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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论虚无主义:我们的高贵一去不返,我们的价值已经失去

 听雪楼75iz4v14 2020-04-27

内容提要:虚无主义浓缩了尼采对时代精神的诊断和对西方文化的批判,是尼采后期思想的逻辑起点。本论文对尼采著作和遗稿中关于虚无主义的论述做了清理和分析,指出在尼采思想中,虚无主义既是时代的危机又为新的未来打开了可能性。

在《权力意志》遗稿中,尼采写道:“虚无主义站在门口了,我们这位所有客人中最阴森可怕的客人来自何方呢?”①整整一代德国思想家都在与尼采的这个问题搏斗。1918年,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出版,这本在当时影响很大的书犹如一曲挽歌,哀悼两千多年的西方精神的死去。同年冬天,当时德国的学界领袖韦伯在慕尼黑大学发表了著名的演说“学术作为志业”,在演说中韦伯谈道:“在尼采对那些发明了幸福的最后的人作了毁灭性批判之后,对于幼稚的乐观主义将科学——即在科学的基础上支配生活的技术——颂扬为通向幸福之路这种事情,我已完全无需再费口舌了。除了教书匠和编辑部里的一些老稚童,谁还会相信这种幸福?”②上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海德格尔花了十年的时间跟随尼采的思路,清算柏拉图开启的形而上学传统,呼吁回到前苏格拉底哲人本源的思与诗。面对这样的时代精神,胡塞尔也不再把自己限制于对意识的本质结构的揭示,开始公开谈论欧洲科学的危机与欧洲人性的危机。二战之后的法兰克福学派更是将纳粹运动看作欧洲虚无主义的表征,孜孜追问纳粹运动的起源,探求其与德国古典文化的关系。

尼采是分析欧洲虚无主义问题的先行者。他对欧洲虚无主义的分析可以说是鞭辟入里,用一位论者的话来说,“尼采不仅颠覆了启蒙传统,而且颠覆了苏格拉底和耶稣共同塑造的西方大传统。”③通过虚无主义这一概念,尼采表达了他对西方文化的总体理解和对现代性危机的深刻洞察。1888年,尼采在笔记中写道:“我要叙述的是今后两个世纪的历史。我要描述的是将要到来的事情……虚无主义的来临。”④我们正生活在尼采所说的未来两个世纪中,他对虚无主义的描述与诊断刻画了我们的当下处境:“虚无主义:我们的深渊与命运。”尼采就像一个古老的先知向人们说出这样的预言:“我们已经摧毁了对上帝的信仰。剩下的唯有空无。我们正在下坠。我们的高贵一去不返。我们的价值已经失去。”⑤而“当其他人对此视而不见时,尼采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了痛苦、不幸与失去神的世界的悲惨,以至于他能够提前经验到即将到来的时代的命运”。⑥这一命运就是虚无主义的来临。

虚无主义不仅在尼采研究中占有突出地位,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尼采思想传播中的一张主要标签。比起“权力意志”“相同者的永恒轮回”这些难以把握的概念,“虚无主义”更能让尼采的每一个读者感同身受,因为我们生活的时代正是一个价值崩溃的时代、相对主义盛行的时代、道德沦丧的时代、“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⑦的时代。

虚无主义的前奏:“上帝死了”

据学者索默尔考据,尼采第一次使用虚无主义⑧这个词语是在1880年夏季的手稿中⑨,而它首次出现在尼采正式出版的作品中是在《善恶的彼岸》。⑩在此之前的《快乐的科学》一书中,尼采虽然没有用虚无主义这个词语,但已经借一个“疯子”之口,向我们阐释了“上帝死了”之后的虚无主义后果。

“疯子。——你们是否听说过那个疯子,他大白天点着灯笼,跑到市场上不停的喊叫:“我寻找上帝!我寻找上帝!”——由于那里刚好聚集着许多不信上帝的人,所以他引起了一阵嘲笑。怎么搞的!他失魂了吗?其中一个说道。他是不是像小孩一样走错了路?另一个说。还是他迷失了自己?他害怕我们吗?他在梦游吗?人民议论纷纷,哄然大笑。这个疯子突然闯进人群之中,并张大双眼瞪看大家。“上帝到哪里去了?”他大声喊叫,“我要对你们说出真相!我们把它杀死了——你们和我!我们都是凶手!但我们是怎么杀死上帝的呢?我们又如何能将海水吸干?是谁给我们海绵去把整个地平线拭掉?当我们把地球移离太阳照耀的距离之外时又该做些什么?它现在移往何方?我们又将移往何方?要远离整个太阳系吗?难道我们不是在朝前后左右各个方向赶吗?还有高和低吗?当我们通过无际的虚无时不会迷失吗?难道没有宽广的空间可以让我们呼吸吗?哪儿不会更冷吗?是否黑夜不会永远降临且日益黯淡?我们不必在大白天点亮提灯吗?难道我们没有听到那正在埋葬上帝的挖掘坟墓者吵嚷的声音吗?难道我们没有嗅到神性的腐臭吗?——就连诸神也腐朽了!上帝死了!上帝真的死了!是我们杀死了他!我们将何以自解,最残忍的凶手?曾经是这世界上最神圣,最万能的他现在已倒在我们的刀下——有谁能洗清我们身上的血迹?有什么水能清洗我们自身?我们应该举办什么样的祭典和庄严的庙会呢?难道这场面对我们来说不会显得太过于隆重了吗?难道我们不能使自身成为上帝,就算只是感觉仿佛值得一试?再也没有更伟大的行为了——而因此之故,我们的后人将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更高的历史之中!”

说到这里,疯子静下来,举目望望四周的听众,听众也寂然无声并惊讶地看着他。最后,他将提灯掷在地上,而使灯破火熄。“我来的太早了,”他接着说,“我来的不是时候,这件惊人的大事尚未传到人们的耳朵里,雷电需要时间,星光需要时间,大事也需要时间,即使在人们耳闻目睹之后亦然,而这件大事比最远的星辰距离人们还要更为遥远——虽然他们已经做了这件事情!”据说,在同一天,这个疯子还跑到各个教堂里,在里面唱他的安魂弥撒曲。而当有人问他缘由时,他总是回答说:“假如这些教堂不是上帝的坟墓和墓碑,那么,它们究竟还是什么玩意?”

这一节是一个短小但却完整的戏剧,有人物(疯子和不信上帝的人)、地点(市场和教堂)以及层次丰富且充满张力的情节(包括对话、对白和行为)。尼采在这里使用的语言非常精彩,充满着含义丰富的隐喻,显示了他作为德语作家的才华。在这一戏剧中出现了两个人物形象,疯子和不信上帝者,他们是我们理解这一戏剧的关键。

疯子和不信上帝的人都知道上帝已经死了,但上帝之死的意义对于他们而言却完全不同。疯子一开场就慌里慌张跑到市场上找上帝,这说明上帝的死亡对他而言是不堪承受的重压。而市场上聚集的那些不信上帝的人听了疯子的话语却毫无压力,反而嘲笑和讽刺疯子。显然,对他们来说,上帝的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在尼采所处的时代,无神论已经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上帝死了这一说法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经过法国启蒙哲人的批判,整个欧洲的宗教信仰已经不可避免地开始衰落。在德国,虽然康德来了一个“急刹车”,将上帝作为实践理性的三个公设之一而保留了下来,但无神论的进展仍然不可阻挡。黑格尔在他青年时期的论文《信仰与知识》中就断言:“新时代的宗教赖以为基础的情感是:上帝本身死了。”在后来的《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进一步阐明了他的观点。他“在论述自我意识时指出,自我意识经过了欲望、主奴关系、斯多葛主义和怀疑主义的阶段后,进入了苦恼意识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中,自我意识试图通过对上帝的虔敬来安顿自己,结果发现上帝本身已经死亡,除了痛苦的情感,其他一无所获。自我意识唯有超越这个阶段而达到理性,才能安顿自己并继续向前进展”。在黑格尔那里,“上帝本身死了”意味着以概念思维为特征的哲学对以人格形象为标志的宗教的超越。黑格尔左派的哲人们秉承了黑格尔的无神论锋芒,不管是费尔巴哈还是马克思,都宣布过上帝之死。在马克思看来,上帝的死去意味着人不再寻求虚幻的幸福,而是转而寻求现实的幸福。

与这些启蒙哲人的看法相对立,尼采通过“疯子”之口,说出了上帝死了之后的虚无主义后果。疯子以急板的速度,用阴森恐怖的音调连续追问了15个问题。在这些问题中尼采将上帝比作太阳、比作地平线。这里上帝的含义到底是什么呢?海德格尔对此曾有过极富启发性的解释,他说“在尼采思想中,‘上帝’和‘基督教上帝’这两个名称根本上是被用来表示超感性世界的。上帝乃是表示理念和理想领域的名称。自柏拉图以来,更确切地说,自晚期希腊和基督教对柏拉图哲学的解释以来,这一超感性领域就被当作真实的和真正现实的世界了”。这一世界不仅仅是真实的世界,而且还是一切意义的源泉,它站在高处规定着尘世的生活。于是上帝之死意味着人的生活失去了方向,前后左右都是一片虚无;意味着世界一片漆黑,大白天也需要打着灯笼。总而言之,上帝之死意味着曾经规定着欧洲人的生活,为之指引方向的价值和意义失效了,不再有什么东西是人能够遵循和可以当作指南的了。

虚无主义的两种含义

在“疯子”这一部“戏剧”中,尼采通过疯子之口讲述了上帝死了之后的虚无主义后果。尼采之后出版了多部著作,虚无主义虽然出现在这些著作中,但却没有得到详细的阐发。尼采对虚无主义的论述集中在他的未刊笔记中。从1884年开始,尼采计划写一本主要著作。这部构想中的著作的题目最早是《永恒轮回哲学——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之后变为《权力意志——尝试对一切事件进行一种新的解释》《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最后则是《重估一切价值》。不管尼采的计划如何变动,虚无主义始终在其中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虽然尼采并未完成《权力意志》,但在他留下的遗稿中我们可以看到,对“欧洲虚无主义”的考察乃是全书的第一章。

遗稿为我们理解尼采的虚无主义思想提供了材料,但这些论述却并不清晰明了,反而充满着众多难以理解甚至自相矛盾之处。比如尼采一方面认为对世界的道德解释是虚无主义,同时却又说“道德乃是反对实践的和理论的虚无主义的一大手段”;一方面批判虚无主义,认为它是对生命的否定和贬抑,同时又称“‘虚无主义’乃是精神的至高权力的理想,最充沛的生命的理想”,甚至是“一种神性的思想方式”。

有论者认为,“自相矛盾是尼采思想的基本特征”。“解释的任务就在于,搜寻各种形态的矛盾,找不到矛盾便永不满足,然后或许就是体会这些矛盾的必然性”。但在笔者看来,停留在这些自相矛盾上只会错失尼采思想的要义与精深细微之处。如果我们努力在看似自相矛盾的地方去辨识尼采对同一语词的不同使用以及它们含义的细微差异,这些看似自相矛盾之处就会自然消解。在本文中,笔者主要依据《权力意志》一书,同时结合其它后期作品(包括《偶像的黄昏》《道德的谱系》《善恶的彼岸》),对尼采思想虚无主义概念做一个完整的梳理与辨识后发现,在虚无主义问题上尼采的思想是融贯一致的。

尼采对虚无主义下过一个简明扼要的定义:“虚无主义:没有目标;没有对‘为何之故’的回答。虚无主义意味着什么:最高价值的自行贬值。”在另一个地方,尼采也称虚无主义为“绝对的无价值状态”。这表明在尼采那里,虚无主义的第一种含义乃是在以往价值崩溃之后的无目标、无意义状态。与此同时,尼采又将基督教、佛教、“柏拉图主义”称为虚无主义。这乃是虚无主义的第二种含义,意指它们通过对世界的解释所设立的价值本身就是虚无的——是对生命的否定和贬抑。

虚无主义的第一种含义很好理解,虚无就是没有意义与目标。它也符合我们日常对这个词的使用。比如当一个人说人生很虚无时,我们一般会认为他说的就是人生缺少目标,没有意义。但是对它的第二种含义——对生命的否定和贬抑,就需要联系到尼采思想中生命与价值的关系。先引述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中的两段话:

我制定一个原则。道德中的每一种自然主义,也就是每一种健康的道德,都是受生命本能支配的,——生命的任何要求都用‘应该’和‘不应该’的一定规范来贯彻,生命道路上的任何障碍和敌对事物都藉此来消除。相反,反自然的道德,也就是几乎每一种迄今为止被倡导、推崇、鼓吹的道德,都是反对生命本能的,它们都是对生命本能的隐蔽的或公开的、肆无忌惮的谴责。

当我们谈论价值,我们是在生命的鼓舞之下,在生命的光芒之下谈论的:生命迫使我们建立价值;当我们建立价值,生命通过我们进行评价。……由此可知,把上帝当作生命对立概念和对生命的谴责的那种道德上的反自然,也还是生命的一个价值判断——什么生命?什么种类的生命?我早已回答:是衰退、虚弱、疲惫、受谴责的生命。

在尼采思想中,道德乃是一种价值体系,因此,生命和道德的关系就是生命和价值的关系。从上面两段话中我们可以分析出生命与价值的关系的三个层次:第一,作为价值体系的道德乃是生命所设定的。第二,存在着两种不同类型的道德,即两种不同的价值体系。一种反自然,反对生命本能;另一种符合自然,受生命本能的支配。第三,迄今为止的占据统治地位的大部分道德体系都是反自然的,是由那种“衰退、虚弱、疲惫、受谴责的生命”所设立的。

弄清生命与价值的关系后,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何尼采把否定生命、贬抑生命、反对生命本能的价值称为虚无的。在尼采看来,生命就是追求生长,追求持存;而这些价值却认为不存在比存在更好,它们取消了生命的基本条件,最终走向自己的反面。在尼采看来,这些被虚构出来的价值最终必定会被识破,导致第一种虚无主义,例如欧洲的“柏拉图主义”最终产生了尼采那个时代弥漫整个欧洲的虚无主义危机。

在清理出虚无主义的两种不同含义后,前面所列举的一些看似自相矛盾之处就可以得到理解了。当尼采称对世界的道德解释是一种虚无主义时,它是在第二种意义上使用虚无主义的,即这种解释所设定的价值乃是反生命的;而当尼采说“道德乃是反对实践的和理论的虚无主义的一大手段”时,他是在第一种意义上使用虚无主义的,因为道德价值虽然贬抑生命,反对生命,最终会导致生命的衰落,但是,道德价值仍然是一种价值,仍然为人类提供了一种目标与意义。就像尼采在《道德的谱系》中对禁欲主义理想的分析:“禁欲主义理想给人类提供了一种意义,直到现在,这还是人类唯一的意义,任何一种意义都强似于毫无意义。”尽管作为道德价值的禁欲主义理想毒害了人的生命,给人类带来了更多的痛苦,“可是,人因此而得救,他有了一种意义。从此他不再是风中飘零的一叶,不再是荒唐戏,‘无意义’的玩偶,他现在能够有某种追求——至于他追求的内容,方法,目的是什么,那都是无关紧要了”。

虚无主义的多种类型

1.积极的虚无主义和消极的虚无主义

前面已经分析了,虚无主义的基本含义是最高价值失效后的空无意义的状态,但这种状态却象征着两种完全不同的虚无主义类型——积极的虚无主义和消极的虚无主义。我们先看尼采对这两种虚无主义类型的论述。

“虚无主义是两义的:

A)虚无主义作为提高了的精神权力的象征:作为积极的虚无主义。

它可以是强者的标志:精神力量可能如此这般地增长,以至于以往的目标(信念、信条)已经与之不相应了。

B)虚无主义作为精神权力的下降和没落:作为消极的虚无主义。

作为一种弱者的象征:精神力量可能已经困倦、已经衰竭,以至于以往的目标和价值不适合了,再也找不到信仰。”

“作为正常现象的虚无主义,可能是不断增长的强壮或者不断增长的虚弱的征兆。一方面,创造、意愿的力量增长到了如此地步,以至于它不再需要这样一种总体阐明和意义设置。另一方面,甚至创造出意义的创造性力量也减退了,而且成为对支配性状态的失望。无能于信仰某种意义,无信仰。”

在上面所引的两段笔记中,尼采很清楚地表明了积极虚无主义与消极虚无主义这两种虚无主义类型的特征和含义。对尼采而言,虚无主义总是旧的价值已经崩溃,而新的价值尚未建立的空白时期,身处这一空白时期的人必定要面对这样一种无意义和无价值的状态。但是,对于强者,也就是精神力量强大的人而言,这样一种状态正是创造新价值的良机,他们就像《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三种变形”中的狮子,面对承载着千百年来的价值的巨龙,大声的喊出“我要”。也许它还不能创造新的价值,但是它摆脱了旧价值的束缚,为自己争得了自由,也为新价值的创立争得了权利。所以尼采说:“得到容许的‘精神自由’的非信仰之尺度,乃是力量增长的表达。”而对那些弱者而言,它们虽然也失去了对旧价值的信仰,好像也是处于自由之中,但对于他们而言,这种自由却是难以承受之重。这种人的精神力量是最为虚弱的,甚至比那些受苦受难的、厌倦生活的人还要低等,因为那些人还能为自己虚构一个真实的世界,虚构一个“上帝之城”作为生命的意义。而这种消极的虚无主义者已经完全失去了创造力,“无能把自己的意志植入事物之中”。这种人就是尼采所深恶痛绝的虚无主义者:“对于如其所是地存在的世界,他断定它不应当存在;对于如其所是地存在的世界,他断定他并不实存。”

2.完全的虚无主义和不完全的虚无主义

除了积极和消极两种虚无主义类型之外,尼采还区分了完全的虚无主义和不完全的虚无主义。在尼采看来,上帝之死意味着规定欧洲人生活的价值体系的崩溃。不完全的虚无主义意味着对这样一种无意义和无价值的状态的逃避。

“不完全虚无主义,它的形式:我们生活于其中。逃避虚无主义的种种尝试,而没有去重估以往的价值:会产生相反的效果,使问题尖锐化”。

这种逃避有两种方式:一部分人天真地以为虽然上帝死了,但与其生活相关的道德、政治、文化等领域的价值都还有着效力,仿佛它们与上帝无关,无需上帝的支撑。这就好比一栋大厦,其地基已经朽坏,但大厦尚未倾塌,居于其上的人反以为大厦可以常存不倒一样。但在尼采看来,上帝乃是基督教价值的基石,它们担保了与世俗生活相关的一系列价值体系的有效性,这其中包括政治、文化、道德等多种领域的价值系统的各个方面。“基督教是一个体系,一种对于事物通盘考虑过的完整的观点。倘若破除了其中的一个主要观念——对上帝的信仰,也就是粉碎了这个整体,不再有任何必要的东西留在手中了”。

还有一部分人在上帝的权威消失以后,急忙地找寻另外的权威来取代上帝的位置。尼采在一个残篇中分析了这种情形:“人们习惯于目标从外部被提出来、被赋予、被要求——也即是通过某种超人的权威。在人们已经荒疏了对这种权威的信仰之后,人们还是按老习惯去寻找另一种权威,后者懂得无条件的说话,能够规定目标和使命。现在,首先出现的是良知的权威……或者是理性的权威……或者是社会本能……或者是具有某种内在精神的历史学……最后是幸福,以及大多数人的幸福。”对此,海德格尔给出了非常清晰明白的解说:“如果基督教上帝意义上的神已经从它在超感性世界的位置那里消失了,那么,这个位置本身总还是保留着的,尽管已经是一个空位了。人们依然可以紧紧抓住超感受性世界和理想世界的这个已经空出来的位置领域。这个空出的位置甚至要求人们重新去占领它,用别的东西替代从那里消失了的上帝。新的理想被建立起来。在尼采看来,这是通过世界幸福说和社会主义而发生的事情,同时也是在瓦格纳音乐中发生的事情,也即说,是在‘独断的基督教’已经破产之处普遍发生的事情。于是便出现了‘不完全的虚无主义’。”这种虚无主义者没有看到,这种种的权威以及它们的价值都基于同一种结构,其中之一的命运就是全体的命运,它们最终都会失去效力。不完全的虚无主义者的这种行为拖延了真正的新价值的创立。

而完全的虚无主义(尼采又称之为彻底的虚无主义,极端的虚无主义)则能够直面这样一种无意义与无价值的状态。他们不仅认识到传统设立的一切价值都是虚妄的,而且完全取消了传统价值的位置。

“虚无主义的极端形式或许是:一切信仰,一切持以为真,都必然是错误的:因为压根就没有一个真实的世界。也就是说:这是一个视角主义的假象,其起源就在我们心中(因为我们不断地迫切需要一个狭隘的、压缩的、简化的世界)”。

“激进的虚无主义,如果关乎人们赞赏的最高价值,那就是这样一种信念:此在是绝对无法忍受的;还要加上这样一种认识:我们丝毫无权在设定一个彼岸或者一种事物的自在,说后者是‘神性的’,是真正的道德”。

“没有真理;没有事物的绝对性质,没有‘自在之物’——这本身就是一种虚无主义,而且是极端的虚无主义”。

在这三条格言中的所提到的“真理”“自在之物”“真实的世界”“彼岸”等等都是西方传统形而上学所设立的最高价值。极端的虚无主义对它们的彻底否定带来了一种完全的自由,即价值感的自由,这种自由是新价值的创造的必不可少的前提。

当尼采批判虚无主义时,他批判的是消极的虚无主义,以及虚无主义价值对生命的阉割和贬低;当他称赞“虚无主义”是精神的至高权力的理想,最充沛的生命的理想,甚至是“一种神性的思想方式”时,他指的是积极的虚无主义和彻底的完全的虚无主义。就像我们前面所分析的,这两种虚无主义对尼采而言意味着一种解放,一个新的契机。就像荷尔德林的诗句“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拯救”,虚无主义所带来的无价值、无意义状态虽然是时代的巨大危机,但是它也暴露了传统价值的虚妄与卑下,为新的价值创造开辟了空间。

注释略

作者刘小川&严智龙,原载《学海》 2017年第4期 P176-181页
本文转自设计与哲学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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