,就大刀阔斧的开启了一系列改革。春秋末年,奴隶制正在土崩化解,逐步代之以封建制,土地所有制的形式发生了根本变化。随着铁器的发明,农业生产力成倍提高,在原有王属耕地之外,奴隶主乃至逃亡的奴隶开垦出大片的新耕地,称为“私田”。这些私田并未纳入国家的统一管理。与此同时,贵族依靠权势大肆兼并土地,土地日益集中,权贵势力不断扩张,王权日渐削弱。针对当时社会的主要矛盾,子产依次推出了“作封洫”、“作丘赋”和“铸刑书”三大改革,旨在安定社会,调动生产积极性,约束贵族势力,增加国库收入,强化王权统治。

“作封洫”。据《左传·襄公三十年》记载:“子产使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大人之忠俭者,从而与之。泰侈者,因而毙之。”子产“作封洫”,不是简单地挖沟渠以区分田地,而是一场颠覆性的土地改革,是针对土地私有化的确权。这里,“封”表示国家授予农民土地私有权;“洫”是指将国家确认的私田以沟渠进行标注。于是,在王有土地之外出现了合法的私有土地。子产的“作封洫”与前执政子驷的“为田洫”有本质区别,关键就在一个“封”字,即私有化。此外,改革还对非法侵占的土地进行了清算,收归王有。但这还不是子产“作封洫”的全部内容。与土地私有化同步,子产建立了一整套全新的税收制度。奴隶制社会,奴隶没有私有财产,国家也没有税收政策,但私有财产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都鄙有章、上下有服、庐井有伍”,是说子产针对城市和乡村分别制定了财产税和土地税,税收比例视财产和田产多寡而定。“庐”本意房舍,这里借指城市手工业者和商户的财产,而郑国是个商业相对发达的国家;“井”原指“井田制”,这里代指农户的田产;“伍”通赋,指税赋。子产将私有化与税改并举这一史实,《左传·襄公三十年》提供了旁证:“从政一年,舆人(奴隶)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贮)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便是指分别征收财产税和土地税,与“庐井有伍”互相印证。

“作丘赋”。后人往往将“作封洫”狭隘地解读为挖沟渠,而把“作丘赋”当成了征收土地税。这是缺乏对子产改革大局的综合理解。如前所述,“作封洫”代表确立了城乡私有制并对私有财产征税。而“作丘赋”则是在此基础上又追加了“军赋”。子产执政当年就开征了财产税,起初百姓怨声载道。但私有制的确立保障了多劳多得,允许百姓在缴纳税收后获得更多的收益,于是三年后舆论逆转,一片声赞成改革。随着国富民强,五年后子产又增加了新的税种“丘赋”。“丘赋”原是奴隶社会按“丘”为单位征收军赋的一种规制,一丘为十六井。土地改革后,“丘赋”成了新式军赋的代名词,指按户征缴军赋。春秋时期,诸侯争霸,衡量一个国家军事实力的大小往往看它拥有多少战车和军队。“作丘赋”扩充了军费来源,实现了强军的目标。子产的改革步步为营,从发展经济到强化军队一气呵成,提升了综合国力,强化了王权,打击了权贵势力的扩张,百姓也因此而耕者有其田,劳者有其产,大大激发了社会生产力,加速了国家向封建制的转型,郑国也由此迎来了百年史上一次真正的中兴。

“铸刑书”。子产执政的第七年,又创造了一项惊世之举,将郑国的刑法铸刻在铁鼎上公诸于世。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成文法,因此,子产又被视为是法家的开山鼻祖。子产“铸刑书”既是以公开刑法的形式对危害社会的恶性行为起震慑作用,同时也是对奴隶主贵族滥用刑罚的有效制约。奴隶社会,刑罚是贵族的专利,任凭奴隶主个人意愿来决定如何惩罚。“铸刑书”虽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刑不上大夫的宗法体制,但却对如何量刑用刑作了明确的法律规定。表面上看,子产这一举措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维护广大平民阶层利益的作用,但庄子则从另一视角解读了子产的初衷。这就是,子产推出这项措施的目的完全是为了社会稳定,以巩固宗法等级制度。“铸刑书”标志着子产“宽猛相济”的执政理念趋于成熟,所谓“宽”,就是以德礼服民,所谓“猛”,就是以重刑止乱。

公子嘉其人。公子嘉,字子孔,郑穆公之子,是七穆之外最有势力的一位公子,也是子产的亲叔父。当初,公子嘉的兄长公子騑,位居执政大臣,专横跋扈,为独揽朝政大权,竟以郑僖公对自己这位叔公不敬为借口,谋杀了僖公,改立僖公之子、年仅5岁的郑简公为新君。简公三年(前563年),执政大臣公子騑和子产的父亲司马公子发,在一场贵族叛乱中双双被叛党屠杀。叛乱平定后,公子嘉即被任命为郑国执政,权倾朝野。因国君年少,公子嘉执政九年,一意独断专行。简公十二年(前554年),17岁的少年国君已到了君临天下的年龄,不再隐忍公子嘉的专权,便以公子嘉暗通楚国,蓄意谋反为罪名将其诛杀。子产也正是在这一年被任命为亚卿,主管郑国的外交事务,开始在春秋的政治舞台上展现他那非凡的政治才华。

“子产息鬼”。最后还要再穿插一个历史故事。据《左传·昭公七年》记载,这年的前一年(前536年),郑国发生了一次闹鬼事件,七穆之后公孙伯有,生前位居国卿,7年前在权力斗争中被政敌刺杀,如今有人梦见了伯有的鬼魂,披甲执剑,前来复仇,说要在某年某月某日剿灭谋害自己的仇人驷带和公孙段。两人到了指定时日果然先后命丧了黄泉,句句应验,国人惊恐万状。子产抓住了这一时机,就此任命了公子嘉的儿子公孙泄和伯有的儿子良止做大夫,理由竟是为了安抚伯有的鬼魂;闹鬼事件居然也就这样平息了下来。子产的接班人子太叔看不懂他的招数,特别是公子嘉并未出来闹鬼,且犯的是谋逆之罪,为何还要立他的后代公孙泄为大夫,这岂不是在为公子嘉平反!子产解释道:“说(悦)也。为身无义而图说(悦),从政有所反之,以取媚也。不媚,不信。不信,民不从也。”意思是,这样做纯粹是为了取悦于百姓,两人凭资质自然不能胜任大夫,但政治就是权谋,并非一切都用正义来衡量,即使有违礼法有时也必须这么做;取悦于百姓可以收买人心,只有捕获了人心才能使百姓唯命是从。庄子将笔峰指向这一事件,一箭双雕:一方面揭露了子产“民本思想”的虚伪和他对待礼法的功利主义心态;另一方面是在暗示,子产的灵魂或许经历了一场重大洗礼,由于某种神秘的原因,子产才执意将公子嘉之子公孙泄立为了大夫。而这一神秘的原因就是庄子这里讲述的寓言故事。

故事的时间、地点和人物。以上就是这则寓言相关背景及其人物的介绍,它们对理解这则寓言的深刻内涵至关重要。脱离了在这一时代背景,就会像传统庄注一样流于肤浅的字谜猜测,根本无法认清庄子的政治立场和本文的深刻寓意。故事发生在公子嘉被简公诛杀后的第十九年,即简公三十一年(前535年)。某日,执政大臣子产灵魂出窍,魂游太虚,与公子嘉的亡灵在天国不期而遇,于是,生灵与亡灵进行了一场舌战,矛头直指子产的为政之道和治国理念,最终,历来以雄辩著称的子产被驳得体无完肤,缴械投降。为什么要选择公子嘉死后十九年这一特定时间节点呢?理由有二:其一,以“铸刑书”为标志,子产的三大改革至此已全部完成,子产“宽猛相济”的执政理念也已成熟并付诸实践,已到了可以给子产盖棺定论的时候;其二,就是颇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子产息鬼”事件。子产有句名言:“天道远,人道迩(近)”,表明子产本不信鬼神。但这一次子产却又偏偏信起了鬼,而且还莫名其妙地为公子嘉变相地平了反。这难道不足以让人浮想联遍吗?下面就请看庄子是怎样带你走进那梦幻世界的。

【原文】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生灵与亡灵在魂王门下不期而遇。申徒嘉,指亡灵公子嘉,申徒,代表申诉的刑徒,暗指公子嘉十九年前被杀是一场冤案(下文对十九年有明确交代)。兀者,本意指被砍掉了脚的人,这里暗喻公子嘉曾经被简公下令诛杀,身首两处;亡灵虽然无形,但在子产眼里还是被贴上了“兀者”的标签,以示其曾经的罪过。伯昏无人:昏,谐音魂;伯昏,代表魂之王;无人,是在特别强调灵魂不是人,既无人形,也超越了常人的思维。伯昏无人,象征着灵魂王国中最圣明的魂王,超越了一切灵魂的道行,吸引着无数生灵和亡灵汇聚其门下,以求大道。当年,公子嘉死后亡灵升天,便投奔到了伯昏无人门下,修行道法;如今,子产灵魂出窍,魂游太虚,也慕名前来向魂王求道,这就是同师于伯昏无人。

【原文】子产谓申徒嘉曰: “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 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傲慢与偏见,子产灵魂的真实写照。子产的生灵初来乍到,与公子嘉的亡灵相聚于伯昏门下。子产视公子嘉为忤逆之辈,不屑与他为伍,于是对他说:“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意思是,我先离开那么你呆在这,你先离开那么我呆在这。言外之意,就是以对方为不齿,不想与之为伍。子,你的尊称。出,离开。止,留下。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可是到了第二天,两位又撞到了一起,而且还是共处一室,同席而坐。其,通期,到了。与,一起。这时,子产更加不快,反应比前一日更为激烈,霹雳吧啦撂出了一串话:“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你怎么老是黏着我呢?那我现在就离开,你能不能呆在这儿呢?还是不能呢?你怎么见了执政大臣也不知道回避,你还和执政大臣平起平坐啦?子产既没有把公子嘉当成自己的长辈,似乎也忘记了公子嘉也曾是执政大臣。子产这种表现,对公子嘉的彻底不屑,反映出他对公子嘉叛逆失道的极端鄙视,也是他忠君守礼的真实写照。怎能不真?在你面前的可是子产那颗赤裸裸的灵魂!这里,今,指现在,不是今天的意思。其,疑问助词,还是。违,回避。齐,平等。

【原文】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公子嘉弦外之音,暗示子产已失道本。面对子产盛气凌人的质问,公子嘉毫不示弱,反问道,先生门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执政呢?一语双关,既回答了子产的提问,又表达了他对子产执政的指责。言外之意,子产的为政之道践踏了道家的基本原则,为下文亮出申徒嘉的核心观点作了铺垫。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固,通胡,何的意思。焉,助词,相当于“是”。哉,助词,相当于“吗”。

语出惊人,公子嘉直批子产为君不为民。接下来的这句是本文画龙点睛的一笔,而恰恰是这句,历代庄注的解读彻底翻了船。这里,公子嘉一针见血指出,子产为政的目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宗法等级制度,从未把百姓的利益放在首位。子而说(yuè)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前一个“而”是代词,表示这样;后一个“而”是连接词。子而,意思是你这样做;这样做,指的是子产执政以来的所作所为,包括作封洫、作丘赋、铸刑书。要正确理解这个简单的“而”字,就需要对子产究竟做过些什么有个基本了解,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花了一定篇幅一一介绍相关背景的原因。说子之执政,为了取悦于你的执政,意思是为你的政治体制服务,为了巩固现有的宗法制度。这里,说通悦,是使动用法而非主动用法,表示取悦于对方,而不是自己取乐。若将使动用法视为主动用法,意思就彻底颠倒了,变成了身为执政大臣而感到沾沾自喜。另外需要强调的是,子之执政是以执政代指整个政治制度,而非专指执政这一职务。这一点,往往也被人们混淆了。最后说说后人者也。后,使动词;后人,表示将百姓的利益置于后;人,代表百姓。流行庄注将后人解读为瞧不起人,实在是矮化了庄子,把执政理念之辩降格到了市井婆娘吵架的份上,与庄义相去甚远。

更有甚者,公子嘉竟反过来说教子产,为他指点迷津。公子嘉接下来的这一句,明显是在敲打子产,言外之意是说子产昏聩不明,如乌云遮日,如雾里看花,与道相悖而行,终将一事无成。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鉴,指镜子。止,指停留。明镜滴尘不染,比喻圣人之心犹如明镜,不被事物假象所蒙蔽,能穿透历史的迷雾,选择正确的人生。子产若能透视历史的进程,就不会为濒临灭亡的政治制度劳心费神,更不会螳臂挡车,以阻挡历史的车轮。(这恐怕也是庄子拒绝出仕的内心写照。)然而,庄子出生的时候,郑国刚被韩国灭国不久,子产的所有心血均已付诸东流。子产还能算是明白人吗?久与贤人处则无过。公子嘉告诫子产,你既然来到这里,有幸与贤明之魂朝夕相处,就不应该再执迷不悟。这贤明之魂难道也包括公子嘉自己吗?又未尝不可?值得回味。这里,过,指过失。

得理不饶人,公子嘉竟还要子产认错!公子嘉指责子产,你来先生这里为的是求道,却说出如此与道背道而驰的话来,你难道不认为这是过错吗?为什么说子产的言论违背了道的准则呢?因为子产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道视万物平等,不分贵贱,又哪来的尊卑可言,还谈什么见了执政大臣要回避呢?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大,指道。《道德经·第二十五章》有:“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 可见,大是道的别名。取大,即求道。先生,指伯昏无人。若是,如此。过,指过失,不是过分的意思。

【原文】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子产奋力反击,翻出了公子嘉的罪恶历史。子产还真不是等闲之辈,也是话中有话:你都这样了,居然还与唐尧比起了高低;就凭你的德性,还不足以自我反省吗?言外之意,你可别忘了自己是谁,一个因谋逆而被诛杀的罪人!你哪来的资格与我谈论圣人之道?子产这是在借唐尧喻自己,可见子产也是傲骨凌风,自命不凡。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争善,指比谁更有德。计,量。然而,子产却没有意识到,他的这番言论又违背了道的基本价值观:道无弃物,即使有人被枭首于市,于道而言,仍然是一颗可以拯救的灵魂,不会鄙视,也不会放弃。在道的面前,人无需忏悔,当然,也不会有义正辞严的鞭笞。

 【原文】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寤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冤魂知多少?公子嘉直论刑法之弊端。听到子产话中有话,公子嘉索性就把话给挑明了:如果人们有机会陈述自己的过失,那么大多数人会认为自己根本不该受刑;即使人们没机会陈述自己的过失,认为自己活该受刑的人也一定寥寥无几。公子嘉毫回避惧子产翻历史老账,你不就是指我罪及谋反而当斩吗?那我告诉你,那些被杀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冤魂;那些被罚的人,都是刑法本身罪过的见证。这世上哪有什么正义可言?你“铸刑书”,鼓吹“宽猛相济”,你知道自己制造了多少冤魂吗?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状,指陈述。亡,指刑罚,可以是死刑,也可以是类似兀刑这样的其它极刑。存,指免于受刑。庄子认为,这世上本无是非可言,这是《齐物论》的核心思想。是非,是因为人们立场观点不同所导致,那么实践中,究竟应该以谁的立场观点为标准呢?究竟谁的标准才算是正确的呢?

道家的天命论。你刚才和我谈起了德,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德吗?天有道,人有命,天道若要取你性命,那便是让你回归大本,岂能由你任意摆布?又岂能何乐而不为?明白此理者,欣然从命,怡然而归,这才是真正的有德。这里,公子嘉讲述的是道家的天命论,也是庄子的生死观。道家理论认为,人的灵魂是永存的,生为命,是灵魂借人体而显形;死为复命,是灵魂脱离人体而回归大本。故生死只不过是灵魂的两种表现形式,不足为惧。悟透了这一道理,便是得道,才是真正的有德,从而不惧生死。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知不可奈何,指人能够明白生死只是灵魂的两种表现形式,且选择生还是死并非人的意志可以决定。安之若命,能欣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出生入死皆由命。游走于后羿的射箭靶场,只要置身其中那就是活生生的猎物,没有不被射中的道理;但如果真的没被射中,那纯粹是侥幸。这里,公子嘉把庙堂之凶险比作是后羿的射猎靶场,这对郑国来说尤为形象。郑国的历史充满了血腥,君臣相怼,宗亲相残,弑君、谋反、镇压、火并,你方唱罢我登场。子产本人也险些在良驷之争中被子公孙黑所杀。显然,公子嘉论及权力之争,庙堂之险,深深触动了子产的灵魂,令他无限感慨。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后羿是神射手,帝尧的射师,射下了天上的九个太阳。彀中(gòu zhòng),指练习射箭的靶场。中(zhòng)地,能够射中的地方,指射程之内。

天道人道,少不了悟道。今天的公子嘉识道明道,与当年的他判若两人。面对子产的鄙视与斥责,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超脱与包容,仍然与子产在娓娓论道,这完全归功于多年来与伯昏无人的朝夕相处。公子嘉对子产说,当初刚被简公斩首之后,面对世人的种种嘲讽与指责,他也是愤愤不平,但自从来到伯昏无人先生这里,不知是何原因,自己竟然就这么彻底放下了,再无任何纠结,这或许是先生的德光照进了自己的心灵,也或许是开了天窗,自己领悟了道的真谛。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全足,指未受过刑的人。不全足,指公子嘉曾获斩首之刑。怫(fú)然,愤然。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适,到达。废然,彻底消散。反,通返,指恢复平静。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寤邪?洗我以善,以德善洗刷我的心灵。寤,同悟。

忘却形骸,抛弃偏见,还灵魂以自由。你刚才话中有话,视我为谋逆之辈,以我被斩首于不齿,那我告诉你,我到先生这里已经十九年了,先生从未意识到我是亡命的罪人,为什么?道无弃物!“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你开口尊卑,闭口罪过,哪还有道的平等齐一,又如何践行道无弃物的准则?今天,你我完全是两颗赤裸裸的灵魂在此相聚,太虚仙境,圣灵门下,清净无人,而你却把灵魂借寄的皮囊拿来说事,这难道不是过错吗?吾与夫子游十九年,而未尝知吾兀者也。游,交往。尝,曾经。庄子这里用心良苦,点明了故事发真的时间是公子嘉死后的第十九年,即简公三十一年。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游于形骸之内,指以灵魂相交。灵魂所处的地方,是太虚仙境,所谓太虚,就是现实世界中找不到的地方,如同道一样,它哪里都不在,也无处不在,它既在内又在外,所以说是“游于形骸之内”。形骸之索我与形骸之外,意思是拿承载我们灵魂的躯体说事。索,索取;灵魂无身无形,躯体不过是假托,抛开灵魂去扯那假托的躯体到形体是不是有点离题啦?

 【原文】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子产醍醐灌顶,改弦易辙。公子嘉有礼有节,丝丝入扣,句句真切;子产自惭形秽,动容改颜,愧对公子嘉道:“请你不要再说了!”蹴然改容更貌,就是一下子改变了态度;蹴然,陡然的意思。子无乃称!你不要这样说了;乃,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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