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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爱的是自己的投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女性形象分析

 黑龙江波涛 2020-04-26

茨威格是一位以刻画女性形象,揭示女性心理为名的优秀作家。其代表作《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不仅是一部流传世界的经典,更是一出令无数文学大师为之动容的悲剧,如苏联作家高尔基便直接赞誉其为'一部惊人的杰作'。我认为,高尔基之所以对这部小说高度评价,是因为凡是阅读过此书的人,无论男性还是女性,孩童还是成人,都能从'陌生女人'这个具有强烈艺术魅力的角色身上发现自己的影子,感受理想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光辉。

我们爱的是自己的投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女性形象分析

一、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偏执'大概是每位读者阅读过小说后对陌生女人最直接的感受。这位痴情女与作家只有过三次真正的相遇,却愿意用尽一生追逐自己认定的爱情幻影,不断创造机遇去试图唤醒作家对她的记忆。在她的心目中,作家是敬仰崇拜的神,是精神的全部支撑。'从她有意识的时候起,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生命始终是属于你的。'连陌生女人自己也清楚地认识到,'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盲目地、忘我地爱过你。'她十年如一日地将作家视为自己的唯一,以心灵上的矢志不渝和近似自虐的方式去守护一厢情愿的爱情。但令陌生女人如此疯狂执着地追求一场镜花水月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人在童年时期所受的创伤会决定性地影响他以后的生活,如在幼儿时期父亲或母亲缺席,长大后他便会不停寻找父爱或母爱缺失的替代品,形成某种具有强烈依恋性质的恋父或恋母情结。患有这种情结的人大多心理脆弱,并常伴有偏执、自虐的行为。或许'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将他们的全部热情集聚起来'这句不经意的话才最能解释陌生女人的偏执性格。陌生女人自幼丧父,成长道路上缺失父爱的关怀,母亲又与她感情疏离,无意识中渐渐形成了一种需要父亲的强烈欲望。在作家搬来之前,她对男人的印象只停留在对面常打老婆、乱发脾气的酒鬼邻居身上。于是,当第一次看到作家的仆人搬来数不清的奇珍异品和华丽的书籍时,她立刻感受到一种与自身粗鄙贫苦生活完全迥异的气质——'在你本人还没有闯入我的生活之前,你身上就围了一圈灵光,一道富贵、奇特和神秘的光华。'在这里,吸引女孩的不仅是博览群书、品味高雅的生活气息,还暗含着一种衣食无忧、挥金似土的上流生活。

一次帮仆人捧毯子的机会使女孩第一次走进了作家的家,或许正是那些神秘的书籍暗合了她内心对知识的渴求,那些精致的摆件加深了她对摆脱贫困的向往。十三岁到十六岁,正是一个女孩青春期的过渡,它既是爱情观初步形成的关键阶段,也是未成年人需要父亲引导性观念的敏感时期。然而,在这段时期里,陌生女人的每一小时都是和作家的影子共度的。她去吻作家的手摸过的门把手,去捡他进门之前扔掉的雪茄烟头,跑到胡同底下看着作家家里的灯感受他的气息……显然,这里面并没有一丝情欲的念头,而更像是一个崇拜父亲的小女孩偷偷地欣赏父亲的英姿与勋章。正如陌生女人后来在信中所说的那样,作家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童年时代、是她憧憬的象征。作家满足了女孩对父亲学识渊博、举止文雅、风度翩翩的浪漫幻想,她仿佛是水边的纳西索斯,透过作家这面湖水贪婪地观察、揣度、欣赏,照见的却是自己对父亲形象的想象。若从精神心理的角度分析,陌生女人苦苦收集作家生活痕迹的痴情看似无果,却在另一方面补偿了她心理上对父爱缺失的渴求。她坚持'你是我的一切,而别人只不过是从我生命边上轻轻擦过的路人',一厢情愿地'自己硬凑到你跟前、投入你的怀抱、栽进自己的命运中去',内心透露出的是对归属感的寻求。这一切都印证了奥地利精神病学家阿德勒的一句话:'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

我们爱的是自己的投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女性形象分析

二、成人世界的一面镜子

(一)女性主义意识的萌发

虽然《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一位男性作家的作品,且小说创作时女性主义学说还未兴盛,但这部小说始终贯穿着一股纯粹的精神力量,从陌生女人身上,我们可以体会到一些女性渴求独立平等的意识的萌发。首先,陌生女人始终追求的是爱情地位上的平等,即虽然怀上了作家的孩子,却选择独自抚养,因为在她眼中,自己爱的那个人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若把孩子强塞给作家,只会加深猜疑,两人的关系也会产生一片'飘浮不定的、腼腆的、怀疑的阴影'。因此,陌生女人在爱情的态度上至少已有'爱情自由'、'双方平等',不愿成为对方负担的女性主义意识。若陌生女人的儿子未死,她或许一生也不会告诉男作家自己的秘密。同样,陌生女人的女性意识还体现在经济上的自尊独立:十七岁时,她便离开了养父殷实的家庭,独自到维也纳服装店打工赚钱。而在发现怀上孩子之后,她也没有告诉家人,而是变卖首饰,独自忍受下了在贫民医院生产的煎熬——'我宁可独自承担一切,也不愿让你背上这个包袱,我要使自己成为你所钟情过的女人中的独一无二的一个',她之所以独自承担了抚养孩子的义务,是希望作家回忆起她时能保持轻松快乐的心情,而不是把她看作欺骗抚养金的枷锁。为了给儿子维持如同父亲一般优渥的生活条件,让他摆脱自己从小就厌弃乃至恐惧的贫穷,陌生女人只能选择'卖淫'赚钱。这种谋生手段当今看来仍然是一种依靠男性的卑劣方式,但在当时男权占强势地位的社会环境下,陌生女人为了儿子的前途而不得不牺牲自我也值得同情。此外,她虽然被不同身份显赫的男人宠爱、环绕着,却不答应任何一个人的求婚,因为在她内心深处,已将自我限定为只属于作家一人。这种归属不是因为觊觎作家的金钱财富,而是一种对'自我'身份得到认定的渴望。因此,她不愿被婚姻束缚的意愿或许也可以看作是对不为男权束缚的反抗,虽然有人认为她对作家的盲目崇拜是屈服于男权的表现,但我更愿将其视为'自我'实现的一种期愿,只是她将这种期愿完全投射在了他者身上。

(二)男权世界中的艺术品

茨威格固然赋予了陌生女人许多不同于庸众的真善美的光辉,但正如以波伏娃所代表的女性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所有男人写的关于女人的书都应加以怀疑,因为男人的身份有如在讼案中,是法庭又是诉讼人。'(《第二性》)纵使茨威格在陌生女人身上投射了理想主义和女性意识,我们还是不能忽视男权色彩浓重的时代背景。茨威格的确是一位非常了解女性心理的作家,但受到男性身份的制约,作家在无意识中依然将陌生女人塑造为一个需要依靠男性力量,将爱情视为唯一的形象。在小说中,男作家对待爱情的态度是随意随性的,它轻松自在,以当下的欢愉为目的,并不影响自己的事业或正常的人生轨迹,甚至直到读完陌生女人的临终信,也根本没有注意到陌生女人的存在。相对的,陌生女人却因为作家的出现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方向,纵使作家从来没有记得、认出过她,她依旧以'跪在你的脚下,求你收留我做个奴隶'的姿态为其存在。在男性作家的视阈中,女性以爱情为人生唯一目的,一旦遇见心仪的对象,便会放弃生活中实现自我的可能性,奋不顾身地投入到以男性为主体的轨道与秩序中去。因此,陌生女人形象的塑造多少也投射了以男性对理想女性的期待,她的自我意识已被男权社会压制与忽略,成为丧失主体性的符号。因此,高尔基被这部小说深深打动也不排除受到了自身男性视角的影响,一个全心全意为男性守候而不求回报的女性形象无疑使人陶醉、向往。

(三)自我幻象的投影

陌生女人一生都未曾逃脱'没有被作家认出来'的命运,理想对象近在咫尺,却可望而不可即,一切都像是自我导演的一个美丽又虚幻的梦。时隔多年,陌生女人终于以独立养活自己的理由从布鲁克跑回维也纳,延续童年对作家的痴恋。然而,十三岁的女孩成长为十八岁的窈窕淑女,内心对爱情的认知也从孩童的朦胧懵懂迅速成熟起来。当她看到作家身边依然环绕着亲密的女人时,心却'突然颤了一下','灵魂也撕裂了',此时在她心里涌动的是'一种新的、异样的感情'。这种新的感情正是孩童迈入成人世界后对于情欲无法满足的失落与嫉妒。其实,这种由童年仰慕到成年渴望占有的复杂感情都可以用拉康的'镜像'理论来解释。拉康认为,自我是在与另外一个完整的对象的认同过程中构成,而这个对象是一种想象的投射:人通过发现世界中某一可以认同的客体,来支撑一个虚构的统一的自我感。幼时,女孩受作家'博览群书'、'斯文智慧'的形象感染,获取了学习的动力,成绩突飞猛进,支撑起一个理想中'自我'的形象。成人后,她渴望摆脱贫困,即使卖淫也要保证儿子和作家一样享受养尊处优的生活。在性格方面,两人也有着微妙的相似性:陌生女人在孩童时期便感受到作家'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一方面,作家为人风流,总向女人敞开他开放随性的一面,活在光鲜亮丽的表象之下,但另一方面,作家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是个孤独冷漠的人,他和众多女人交往却从不关心她们的来历、姓名,他给别人的恩惠看似博大却从不主动,就连给一个乞丐施舍时也是慌张匆忙的,这暗示了他的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愿与他人产生过多关联,不愿被人打扰生活。相对应的,陌生女人身上又何尝不具有对立矛盾的双重性格?一方面,在为儿子优渥的环境谋生的过程中,她看似寻欢作乐,身边总是簇拥着成堆的追求者,拥有衣食无忧的华贵生活;另一方面,她的内心却始终坚持着'女性的贞操',将自己封闭起来,拒绝外界一切男人的求婚,以保持自孩童时代便为作家一人燃烧的熊熊热情,而这种热情本质上也是用童年漫长的孤独堆积起来的。当然,这场爱恋终归是满足自己幻想欲望的游戏,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若因为爱情而丧失了自我意识,无法确认在自身的主体性,那么人的精神终会遭到毁灭性的崩溃。重返维也纳后,陌生女人发现作家根本没有记得过自己,当她渐渐意识到永远无法抓住作家时,孩子便成了作家的复制品。儿子越长越像父亲,并且继承了作家既严肃又戏谑的双重性格,这给陌生女人增添了无限的生活希望,要将自己的梦的延续耐心栽培。因此,孩子病逝后,一个一直以作家为蓝本的梦想也破碎了,陌生女人对自身在世界的位置已产生深深的怀疑与绝望。因此,陌生女人认定孩子能够减轻相思的痛苦只是未完成的恋父形式,人终究不能因他者的出现而确认自我存在的价值。她看似因为感染病毒而死,实则心灵永远都未得到真正的解脱与救赎。

我们爱的是自己的投影——《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女性形象分析

三、人道主义的光辉

除了对小说本身的欣赏,高尔基还对作者的人道主义情怀表达了衷心的钦佩。他曾在致茨威格的信中谈到:'您的小说中的人物之所以能打动人,是因为您使他们比我耳闻目睹的那些活人更加高尚,更有人性,这一点特别重要!并再次使我想象,艺术完全有理由高于生活。'有人认为陌生女人痴情的言行举止根源于一种病态扭曲心理,但从另一方面看,陌生女人这种多年隐瞒真情,不愿使对方厌倦,不愿折磨心上人的行为却是高尚、忘我的:即使是一场感动自我的游戏,却始终未曾想过增加对方的负担;即使不能称之为双方呼应的'爱情',却同样是不求回报、震撼人心的真情。而这种真情体现的,是陌生女人也是作家对真善美的理想主义追求,它闪烁着人性中高尚美丽、无私奉献的光辉。

此外我们还发现,故事发生的社会环境虽不典型,但作家设定的女主人公的成长环境却是清贫寒酸的:陌生女人幼时就因营养不良而身材瘦小,与贫穷的寡母相依为命,接触的邻居也都是生活在底层的破落无产阶级——大人言谈粗野,孩子行为放肆。只是生活在贫民区的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孩。在怀上作家的孩子后,她度过了一段着实艰难的日子——身无分文的她只能进社会渣滓中的妇产医院分娩,而那儿正是社会底层穷人的聚集地。在那里,人们彼此之间都是陌生的,大家寂寞孤独,互相仇视,毫无温情可言。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人连最后一点儿可怜的自尊都无法保留,只能像个展览品一样任凭他人满足贪得无厌的私欲。作家选择将贫民卑微又粗野的生活作为小说的一个切入面,也体现了自身对底层社会的同情、悲悯之心,这一切都是与作家关怀个体生命,关心社会状态的人道主义情怀分不开的。

因此,我们再从作家本身探寻,便更容易理解这强大的人道主义魅力根源何处。茨威格自幼生活在环境宽松的维也纳,家境富裕的他并没有感受到其他地区犹太民族普遍遭受的屈辱,并且为自己是一名体面的欧洲人深感骄傲。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使整个欧洲都笼罩在动荡不安的阴影之下,战争的残酷与人性的残忍颠倒了茨威格'欧洲是世界文明中心'的价值观,他决心以作家的身份呼唤人道主义复苏,却因犹太民族的身份屡遭纳粹迫害。《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正是一战后的创作,或许作家也是希望能通过这个执着追求真善美的艺术形象表达重塑真情、奉献、博爱世界的梦想。作家如同陌生女人一般,执着地坚守自己和平主义的理想,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但同样,陌生女人一生未实现的梦便也仿佛象征着茨威格人道主义理想的破碎,这种信念由熊熊燃烧转为消逝幻灭的悲剧性无疑更使人动情。我们为陌生女人爱而不得的悲剧痛心,如高尔基一般被陌生女人曲折的柔情所'深深激动',正是因为在陌生女人这个原型身上,我们看到了执着追求真善美却被现实世界一次次无视、打击、摧毁的自己。

四、结语

无数读者如高尔基一般被《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贞洁的抒情性所折服,为陌生女人不幸的命运而叹息,但通过这部不朽的杰作,我们更应该反思的是如何从痴情人物形象的身上寻找'自我'与'他人','理想'与'现实'的关系。成长时期,我们常跟随他人的榜样光环盲目设立自我目标;恋爱时期,我们常因为自己的本能需要而去寻找一个想象中的男女性形象;奋斗时期,我们常无视现实条件而一味呐喊自己的浪漫理想主义……我们总是急切地希望能通过'他者'这面镜子安放'自我'的位置,却更应该深思如何完善'自我',用独立的意志与人格吸引世界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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