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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 事 | 苦昼短

 d大羊 2020-04-23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李贺《苦昼短》




都市的夜,红灯绿酒,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街道川流不息。


过去的夜,山影朦胧,寂寞悄然。明月惊飞山鸟,人闲桂花静落。

如今,人们早已习惯了在夜晚学习、工作、生活。等待夜幕降临,获得属于自己的时间;亦或是灵感总在夜晚随风潜入,比白昼更加令人眷恋。
但在一千多年前,那个诗人吟咏“苦昼短”的年代,夜晚只属于少数人。华灯初上的夜宴、失意落寞的夜宿、诗意风雅的夜游,每一个无眠的长夜,都记录了一番心境、一段历程。




山阴,夜雪,空回

东晋的一天,子夜时分,浙江会稽山骤降大雪。王徽之在家中枯坐,屋外传来簌簌的折竹声,他好奇地打开门窗,看见天地之间一片皎白。
· 王徽之,字子猷,东晋名士,右军将军王羲之第五子,王献之的弟弟。才华出众,生性落拓,崇尚士气,不修边幅。

·《中秋帖》    东晋 · 王献之   /   故宫博物院藏

天寒木落,清幽寂寥,雪夜的超然与静谧,为文人留下一片空无的世界。王徽之沉浸其中,他想起了远在百里之外、嵊县剡溪的好友戴逵,已经很久没有探望这位隐居的朋友了。于是他立即动身,乘舟穿过茫茫雪溪,前往好友的居所。
· 戴逵,字安道,东晋隐士、工书画、擅雕刻,金城太守戴绥之子。早年师从名儒范宣,博学多才,喜好鼓琴,终身不仕。

·《剡溪访戴图》   元 · 黄公望   /   云南博物馆藏

这一幅是元代画家黄公望所作的《剡溪访戴图》,描绘了他心中子猷访戴的那个遥远雪夜。幅中林立的群峰、空濛的气氛,都显示出他对那一夜的无尽畅想。
在画中,山峰集中在画面中段,上方是黯淡的天色,下方是凝止一般的溪水。王徽之家中的门窗还敞开着,他迫切地想要拜访朋友,甚至忘记闭户。刚刚饮过的酒具此时恐怕已经落上风雪,但饮入腹中的暖酒正漾溢在他的胸膛。
他打开舷窗,欣然望着寂静的水面,数不尽的雪花投入溪水,除了船篙划动水波,天地间一点声音也没有。


本来漆黑的夜,因为一场雪变得透明。从山脚笼起的淡淡薄雾烘托出洁白的山头,稀疏点缀着落雪的林木;原先黯淡的山影也因为白雪掩映,形成前后错综的层次。

为了描绘这个梦境般的夜晚,表现出雪的素雅与空灵,黄公望一改平日苍茫繁富的笔法,转而使用单纯率性的线条,直接勾勒山的轮廓;在画中,他几乎不用皴法表现山的体积,仅仅令它们像纸片彼此重叠,交错形成向远处无限延伸的空间,构建出宛如几何体般虚幻的场景。

·《九峰雪霁图》   元 · 黄公望   /   故宫博物院藏

· 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九峰雪霁图》中,黄公望采用了与《剡溪访戴图》如出一辙的表现手法与构图意识,两幅创作时间也非常接近,都在作者生命的最后几年。经过漫长的人生岁月,黄公望或许对事物产生新的感悟,像许多画家一样,迎来自己的“变法”;也或许是眼力的限制,使他不能再创作细致复杂的作品。无论如何,《九峰雪霁图》与《剡溪访戴图》反映出超越时代的风格,成为画史之中一股清流。

小舟在寒江漂流一宿,直到第二天午时,终于到达戴逵在江边的住所。仆人正欲靠岸,王徽之却吩咐他驾船返家。仆人不解其意,王徽之答道:

我本乘兴而来,尽兴而返,又何必见到戴逵呢?

魏晋的风度,大约是这样。阮籍子夜无眠,起座去林中弹琴;刘伶一醉千年,仆人扛棺随行;王徽之雪夜的一次访友,也因此成为佳话。
在今天看来,他的做法荒率任性,但所谓诗意与风雅,正如蜻蜓点水、羚羊挂角,贵在不经意间的初心与真意。正所谓:“欲辨已忘言”,正是文人不求效率、不讲理性的率意,才最终成就风骨、成为神韵。

·《雪夜访戴图》   明 · 周文靖   /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秋霜,渔火,无眠」

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开元盛世的末尾。安禄山叛唐,长安失陷,君储逃亡,史称“安史之乱”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场惊天动地的浩劫几乎荡尽大唐的光芒,也牵连着每一个人的命运。其中既有流离的百姓、欲坠的王室,也有致死不屈的颜季明,以及他的叔父颜真卿为他写下的千古绝篇《祭侄文稿》。

·《祭侄文稿》   唐 · 颜真卿   /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但是,除了那些青史赫赫的大人物,还有一个名叫张继的书生,偶尔会被人们提起。

安史之乱爆发一年前,张继考取进士。而他的理想与抱负还未来得及施展,转眼便被声势浩大的造反打得支离破碎。时局飘摇动荡,玄宗仓皇逃往蜀地,张继则像众多文士一样,从水路奔向局势尚稳的江南。
· 唐人张继,字懿孙,湖北襄阳人,大约公元753年前后在世,与刘长卿同时代。

·《玄宗幸蜀图》   南宋 · 佚名   /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天宝十五年,一个秋夜,奔波于羁旅之中的张继夜不能寐。他蜷缩在夜泊的客船里,望着水面隐约的渔火,写下一首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诗的意境非常简单,明月、渔火、钟声,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意象,却令人感到完美地融合,仿佛换掉任何一样,都不能再构成这么完整的诗境。
失意的张继在疲惫中,勾勒出一幅秋江夜泊的画面:

江风吹来,带着仲秋的轻寒,
偶尔响起乌鸦的鸣叫,令人回忆旧日洛阳的城塞。
诗人的心中在想什么呢?王朝的动荡翻天覆地,仕途恐怕是无望了;
自己孑然一身漂流异地,江南的十里水乡,又要去何处才能栖身呢?

他想得愁情满腹,辗转反侧,忽然听到一声辽远的钟鸣——
那仿佛是从虚空传来的声音穿透烟波与薄雾,悠悠转转,最后撞击在他的心上。


张继的夜泊常常成为绘画的题材,例如元人的《江城夜泊图》与赵孟頫之子赵雍的《澄江寒月图》。前者描绘了秋夜凄迷的江岸,渔船停驻、江烟四起、苇丛萧瑟的景象,画的视野相对较窄;后者则清远空旷,辽阔的水面平波荡漾,一轮明月高悬,近岸寒树槎枒,孤舟中游子独坐,画的视野极其宽广。
· 赵雍字仲穆,吴兴人,元代书画家。他是赵孟頫的次子。擅长山水,工人物鞍马,精于鉴赏,颇有父亲的风度。

·《江城夜泊图》   元 · 佚名   /   旅顺博物馆藏

·《澄江寒月图》   元 · 赵雍   /   辽宁博物馆藏

这两幅不过盈尺的画作,充分诠释了中国艺术的写实与写意。它们共同的目的是表现诗意,但前者犹如特写镜头般锁定江畔的渔船,渲染荒寒的气氛,并不做过多的设计,而使观者自己揣摩画面传达的内涵;
后者却将镜头拉远,囊括旷远的江面,试图用空间的广阔唤起情感,再通过设计一舟、一木、一石、一月为这种情感加上支点,导向舟中人落寞的心境。

有人或许能从拥簇的渔舟中体会羁旅艰难、从城郭的倒影感受家国凋零对张继的打击;也有人更愿意欣赏澄江的寂静、寒月的皎洁,以此联想钟声穿越湖面时悠远的回音。我们无法评价谁优谁劣,两者的意义都非常重要。它们如同两条支流,而在它们的源头,交汇着写实与写意的完美融合,在那里,夜晚被真正赋予诗意,凝固于不朽的名作中。

·《寒江独钓图》   南宋 · 马远   /   东京国立美术馆




「秉烛,侍宴,夜游」

这里是南宋的夜晚,庭中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宴会的主人是王朝的中枢大臣、皇后的兄长杨次山。
画面中,我们看不见宴席上觥筹交错、声色犬马的热闹场面,作者马远在此处所释放的,是观者想象的空间。
· 马远,字遥父,号钦山,活跃在南宋时期的临安。他出身绘画世家,官至画院待诏,擅长山水,名列“南宋四家”之一。

·《华灯侍宴图》   南宋 · 马远   /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由近向远观,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庭前十余株梅树,以及树下翩然起舞的宫女。树枝旁错欹侧,呼应宫女曼妙的舞姿,产生宛转的动势
殿内灯火通明,几位大约是官员的人微躬身躯,恭敬地侍候在厅中;真正设宴的内堂则被屋檐挡住,深不可测、无以窥探,我们也因此得以想象它的奢侈与华丽。

·《华灯侍宴图》中近景的舞女与殿堂

华堂内外,弥漫着偏安江南、纸醉金迷的迤逦气氛。目光随着歌舞声越过房檐,沿着高耸的屋脊向上,便到达马远标志性的、高峻而逶迤的松树。
它的主干挺拔直上,枝头却低回宛转,仿佛一个垂首的看客,沉默地俯瞰庭院。
顺着它与远山共同指引的方向,我们最终将视线投入微茫的虚空,在那里,树木混合着夜色,对比华灯绽放的殿堂,不由得使人悲从中来。

·《华灯侍宴图》中中景的松树

人世的迷离,恐怕就在这里了吧。
梅树与宫女的舞姿、侍从恭敬的态度、内堂不可知的达官显贵,仿佛共同构成了一场空洞的梦境,在迷茫的夜色中显得虚幻而不真实
薄暮笼罩的远山、孤立低垂的松枝、遁入渺茫虚空的梅树,又似乎昭示着不知来去、亦真亦幻的人生。一响贪欢,繁华落尽,最终谁在梦中,谁又是客呢?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浪淘沙 · 帘外雨潺潺》

· 故宫博物院所藏两幅《华灯侍宴图》,左幅更近马远的原作,右幅则恐为明人仿品。
· 南宋的山水,整体上反映出一种高雅理性的贵族气质,但它自怨自艾的部分又近于南唐。从绘画风格看,它首先是精致的:具有严整的笔墨、考究的构成;其后是消沉的:意境简淡,品味孤洁,失去了宋初的高远庄严。——《观山》

不同于王徽之与戴逵,马远所描绘的,是一群人、甚至一个王朝的夜晚。南宋的命运也正如他的画作一样,此后落入消沉的虚空,最终被蒙古的铁蹄踏碎。而他的儿子马麟,则画下静默而内敛的一夜,继承了父亲高超画技的他将目光从家国凋零中收回,投向内心更为久远的永恒。

Mind 来自中华珍宝馆 03:38

·《秉烛夜游图》   南宋 · 马麟   /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这一幅是马麟的《秉烛夜游图》,远山如黛、明月高悬,一座楼阁掩映在花树之间,四下笼起薄雾,空气中想必飘散着海棠微蒙的香气。
婆娑的花影中,华丽的亭阁门户正开,身穿白袍的主人倚坐着,似乎正欲起身步入庭中。从他的视角向外看去,花径两旁的烛台还未点燃,院子里仍然一片淡漠,但夜色也因此清幽纯净,未被染上热闹的烛光。

·《秉烛夜游图》中倚坐的主人与花径旁待点燃的烛台

马麟的画中,没有着力渲染夜色的深沉,转而使用明净的留白,传达出幽然的意境。
他的画意来自北宋文人苏轼的诗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在诗中,苏轼感叹:对比漫漫长夜,花的绽放多么短暂;而对比无限的光阴,长夜岂不更是短暂的一瞬呢?
对苏轼而言,人生是一场无法回头的“逆旅”,正如那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我们偶尔也会在某些时刻怅然回望,想想自己经历的过往永远不可能重来、失之交臂的故人再也无法相逢。如果体会到这一点,大约是会令人心生悲凉的。

午夜胧胧淡月黄,梦回犹有暗麈香。
纵横满地霜槐影,寂寞莲灯半在亡。
——苏东坡

·《月夜拨阮图》   南宋 · 马远   /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时至今日,我们恐怕很难经历雪溪访戴、枫桥夜泊,但并不妨碍从中体会王徽之与张继的心情和感受。纵使沧海桑田、时移世易,触动人们情怀的原因始终如一。历史永远不会只有白昼,那些隽永于心的漫漫长夜,同样印证着它的真实、影响着我们的今天与未来。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来世与轮回,倒不如好好度过当下的时光;
既然苦于白昼的短,那便尽享夜晚的漫长;
哪怕夜晚的漫长也只是时间长河的一瞬,又何妨将这一瞬全力以赴地铭记在心呢?

诗与画的魅力,正是能穿越久远的时空、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传递每一个值得纪念的瞬间。人生的欢笑、错愕、愁郁、悲凉,就此凝结在文字与笔墨中,终成不朽的记忆,化作无尽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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