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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鉴赏辞典》第三百四十四首《无家别》(杜甫)

 高山仙人掌 2020-04-23

 【篇目】

 【作品介绍】

 【注释】

 【译文】

 【作者介绍】

 【赏析一~~赏析五

 【古风泊客一席谈】

  无家别

     【中唐·杜甫·五言古诗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馀家,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人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人生无家别,何以为烝黎。

    拼音版:


jì mò tiān bǎo hòu ,yuán lú dàn hāo lí 。wǒ lǐ bǎi yú jiā ,shì luàn gè dōng xī 。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馀家,世乱各东西。

cún zhě wú xiāo xī ,sǐ zhě wéi chén ní 。jiàn zǐ yīn zhèn bài ,guī lái xún jiù qī 。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jiǔ háng jiàn kōng xiàng ,rì shòu qì cǎn qī 。dàn duì hú yǔ lí ,shù máo nù wǒ tí 。

人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sì lín hé suǒ yǒu ?yī èr lǎo guǎ qī 。xiǔ niǎo liàn běn zhī ,ān cí qiě qióng qī 。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fāng chūn dú hé chú ,rì mù hái guàn qí 。xiàn lì zhī wǒ zhì ,zhào lìng xí gǔ pí 。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

suī cóng běn zhōu yì ,nèi gù wú suǒ xié 。jìn háng zhī yī shēn ,yuǎn qù zhōng zhuǎn mí 。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jiā xiāng jì dàng jìn ,yuǎn jìn lǐ yì qí 。yǒng tòng zhǎng bìng mǔ ,wǔ nián wěi gōu xī 。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shēng wǒ bú dé lì ,zhōng shēn liǎng suān sī 。rén shēng wú jiā bié ,hé yǐ wéi zhēng lí ?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人生无家别,何以为烝黎。

[作品介绍]

《无家别》是唐代诗人杜甫创作的新题乐府组诗“三吏三别”之一。此诗叙写了一个邺城败后还乡无家可归、重又被征的军人,通过他的遭遇反映出当时农村的凋敝荒芜以及战区人民的悲惨遭遇,对统治者的残暴、腐朽,进行了有力的鞭挞。全诗情景交融,感人至深。全诗情感虽沉痛凄婉,批驳虽强烈深刻,却不是一味直陈显言,而是借景、物、事来寄情抒怀,显示了感人的艺术魅力

[注释]


⑴天宝后:指安史之乱以后。开篇是以追叙写起,追溯无家的原因,引出下文。庐:即居住的房屋。但,只有,极为概括也极为沉痛地传达出安禄山乱后的悲惨景象:什么都没有,唯有一片蒿藜(也就是野草)。
⑵贱子:这位无家者的自谓。阵败:指邺城之败。
⑶日瘦:日光淡薄,杜甫的自创语。
⑷怒我啼:对我发怒且啼叫。写乡村的久已荒芜,野兽猖獗出没。
⑸“安辞”句:以“宿鸟”自比,言人皆恋故土,所以即便是困守穷栖,依旧在所不辞。
⑹“召令”句:是说他又要被征去打仗。鞞(pí),古同“鼙”,鼓名。
⑺携:即离。无所携,是说家里没有可以告别的人。
⑻“近行”二句:是以能够服役于本州而自幸。终转迷:终究是前途迷茫,生死凶吉难料。
⑼齐:齐同。这两句更进一层,是自伤语。是说家乡已经一无所有,在本州当兵和在外县当兵都是一样。
⑽从天宝十四年安禄山作乱到这一年正是五年。委沟溪:指母亲葬在山谷里。
⑾两酸嘶:是说母子两个人都饮恨。酸嘶,失声痛哭。
⑿蒸黎:指劳动人民。蒸,众。黎,黑。

  [译文]


天宝以后,农村寂寞荒凉,家园里只剩下蒿草蒺藜。
我的乡里百余户人家,因世道乱离都各奔东西。
活着的没有消息,死了的已化为尘土。
因为邺城兵败,我回来寻找家乡的旧路。
在村里走了很久只见空巷,日色无光,一片萧条凄惨的景象。
只能面对着一只只竖起毛来向我怒号的野鼠狐狸。
四邻还剩些什么人呢?只有一两个老寡妇。
宿鸟总是留恋着本枝,我也同样依恋故土,哪能辞乡而去,且在此地栖宿。
正当春季,我扛起锄头下田,到了天晚还忙着浇田。
县吏知道我回来了,又征召我去练习军中的骑鼓。
虽然在本州服役,家里也没什么可带。
近处去,我只有空身一人;远处去终究也会迷失。
家乡既已一片空荡,远近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永远伤痛我长年生病的母亲,死了五年也没有好好埋葬。
她生了我,却得不到我的服侍,母子二人终身忍受辛酸。
人活在世上却无家可别,这老百姓可怎么当?

  [作者介绍]


杜甫(712-770),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举进士不第,曾任检校工部员外郎,故世称杜工部。汉族,河南府巩县(今河南省巩义市)人,最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宋以后被尊为“诗圣”,其诗大胆揭露当时社会矛盾,对穷苦人民寄予深切同情,内容深刻。许多优秀作品,显示了唐代由盛转衰的历史过程,其诗被称为“诗史”。在艺术上,善于运用各种诗歌形式,尤长于律诗;风格多样,而以沉郁为主;语言精炼,具有高度的表达能力。杜甫与李白合称“李杜”,为了跟另外两位诗人李商隐与杜牧即“小李杜”区别开来,杜甫与李白又合称“大李杜”。他忧国忧民,人格高尚,他的约1400余首诗被保留了下来,有《杜工部集》。诗艺精湛,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备受推崇,影响深远。759-766年间曾居成都,后世有杜甫草堂纪念。

赏析

此诗作于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春。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年)安史之乱爆发。乾元二年三月,唐朝六十万大军败于邺城,国家局势十分危急。为了迅速补充兵力,统治者实行了无限制、无章法、惨无人道的拉夫政策。杜甫亲眼目睹了这些现象,怀着矛盾、痛苦的心情,写成“三吏三别”六首诗作。这次战争,与天宝年间的穷兵黩武有所不同,它是一种救亡图存的努力。所以,杜甫一面深刻揭露兵役的黑暗,批判“天地终无情”,一面又不得不拥护这种兵役;他既同情人民的痛苦,又不得不含泪安慰、劝勉那些未成丁的“中男”走上前线。这首《无家别》是“三别”的第三篇。

整体赏析

《无家别》叙事诗的“叙述人”不是作者,而是诗中的主人公。这个主人公是又一次被征去当兵的单身汉,既无人为他送别,又无人可以告别,然而在踏上征途之际,依然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仿佛是对老天爷诉说他无家可别的悲哀。
从开头至“一二老寡妻”共十四句,总写乱后回乡所见,而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两句插在中间,将这一大段隔成两个小段。前一小段,以追叙发端,写那个自称“贱子”的军人回乡之后,看见自己的家乡面目全非,一片荒凉,于是抚今忆昔,概括地诉说了家乡的今昔变化。“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这两句正面写今,但背后已藏着昔。“天宝后”如此,那么就会想到天宝前的情况。于是自然地引出下两句。那时候“我里百余家”,应是园庐相望,鸡犬相闻,当然并不寂寞:“天宝后”则遭逢世乱,居人各自东西,园庐荒废,蒿藜(野草)丛生,自然就寂寞了。一起头就用“寂寞”二字,渲染满目萧条的景象,表现出主人公触目伤怀的悲凉心情,为全诗定了基调。“世乱”二字与“天宝后”呼应,写出了今昔变化的原因,也点明了“无家”可“别”的根源。“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两句,紧承“世乱各东西”而来,如闻“我”的叹息之声,强烈地表现了主人公的悲伤情绪。
前一小段概括全貌,后一小段则描写细节,而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承前启后,作为过渡。“寻”字刻画入微,“旧”字含意深广。家乡的“旧蹊”走过千百趟,闭着眼都不会迷路,如今却要“寻”,见得已非旧时面貌,早被蒿藜淹没了。“旧”字追昔,应“我里百余家”:“寻”字抚今,应“园庐但蒿藜”。“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写“贱子”由接近村庄到进入村巷,访问四邻。“久行”承“寻旧蹊”来,传“寻”字之神。距离不远而需久行,见得旧蹊极难辨认,寻来寻去,绕了许多弯路。“空巷”言其无人,应“世乱各东西”。“日瘦气惨凄”一句,用拟人化手法融景入情,烘托出主人公“见空巷”时的凄惨心境。“但对狐与狸”的“但”字,与前面的“空”字照应。当年“百余家”聚居,村巷中人来人往,笑语喧阗;如今却只与狐狸相对。而那些“狐与狸”竟反客为主,一见“我”就脊毛直竖,冲着“我”怒叫,好像责怪“我”不该闯入它们的家园。遍访四邻,发现只有“一二老寡妻”还活着!见到她们,自然有许多话要问要说,但杜甫却把这些全省略了,给读者留下了驰骋想象的空间。而当读到后面的“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时,就不难想见与“老寡妻”问答的内容和彼此激动的表情。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这四句在结构上自成一段,写主人公回乡后的生活。前两句,以宿鸟为喻,表现了留恋乡土的感情。后两句,写主人公怀着悲哀的感情又开始了披星戴月的辛勤劳动,希望能在家乡活下去,不管多么贫困和孤独!
最后一段,写无家而又别离。“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波澜忽起。以下六句,层层转折。“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这是第一层转折;上句自幸,下句自伤。这次虽然在本州服役,但内顾一无所有,既无人为“我”送行,又无东西可携带,怎能不令“我”伤心!“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这是第二层转折。“近行”孑然一身,已令人伤感;但既然当兵,将来终归要远去前线的,真是前途迷茫,未知葬身何处!“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这是第三层转折。回头一想,家乡已经荡然一空,“近行”“远去”,没有什么差别。六句诗抑扬顿挫,层层深入,细致入微地描写了主人公听到召令之后的心理变化。如刘辰翁所说:“写至此,可以泣鬼神矣!”(见杨伦《杜诗镜铨》引)沈德潜在讲到杜甫“独开生面”的表现手法时指出:“又有透过一层法。如《无家别》篇中云:‘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无家客而遣之从征,极不堪事也;然明说不堪,其味便浅。此云‘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转作旷达,弥见沉痛矣。”“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尽管强作达观,自宽自解,而最悲痛的事终于涌上心头:前次应征之前就已长期卧病的老娘在“我”五年从军期间死去了!死后又得不到“我”的埋葬,以致委骨沟溪!这使“我”一辈子都难过。这几句,极写母亡之痛、家破之惨。于是紧扣题目,以反诘语作结:“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诗题“无家别”,第一大段写乱后回乡所见,以主人公行近村庄、进入村巷划分层次,由远及近,有条不紊。远景只概括全貌,近景则描写细节。第三大段写主人公心理活动,又分几层转折,愈转愈深,刻画入微。层次清晰,结构谨严。诗人还善用简练、形象的语言,写富有特征性的事物。诗中“园庐但蒿藜”“但对狐与狸”,概括性更强。“蒿藜”“狐狸”,在这里是富有特征性的事物。谁也不能容忍在自己的房院田园中长满蒿藜。在人烟稠密的村庄里,狐狸也不敢横行无忌。“园庐但蒿藜”“但对狐与狸”,仅仅十个字,就把人烟灭绝、田庐荒废的惨象活画了出来。其他如“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也是富有特征性的。正因为是“老寡妻”,所以还能在那里苟延残喘。稍能派上用场的,如果不是事前逃走,就必然被官府抓走。诗中的主人公就是刚一回村,就又被抓走了的。
诗用第一人称,让主人公直接出面,对读者诉说他的所见、所遇、所感,因而不仅通过人物的主观抒情表现了人物的心理状态,而且通过环境描写也反映了人物的思想感情。几年前被官府抓去当兵的“我”死里逃生,好不容易回到故乡,满以为可以和骨肉邻里相聚了;然而事与愿违,看见的是一片“蒿藜”,走进的是一条“空巷”,遇到的是竖毛怒叫的狐狸,真是满目凄凉,百感交集!于是连日头看上去也消瘦了。“日”无所谓肥瘦,由于自己心情悲凉,因而看见日光黯淡,景象凄惨。正因为情景交融,人物塑造与环境描写结合,所以能在短短的篇幅里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反映出当时战区人民的共同遭遇,对统治者的残暴、腐朽,进行了有力的鞭挞。

名家点评

宋代刘克庄《后村诗话》:《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诸篇,其述男女怨旷、室家离别、父子夫妇不相保之意,与《东山》、《采薇》、《出车》、《杕杜》数诗相为表里。唐自中叶以徭役调发为常,至于亡国;肃、代而后,非复贞观、开元之唐矣。新旧唐史不载者,略见杜诗。
明代高棅《唐诗品汇》:刘云:经历多矣,无如此语之在目前者(“久行”二句下)。刘云:写至此,亦无复馀恨,此其所以泣鬼神者(“家乡”二句下)。
明代陆时雍《唐诗镜》:“日瘦气惨凄”一语备景略尽。故言不必多,惟其至者。“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老杜诗必穷工极苦,使无馀境乃止。李青莲只指点大意。
明代锺惺、谭元春《唐诗归》:钟云:“日”何以“瘦”?摹写荒悲在目,此老胸中偏饶此等字面(“日瘦”句下)。钟云:说得无家人入细(“家乡”二句下)。钟云:即《小雅》“靡有黎”意,翻得纤妙(末二句下)。
明代王嗣奭《杜臆》:“空巷”而曰“久行见”,触处萧条。日安有肥瘦?创云“日瘦”,而惨凄宛然在目。狐啼而加一“竖毛怒我”,形状逼真,似虎头作画。(《新安吏》、《石壕吏》、《三别》)此五首非亲见不能作,他人虽亲见亦不能作。公以事至东都,目击成诗,若有神使之,遂下千秋之泪。
明代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陈继儒曰:老杜“三吏”、“三别”等作,触时兴思,发得忠爱慨叹意出,真性情之诗,动千载人悲痛。浑厚苍峭,为世绝调,有不待言说者。
明末清初王夫之《唐诗评选》:“三别”皆一直下,唯此尤为平净。《新婚别》尽有可删者,如“结发为君妻”二句”、“君行虽不远”二句、“形势反苍黄”四句,皆可删者也;《垂老别》“忆昔少壮时”二句,亦以节去为佳。言有馀则气不足。
清代王士禛、何世璂《然灯纪闻》:唐人乐府,惟有太白《蜀道难》、《乌夜啼》,子美《尤家别》、《垂老别》以及元、白、张、王诸作,不袭前人乐府之貌,而能得其神者,乃真乐府也。
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通首只是一片。起八句,追叙无家之由,“久行”六句,合里无家之景。“宿鸟”以下,始入自己,反踢“别”字……“近行”八句,木身无家之情。其前四极曲,言远去固艰于近行,然总是无家,亦不论远近矣。翻进一层作意。《三别》体相类,其法又各别:一比起,一直起,一追叙起;一比体结,一别意结,一点题结。又《新婚》,妇语夫;《垂老》,夫语妇;《无家》,似自语,亦似语客。
清代杨伦《杜诗镜铨》:自六朝以来,乐府题率多摹拟剽窃,陈陈相因,最为可厌。子美出而独就当时所感触,上悯国难,下痛民穷,随意立题,尽脱去前人窠臼,《苕华》、《草黄》之哀,不是过也。乐天《新乐府》、《秦中吟》等篇,亦自此去,而语稍平易,不及杜之沉警独绝矣。
清代宋宗元《网师园唐诗笺》:“家乡”二句旷达语,由痛极作,笔有化工。
清代钱泳《履园谭诗》:杜之前后《出塞》、《无家别》、《垂老别》诸篇,亦曹孟德之《苦寒行》,王仲宣之《七哀》等作也。

佚名

赏析

《无家别》是《三吏》、《三别》的最后一篇。
叙事诗需要有事件的“叙述人”。《三吏》的“叙述人”是事件的目击者“我”。这个“我”,可以说是作者自己;但它是一个艺术范畴,不应该完全和作者等同起来,作机械的理解。这一点,在谈《石壕吏》时已经讲过了。《三别》在叙述的方式上又与《三吏》不同,其“叙述人”压根儿不是作者,而是诗中的主人公。浦起龙就曾指出这一点,他说:“《三吏》夹带问答叙事,《三别》纯托送者行者之词。”又说:“《新婚》,妇语夫;《垂老》,夫语妇;《无家》,似自语,亦似语客。”说得更清楚些,那就是:《新婚别》写新郎当兵,新娘子送别;《垂老别》写老汉当兵,向老妻告别;《无家别》的主人公则是又一次被征去当兵的独身汉,既无人为他送别,又无人可以告别,然而在踏上征途之际,依然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仿佛是对老天爷倾吐他无家可别的悲哀。
从第一句“寂寞天宝后”到“一二老寡妻”共十四句,总写乱后回乡所见。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两句插在中间,将这一大段隔成两层。前一层,以追叙开头,写那个自称“贱子”的军人回乡之后,看见自己的乡里面目全非,一片荒凉,于是抚今追昔,概括地诉说了家乡的今昔变化。开头两句“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正面写今,但背面已藏着昔。天宝以前是“开元盛世”,那时候我里百余家,“园庐”相望,鸡犬相闻,当然并不“寂寞”。“天宝后”则遭逢乱世,居人各自东西,“园庐”荒废,“蒿藜”丛生,自然就分外寂寞了。一开头用“寂寞”二字,渲染出满目萧条的景象,也表现出主人公触目伤怀的心情。“园庐但蒿藜”中的“但”字作“只”讲,“园庐”本来不是长“蒿藜”的地方,而现在,那里却只有“蒿藜”,其他什么都没有了!“世乱”二字与“天宝后”呼应,写出了今昔变化的原因,也点明了“无家”可“别”的根源。“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两句,紧承“世乱各东西”而来,如闻“我”的叹息之声;在写法上,与《石壕吏》中“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很相似,强烈地表现了主人公的悲伤情绪。
这两层虽然都是写回乡后所见,但写法却有变化。前一层概括全貌,后一层则描写细节,而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承前启后,作为过渡。“寻”字刻画入微,“旧”字含义深广。家乡的“旧蹊”走过千百趟,闭着眼都不会迷路,如今却要“寻”,见得已非“旧”时面貌,早被“蒿藜”淹没了。“旧”字追昔,应“我里百余家”;“寻”字抚今,应“园庐但蒿藜”。“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写“贱子”由接近村庄到进入村巷、访问四邻。前面写“园庐但蒿藜”,当然是接近村庄时所见,就距离说,用不着“久行”就可以进入村巷。“久行”承“寻旧蹊”而来,传“寻”字之神。距离不远而需“久行”,见得“旧蹊”极难辨认,“寻”来“寻”去,绕了许多弯路。“空巷”言其无人,应“世乱各东西”。“日瘦气惨凄”一句,用拟人化手法,触景生情,烘托出主人公“见空巷”时的凄惨心境。“但对狐与狸”的“但”字与前面的“空”字照应,也作“只”讲。当年“百余家”聚居,村巷中人来人往,笑语喧阗,狐狸哪敢闯入;如今却只与狐狸相对了。而那些“狐与狸”竟反客为主,一见“我”就脊毛直竖,冲着“我”“怒”叫,好象责怪“我”不该闯入它们的“园庐”。巷子里既没人影,便进入邻家去看;然而遍访四邻,也只有“一二老寡妻”还活着!与“老寡妻”相见,自然要互相问问别后情况、特别是自己的家庭情况。遇到不善于剪裁的作者,很可能要写一长串。但杜甫却把这些全省略了,给读者留下了驰骋想象的空间。而当读到后面的“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时,就不难想见与“老寡妻”问答的内容和彼此激动的表情。
“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这在结构上自成一段,写主人公回乡后的生活。前两句,以“宿鸟”为喻,表现了留恋乡土的感情。后两句,写主人公怀着悲哀的感情又开始了披星戴月的辛勤劳动,希望能在家乡活下去,不管多么贫困和孤独!
从“县吏知我至”一直到末句“何以为蒸黎?”共十四句,为最后一段。这一大段写“无家”而又“别”离。“县令知我至,召令习鼓鞞”,波澜忽起,出人意外。“县吏”老爷一声“令”下,“我”的一点可怜愿望立刻破灭了,他不会没有愤激之情吧!但迫于形势,只能顺从,不能反抗。以下六句,层层转折。“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这是第一层转折:上句自幸,下句自伤。这次召“我”,据说只在本县操练,这当然比上一次远去前线好一些;然而上次出征,自己毕竟还有个家;这次虽然在本县服役,但内顾一无所有,既无人为“我”送行,又无人可以告别,怎能不令“我”伤心!“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这是第二层转折。“近行”孑然一身,已令人伤感;但既然当兵,就得打仗,哪能老在本县操练!不难预料,将来终归要远去前线的。真是前途迷茫,未知葬身何处!“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这是第三层转折。回头一想,家乡已经荡然一空, 自己横竖无依无靠,走到哪里还不都是一样,“近行”、“远去”,又有什么关系!六句诗层层转折,愈转愈深,细致入微地描写了主人公听到“召令”之后的心理变化。如刘须溪所说:“写至此,可以泣鬼神矣!”沈德潜在讲到杜甫“独开生面”的表现手法时指出:
……又有透过一层法。如《无家别》篇中云:“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无家客而遣之从征,极不堪事也;然明说不堪,其味便浅。此云“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转作旷达,弥见沈痛矣。
“永痛长病母”以下四句,追述母亡,极写无家之惨。安史之乱起于天宝十四年(公元七五五年),到作者写这篇诗的乾元二年(公元七五九年),恰好“五年”。作者的构思是:安史乱起,“我”被征去当兵,家里留下了“长病”的母亲。“五年”后“我”战败回家,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了!说“委沟溪”,其意正在强调因“我”出征之故,“长病母”生前无人奉养,以致死去;死后又无人埋葬,以致丢弃山沟。所以紧接着就说:“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这四句诗,是血脉贯通的。“我”“永痛”的事,就是“长病母”“委沟溪”;“我”“酸嘶”的事,就是生未能养、死未能葬。“终身”者,有生之年、未死之日也,与“永痛”相呼应,形成了感人至深的艺术力量。
前四句追述母亡,正所以写“无家”;极言母亡之痛,无家之惨。遭遇如此惨痛,可还要“召令习鼓鞞”!于是以反诘语作结:
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蒸黎”,百姓也;“何以”,怎样也。这两句诗的意思是:“已整得人母亡家破,还要抓走,叫人怎样做老百姓呢?”就是说,这个老百姓没法做,做不下去了!
《三吏》《三别》是杜甫“即事名篇”的时事乐府,既吸取了乐府民歌的精华,又融古于今,尽脱窠臼,具有高度的艺术创造性。这首《无家别》,又是其中比较突出的篇章,在艺术表现方面颇有可供借鉴之处。
一、层次清晰,结构谨严。
第一大段写乱后回乡所见,以主人公行近村庄、进入村巷划分层次,由远及近,有条不紊。远景只概括全貌,近景则描写细节。第三大段写主人公心理活动,又分几层转折,愈转愈深,刻画入微。题目是《无家别》,故第一大段写出“无家”及其原因,第三大段写出“无家”之“别”及其原因,而以中间四句作为过渡。
二、用简练、形象的语言,写富有特征性的事物。诗中“园庐但蒿藜”、“但对狐与狸”,概括性很强。“蒿藜”、“狐狸”,在这里是富有特征性的事物。谁能容忍在自己的房院田园中长满“蒿藜”?在人烟稠密的村庄里,“狐狸”又怎敢横行无忌?“园庐但蒿藜”、“但对狐与狸”,仅仅十个字,就把田园荒废、人烟灭绝的惨象活画了出来。其他如“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也是富有特征性的。正因为是年老的“寡妻”,所以还能在那里苟延残喘。稍能派上用场的,如果不是事前逃走,就必然被统治者抓走。诗中的主人公不是刚一回村,就又被抓走了吗?
三、情景交融,将环境描写与人物塑造紧密地结合起来。诗中用第一人称,让主人公直接出面,对读者诉说他的所见、所遇、所感,因而不仅通过人物的主观抒情表现了人物的心理状态,而且通过环境描写也反映了人物的思想感情。几年前被统治者抓去当兵的“我”死里逃生,好容易回到故乡,满以为可以和骨肉邻里相聚了。然而事与愿违,看见的是一片“蒿藜”,走进的是一条“空巷”,遇到的是竖毛怒叫的“狐狸”,……真是满目凄凉,百感交集!于是连日头看上去也消瘦了,“日”无所谓肥、“瘦”,由于自己心情悲凉,因而看见日光黯淡,景象凄惨。正因为情景交融,人物塑造与环境描写结合,所以能在短短的篇幅里塑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通过这个战败归来、家乡荡尽、仍不免于被捉去当兵的无家者的苦况,反映出当年战时人民的共同遭遇,对统治者的残暴、腐朽,进行了有力的鞭挞。
四、作为《三吏》《三别》的有机组成部分,以反诘语收束,提高了整个组诗的思想意义。
《无家别》是《三吏》《三别》的最后一篇,从另一个极有典型性的侧面反映了唐王朝的危机。卢元昌指出:“先王以六族安万民,使民有室家之乐。今‘新安’无丁,‘石壕’遣妪,‘新婚’有怨旷之夫妇,‘垂老’痛阵亡之子孙,至战败逃归者又复不免;河北生灵,靡有孑遗矣!”《无家别》写了“战败逃归者又复不免”的悲惨景象,从而补足了整个组诗所展现的时代画卷,并以结尾的反诘语收束整个组诗。浦起龙说得好:
“何以为蒸黎?”可作六篇总结。反其言以相质,直可云:“何以为民上?”
这话的意思是:把百姓逼到没法做百姓的境地,又怎样做百姓的主上呢?问而不答,引人深思。整个组诗对人民苦难的深刻反映由于有这最后的一问,其思想意义被提到了新的高度。
佚名

赏析

《无家别》中的征夫出征复员后又复应征,和一般的应征服役的人不同,经过一场战乱,他已是“无家别”了,这与那种与家人告别的人自然心境有别。
正因为诗中主人翁是两度应征,于是诗也就以归来之后家园荒废和再次应征时的心情组织结构, 诗也就分了两大部分。
第一部分,从开头到“一二老寡妻”,写第一次出征回来后的萧条景象。“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起句笼盖全篇,形成空旷荒凉的气氛。“天宝后”标明了时限,“寂寞”,言下之意是当年繁华昌盛的景象已荡然无存。继面具体描绘寂寞之象。“园庐但蒿藜”,“但”作“仅”讲。原来的田园庄屋如今只是一片草丛。过去家乡人口众多,“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 死者为尘泥。”百十家的村庄, 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或耕或织,或渔或樵,一派兴旺景象,而今经过“世乱”,或死或逃,这才使田园荒芜,杂草丛生。这位征人因为“阵败”才回来的,“归来寻旧蹊”,世居之地,熟门熟路,可是现在却要“寻”旧日的路了。一个“寻”字,回应“园庐但蒿藜”,给人以抛荒日久、人迹久绝的印象。接着进一步以“寻旧蹊”时所见惨象写“园庐”的状况。“久行”只是“见空巷”,确实是“存者无消息, 死者为尘泥”。空巷无人,他人感到太阳也“瘦”了, 其气氛自然“惨凄”。“日”本无所谓胖瘦,而是人心惨痛,觉得太阳也形销神损。一找到自己的家园,“但对狐与狸, 竖毛怒我啼”, 令人毛骨竦然。这完全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的局面,狐和狸“竖毛怒我啼”,明明是这些野兽“反客为主”,把屋子的老主人当成侵犯他家园的“外人”。自己的家成了狐穴狸窝, 不敢近前,怎不叫他要眼中流泪心上滴血。到四邻走走,所剩只有“一二老寡妻”。诗的这一部分,以蒿藜、空巷、狐狸、寡妻等典型细节,极写了天宝后的“寂寞”, 以具体事物显示了“无家”的现实。
第二部分即诗的后半部。这部分在于写“别”。“县吏知我至, 召令习鼓鞞”,又要召募他服役。回乡的老兵虽然家不存人已亡,可是毕竟生于斯,长于斯, 老于斯,犹如“宿鸟恋本枝”,还是“穷栖”于此,而且还要生活下去, 重整家园,“方春独荷锄, 日暮还灌畦”, 可是县令又召他去,家中已无人可征了,连他这个曾服役过五年多的人也不能放过。面对这种情况,因为已“无家”,他倒觉得无所牵挂,在本州本土服役,“内顾无所携”,无人送行, 也无物可带。“近行”,只是孑然一身;“远去”,前途迷茫,不知所终。“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反正是一回事了, 又何论路途的远近呢!“转作旷达,弥见沉痛矣”(沈德潜语),无怪乎刘辰翁要说:“写至此, 可以泣鬼神矣!”(见杨伦《杜诗镜铨》引)他虽作旷达,实为强作欢颜式的宽解,内心的酸痛终难抑制,“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回想第一次应征之后, 老母在家长期卧病,竟至死后无人埋葬,骸骨丢弃于沟溪之中,造成自己的终生遗憾。由于再度应征, 自然勾起上次出征给心灵留下的创伤。这也就水到渠成地导出诗的结句“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到了无家可别的地步,做这种老百姓还有什么意思!
《无家别》选材典型,表现有力。以一个士兵两度应征,就有了第一次出征归返后情况叙写的余地,以充足的笔墨写“世乱”后的惨象。从“无家别”,反映了千家万户的破败,千里万里的荒芜,这比“百里无鸡鸣,白骨蔽平原”的概括性叙述更为具象动人。写征人“无家”, 又选取富有特征性事物,以点写面,由斑见豹。写征人的心情,不是一味的哀痛、激愤,而是波澜起伏,曲折斡旋。一开始他见到“园庐但蒿藜”,产生哀戚之情,继而写想到“宿鸟恋本枝”,心地稍为平静,进而写县令“召令习鼓鞞”,精神振起,情绪昂扬,接写老兵豁达宽怀,可是转而又是哀痛酸嘶,最后以愤激语作结, 吞吐顿挫,读之使人回肠荡气,味之无极。

佚名

赏析

此诗以“战败归家已无家”的单身汉口气写,陈述了无家被征之苦。无家,谓家中无任何亲人也。《新婚别》中的新郎,还有新娘子可别,《垂老别》之老翁,还有老妻可别,此诗之单身汉战败归来已是母死家破,孑然一身,无任何人可别矣。他的陈述,只能是无对方的自言自语,其苦可想,其惨可知。官府之残暴无情,可谓至于极矣;县吏之催逼,可谓无孔不入矣。
此诗分两解,一解写县吏召我前,一解写县吏召我后。《新婚别》、《垂老别》皆写被征之当时,此诗则写了被征前后的一个较长过程,故虽是口述,却有叙述和描写。前一解,写战败归乡情况。先用六句写战后村荒人散情景,从大范围写到小范围,二句一意(荒凉、离散、无存)。再用八句写归乡后寻旧蹊、走空巷、访人家所见的具体情况,“寻”、“见”、“对”、“有”四个动词,体现四个情节,各构成一特写镜头,把战乱造成的“园庐但蒿藜”的景象描写得淋漓尽致,其惨象真是令人不忍睹。以“瘦”字描状日色,令人“心折骨惊”,人瘦则面无光,日瘦,则日亦无光矣。“四邻”二句用一问一答形式写,文势起伏跌宕。“一二老寡妻”,一句四层含义,妻,见得只有妇女,妻而寡,寡而老,老寡妻也只一二人而已,令人“意夺神骇”。再用四句写重建家园,“宿鸟”,一比; “安辞”,一回环(想辞而终未辞); “且穷栖”,思想问题已解决,“方春”二句,则是全力操持农事了。“独”,见只有他一人;“还”,见其辛勤之甚。这个战败归乡的穷汉,虽已无家,但却渴望通过自己的劳动,创造一个可以安度晚年的生活环境。以上是写被征召以前事,属倒叙之笔,着重于叙述和描写。
后一解,写重被征召后的心境,这是写眼前事,用顺笔。“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鼙。”在这个田园荒芜、人迹罕至的破村里,县吏居然能知道这里还有一个无家的穷汉,并且不放过他。其耳目可谓灵矣,其心地可谓狠矣。一“知”一“召”,这个穷汉一点可怜的愿望破灭了,又要走上“必不归”的道路了。面对县吏之召,这个穷汉无法抗拒,在将去未去之际,在他的思想里展开了一番复杂的心理活动。先是想到这次被征召的前景:在本州服役,不必远行,似可宽心;但内顾空室,无一可与告别之人(携,离也),岂不可悲;近在本州,无牵无挂,倒也干净,似觉可慰;但事有难料,万一远去,则前景迷茫,一切终成灰矣!至此已四番折叠。再是又一转念:家乡既已不存,则近也好,远也好,此身之孤单,此命之难保,反正都是一样(齐,等同、一样),官府有征,舍命前去就是。思虑至此,看似通达,实是绝望,痛已极矣。最后是回忆前次被征,痛感有母而未能尽人子之道。“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谿。”委,弃也。委沟谿,指弃尸荒野。这两句,既交待了初次被征后家庭情况的变化和从军时间之久,也是对上文归乡所见“一二老寡妻”一句的回应,即母死不葬的情况,当是询问“老寡妻”而得知的。文字极省,而且省得极巧。“生我不得力”,是说自己没有尽到孝道。“终身两酸嘶”,是说母亲在九泉之下,自己在人世之间,两地皆酸嘶无有尽头。酸嘶,心酸而啜泣也。最后两句笔势宕开,点题作结:“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这个战败归乡的穷汉,本来是有家的,有亲人的,但终于成为无家、无亲之人。而官府县吏仍不放过他,又要驱遣他走上生死未卜之地。前边说“家乡既荡尽”,至此,他的家亦彻底“荡尽”矣。诗到这里,已由个别扩展为一般,如此穷汉,天下正不知有多少!人生下来本应该都有家的,今成无家可别之人,则人不人矣,民亦不成为民矣。蒸黎,即百姓。民为邦本,民而至此,则邦何存?这里边正有着诗人欲说而未说的话在。
此诗以战败归乡的无家穷汉再次被征事件为中心,以其自述两次被征终至无家可别的过程为线索,展开民与官的矛盾冲突。一方面是以县吏为代表的官,两次征这个无家穷汉,对他进行压迫,既不顾其“长病母”之无人奉养,又不管他无家可别的凄苦可怜。一方面是以无家穷汉为代表的民,一再被征,一再遭受兵役之苦,使他有母不得养,母死不得葬;战败归乡,九死一生,“欲穷栖”亦不可得,室家荡尽,至于无家可别。民而如此,何以为民?官而如此,虐人害物,又与豺狼何异!由于选择的事件典型,因之通过这个人物经历所展现的社会背景也就极为广阔,触及社会问题也就极为尖锐。“三别”都是当事者自叙苦情,但前两首从首至尾都是内心感情的抒吐,此诗则叙述、描写与抒吐相结合,先叙战败归乡所见,叙述中对“园庐但蒿藜”的情况进行了具体描写,有些细节描写还十分生动逼真(如“但对”二句)。后以抒情之笔抒吐其再次被征的凄楚而复杂的心境,文情跌宕,婉转曲折。诗以极简练之笔,以田园之荒芜括战乱之残酷激烈,以再次被征包容前次被征的情景和征后的家事变化,以母死委沟谿回应前面向一二老寡妻询问家事的过程,以“县吏知我至”交待了前次之被官府强征的情景。在简练的笔墨中,留下了广阔的空间,让读者想象,如巧手制作的多味橄榄,供读者细细咀嚼回味。诗的语言也极精炼,有的一句多层折叠(如“一二老寡妻”,“终身两酸嘶”),有的一语情节连动,有多层含义(如“竖毛怒我啼”、“安辞且穷栖”),有的字千锤百炼,既尖新醒目,又能准确生动地表达内容(如“寻旧蹊”的“寻”字,“日瘦”的“瘦”字,“怒我啼”的“怒”字等),而大量的具有意象化词句,更有力地渲染了迷茫的气氛,突出了无家可别的悲怆境界。
“空巷”而曰“久行见”,触处萧条。日安有肥瘦?创云“日瘦”,而惨凄宛然在目。狐啼而加一“竖毛怒我”,形状逼真,似虎头作画。“远近理亦齐”,语似宽而痛已极矣。又念及长病死母,生不得力,痛上加痛,而道理关系最大。《三吏》、《三别》,唯《石壕》换韵,且用古韵,余俱一韵到底,且用沈韵。此五首非亲见不能作,他人虽亲见亦不能作。公以事至东都,目击成诗,若有神使之,遂下千秋之泪。(王嗣奭《杜臆》卷三)
又有透过一层法,如《无家别》篇中云:“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鼙。”无家客而遣之从征,极不堪事也,然明说不堪,其味便浅,此云:“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转作旷达,弥见沉痛矣。(沈德潜《说诗晬语》)
《无家别》,亦行者之词也。通首只是一片。《三别》体相类,其法又各别。一比起,一直起,一追叙起。一比体结,一别意结,一点题结。又《新婚》,妇语夫。《垂老》,夫语妇。《无家》,似自语,亦似语客。(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一)

佚名

赏析

题云《无家别》,犹云无家可别。诗起八句追述无家的根由。“天宝后”,指安史之乱发生以后。句前冠以“寂寞”——此二字含空廓荒凉和冷清无声意。“园庐”,田园与庐舍。“蒿”,草名; “藜”,植物名,二者泛指杂草、野草。“但”,仅也。诗首二句写战争以来无处不空廓凄冷,一派丧乱景象,什么都没有,仅有野草了。接四句写“我里百余家”的惨状后,引入自身:“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里”,旧时县以下的基层单位。但历代其制不一。《管子·度地》:“百家为里”。“贱子”,谦称自己。“蹊”,小路,亦泛指道路。“旧蹊”而要“寻”,可见景物全非,战争破坏严重,给百姓造成多么大的苦难!
接六句述其回乡后之所见:“久行见空巷”,既见巷之“空”,也见巷之“长” (“百余家”),言外有极其颓败荒寒意。日本无肥瘦,说,“日瘦”,用字尖新。“瘦”,含细削、窄小、单薄等义。这里指日光微弱黯淡。再说其“气惨凄”,是加倍形容,但景中含情,实是此中人的感受。这时触目所见是:“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竖毛、怒我、啼叫,三个动作,三种形态。其所以如此猖狂,盖久不见人,足见里巷的荒凉。他走遍周围的地方,最后才发现:“一二老寡妻。”由此,故里荒凉之状尤可见。叙述过归来后所见,接四句写此刻的心态:“本枝”,指原来栖息的枝条,比喻本土、家乡。故乡虽一片荒凉,又怎会嫌弃?下面紧承“且穷栖”而想象仍和过去一样荷锄灌畦(种菜),但这里用了一个“独”字,暗应题目的“无家”。不想事情突然生变:“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鼙”。“鼓鼙”,古代军中常用的乐器。指大鼓和小鼓。“习鼓鼙”,指再次应征。
最后,再写应征的感慨。“本州役”,在本州服役。这似可稍觉宽慰,但即转入伤情:“内顾”,回顾家里。“携”,当为,离心,有二心。已无家室可恋,故说也不会有二心了。接“近行”,应“本州役”,言在近地服役,胜于远行不知何往为好。又似稍觉宽慰,但实为下二句铺垫:“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齐”,同,一样。诗谓已无家可归,近行远行反正都一样。沉痛之情,昭然可见。《杜诗镜铨》曰:“然总是无家,亦不论远近矣。此处语意共有三层转折,强作旷达而愈益悲痛。”这是翻进一层的写法。接四句哀痛母亲死亡。此诗作于乾元二年,上距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叛乱,整整五年。“沟谿”,同沟壑。原义“溪谷”,引申指野死之处。至此,以愤懑诘问极其沉痛语结束全篇:人生已落到无家可别,黎民百姓还怎样活下去呢? “蒸”,蒸民。“黎”,黎元、黎民。黄生注曰:“诗言内顾无妻也,永痛无母也,母亡妻去,曲尽无家之惨。” (引自《杜诗镜铨》)
浦起龙云:“末二,以点(题)作结。‘何以为蒸黎’,可作六篇(按,指“三吏”、“三别”)总结。反其言以相质,直可云‘何以为民上’?” (《读杜心解》)此六篇可作“诗史”看,它从各个方面反映了安史之乱给人民带来的苦难。《杜诗详注》引卢元昌曰:“先王以六族安万民,使民有室家之乐。今新安无丁,石壕遣妪,新婚有怨旷之夫妇,垂老痛阵亡之子孙,至战败逃归者,又复不免。河北生灵,几于靡有孑遗矣。”杜甫的伟大处是与这些诗篇密不可分的。

佚名

《无家别》   [中唐·杜甫·五古]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hāo)藜(lí)。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
天宝以后,农村寂寞荒凉,家园里只剩下蒿草蒺藜。我的乡里百余户人家,因世道乱离都各奔东西。
天宝后:指安史之乱以后。开篇是以追叙写起,追溯无家的原因,引出下文。庐:即居住的房屋。但,只有,极为概括也极为沉痛地传达出安禄山乱后的悲惨景象:什么都没有,唯有一片蒿藜(也就是野草)。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xī)。
活着的没有消息,死了的已化为尘土。因为邺城兵败,我回来寻找家乡的旧路。
贱子:这位无家者的自谓。阵败:指邺城之败。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
在村里走了很久只见空巷,日色无光,一片萧条凄惨的景象。只能面对着一只只竖起毛来向我怒号的野鼠狐狸。
日瘦:日光淡薄,杜甫的自创语。怒我啼:对我发怒且啼叫。写乡村的久已荒芜,野兽猖獗出没。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
四邻还剩些什么人呢?只有一两个老寡妇。宿鸟总是留恋着本枝,我也同样依恋故土,哪能辞乡而去,且在此地栖宿。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qí)。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pí)。
正当春季,我扛起锄头下田,到了天晚还忙着浇田。县吏知道我回来了,又征召我去练习军中的骑鼓。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xié)。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
虽然在本州服役,家里也没什么可带。近处去,我只有空身一人;远处去终究也会迷失。
携:即离。无所携,是说家里没有可以告别的人。终转迷:终究是前途迷茫,生死凶吉难料。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
家乡既已一片空荡,远近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永远伤痛我长年生病的母亲,死了五年也没有好好埋葬。
齐:齐同。这两句更进一层,是自伤语。是说家乡已经一无所有,在本州当兵和在外县当兵都是一样。委沟溪:指母亲葬在山谷里。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她生了我,却得不到我的服侍,母子二人终身忍受辛酸。人活在世上却无家可别,这老百姓可怎么当? 
两酸嘶:是说母子两个人都饮恨。酸嘶,失声痛哭。蒸黎:指劳动人民。蒸,众。黎,黑。


《无家别》,此诗与《垂老别》同作于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年)春。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年)安史之乱爆发。乾元二年三月,唐朝六十万大军败于邺城,唐军为了扭转危局,强行抓丁。此诗就是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创作的。

此诗及《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以及《新婚别》、《垂老别》等六诗,被后人称作“三吏”、“三别”。这首诗是“三别”的第三篇。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 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天宝以后,农村寂寞荒凉,家园里只剩下蒿草蒺藜。我的乡里百余户人家,因世道乱离都各奔东西。
天宝后:指安史之乱以后。庐:即居住的房屋。但,只有,极为概括也极为沉痛地传达出安禄山乱后的悲惨景象:什么都没有,唯有一片蒿藜(也就是野草)。
安史之乱后,民不聊生,乡里人烟稀少。
开篇是以第一人称,以追叙方式写起,追溯无家的原因,引出下文。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活着的没有消息,死了的已化为尘土。因为邺城兵败,我回来寻找家乡的旧路。
贱子:这位无家者的自谓。阵败:指邺城之败。
死的死,亡的亡。“我”(主人翁)因为邺城兵败,回到了故乡。
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在村里走了很久只见空巷,日色无光,一片萧条凄惨的景象。只能面对着一只只竖起毛来向我怒号的野鼠狐狸。
日瘦:日光淡薄,杜甫的自创语。怒我啼:对我发怒且啼叫。
村里一片萧条,除了野兽猖獗出没荒无人烟。
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四邻还剩些什么人呢?只有一两个老寡妇。宿鸟总是留恋着本枝,我也同样依恋故土,哪能辞乡而去,且在此地栖宿。
村里除了一两个老寡妇就基本没人了。而“我”如宿鸟恋枝留在故乡。
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鞞。正当春季,我扛起锄头下田,到了天晚还忙着浇田。县吏知道我回来了,又征召我去练习军中的骑鼓。
才将回乡,刚开始春耕,县吏却又征召“我”!

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虽然在本州服役,家里也没什么可带。近处去,我只有空身一人,远处去终究也会迷失。

携:即离。无所携,是说家里没有可以告别的人。终转迷:终究是前途迷茫,生死凶吉难料。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虽然在本州服役,也没有什么可带;但就是在近处服役,也不知道前途到底在哪里?

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溪。家乡既已一片空荡,远近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永远伤痛我长年生病的母亲,死了五年也没有好好埋葬。

齐:齐同。这两句更进一层,是自伤语。委沟溪:指母亲葬在山谷里。

家乡已经一无所有,在本州当兵和在外县当兵都是一样。只是可怜自己的母亲,已过世五年了,也无法好好埋葬。

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 她生了我,却得不到我的服侍,母子二人终身忍受辛酸。人活在世上却无家可别,这老百姓可怎么当? 
两酸嘶:是说母子两个人都饮恨。酸嘶,失声痛哭。蒸黎:指劳动人民。蒸,众。黎,黑。
生儿不能养老,岂不母子共辛酸?!孤身一人在世上却无家可别,何以还是百姓为?
《无家别》是唐朝大诗人杜甫写的一首五言古诗。此诗叙写了一个唐军围攻叛军占据的邺城大败后还乡却无亲人、重又被征、无家可别的军人,通过他的悲惨遭遇反映出安史之乱对百姓造成的巨大伤害和的悲惨遭遇,有力地鞭挞了统治者的残暴、摧残,抒发了大诗人忧国忧民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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