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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史记·孔子世家》:某种动物在路上

 浮生偷闲 2020-04-30

见识过吴楚战争之后,孔子北上返回卫国了。《孔子世家》说,“是岁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鲁哀公六年也。”

距离鲁定公十二年底离开鲁国,转眼已经过去了九年多。这九年里,孔子真正停留时间比较长的地方,只有卫国和陈国。

当然,途经的地方有很多,路上也遭遇了很多事。不过正如历代学者考证的结论,《史记》提供的孔子周游路线疑点很多,所以某事是否发生在某时某地,也就成了问题。前面我们碰到这方面的内容,全部都跳过了,汇总到这一节里,梳理回顾一遍。

 

(一)子畏于匡

 

孔子经过卫国边境一个叫匡的地方(今河南省长垣县)。为孔子驾车的,叫颜刻,颜刻指着城墙的一处缺口说:“昔吾入此,由彼缺也。”当年我们就是从这里打进去的。

当年曾经颜刻跟着阳虎,攻打过这里。他把这事当作一挺风光的历史说。声音大了点,让城里人也听到了。

当年阳虎打下匡地,蹂躏了一番,这个仇,匡人可没忘记。现在颜刻这句话,等于是往伤口上撒盐。

于是孔子被匡人错认做阳虎,这就导致了“子畏于匡”。畏有两种解释,都通:一种是包围,就是说孔子被包围,拘禁了;一种是私斗,就是说孔子的学生还有点战斗力,和匡人打得很厉害。

《史记》说,“孔子状类阳虎”,这个说法《庄子·秋水》里就有。其实匡人对阳虎的长相也并不见得熟悉,当时那种情况下,即使孔子和阳虎长得并不很像,也很容易发生误会。我有点疑心,反而是因为这次误会,才产生了孔子和阳虎长得很像的传说。

至于孔子的长得究竟什么样,除了大高个儿基本可以肯定外,其他古书上的描述也大多不见得可靠。也有可能是根据圣人必须长得很奇怪的逻辑,衍生出孔子相貌的各种传说,这个传说和前一个传说相结合:孔子长得那么独特,却又和阳虎很像,这个巧合就显得更奇怪了。李硕老师推测,孔子他爹既然能野合出一孔子来,也许是惯犯,阳虎也是他老人家的私生子,也未可知。

这个假设符合那个年代的氛围,又可以让孔子和阳虎的故事戏剧性倍增,确实是个极精彩的创意。

《论语》里两次提到“子畏于匡”,司马迁把这两段都抄进了《孔子世家》里。

一是危急关头,弟子们都害怕了。孔子说:

 

“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周文王去世之后,西周的礼乐文明传承到今天,不就凝聚在我身上吗?上天要让这种文明灭绝,就不会生下我来,不会把这种文明传承到我这里;既然我孔丘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上天不打算让这种文明灭绝,匡人能把我怎么样!

孔子平时很谦卑,内心极骄傲。生死关头,这种骄傲就彰显出来了。这是真·文化自信。

一是这次动乱中孔子和颜回走散了,再相见的时候:

 

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

 

孔子说:“我以为你死了。”颜回说:“先生在,我不敢死。”

后来颜回毕竟死在孔子之前,对照这句话,会使得悲痛格外深。

这次事件怎么解决的?不知道。《史记》给的说法明显是错的,司马迁说孔子让自己的随从给卫国大夫宁武子做了家臣,这才脱身。宁武子是一百多年前的人,又不是穿越小说;也不可能是宁武子的后人,因为孔子六岁那年,整个宁氏家族就已经被端掉了。

有人猜测,这里的宁武子,应该是孔文子。——孔文子和孔子没有亲戚关系:孔子是子姓孔氏,孔文子是姞姓孔氏。春秋时代,不少国家都有孔氏,各不相关。因为字里带孔的人很多,如果混得好,后代就会以孔为氏。

为什么这么猜呢?第一,孔文子的工作,是“治宾客”,接待到卫国来的外国人,孔子这种情况,正好归他管;第二,后续发展里,孔子和孔文子关系极其密切,孔文子想打自己的女婿,这种事他都会找孔子咨询;孔子的弟子像子路、高柴这些人,也确实做了孔文子的家臣。

 

(二)微服过宋

 

孔子离开卫国后,先经过曹国,曹国已经非常弱小,孔子觉得这个小国装不下自己的理想,没耽搁,就到了宋国。

宋国是孔子祖先的国家,孔子的妻子亓官氏,据说也来自宋国。所有的文献里,看不出孔子对妻子有任何感情,所以妻子是宋国人,不会让孔子对宋国印象更好。但孔子讲究孝道,想到这是自己祖先生活过的地方,按说孔子会有点动情。

但孔子在宋国的运气很不好。“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

司马这个官,是管军事的,当年孔子的老祖宗孔父嘉,在宋国就也是干这个的。

桓魋这个人,很阴柔,很精致,很脆弱,很物质。按《左传》的描述,他和宋景公似乎是同性的恋人关系。他被人欺负了,宋景公为他眼睛都哭肿了。两个人在一起,是那种儿女共沾巾的感觉。

孔子得罪桓魋的原因可能是,桓魋活着奢侈,更想着死后厚葬。贵族死后,都是棺材一层套一层的,桓魋用石头做套在外面的大棺材,好多年都没做成,弄到劳民伤财的地步。孔子到了宋国后,看不惯,说了句:“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奢侈到这个地步,死了还不如快点烂掉好的。

桓魋那玻璃心,哪里受得了这个?就要杀孔子了。

桓魋表示自己杀心的方式,也还是挺阴柔的。孔子带着弟子在一个大树下讲课,桓魋就派人“拔其树”,这大概相当于砸了教室。

于是孔子就离开宋国了。弟子们催促快点走,孔子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上天赋予我伟大的德行,桓魋能把我怎么样?

这件事,双方的表现大概都算是挺嚣张,但是不凶狠。

桓魋真要杀孔子,直接过来杀就是,不用把树弄倒给孔子警告。可能是孔子也算有点国际影响的人,他只是想把孔子吓走算了。

孔子虽然说了句大话,据孟子说,最后还是“微服而过宋”,换了和身份不相称的衣服,假扮成不相干的人,也还是知道怕的。

桓魋拔树这个细节不见于早期儒家典籍,是《庄子》里讲的。有人怀疑不可靠。

 

(三)丧家狗

宋国和陈国是很近的,宋国都城在今天的商丘市睢阳区,陈国是商丘市下的柘城县,大概四十公里左右的路程。

孔子离开卫国后如果目的地是陈国,那么到了宋国就不该再到郑国去,所以孔子在郑国的那段经历,有学者认为纯属虚构。不过也有学者认为,孔子其实没有目的地,就是到处看看找机会,去一趟郑国多碰一次壁,也正常。

如果郑国之行确实存在,那孔子这趟真是很狼狈。

在卫国在陈国,《孟子》、《史记》都刻意强调了,孔子是住在谁家里。郑国却没提这茬,其实就是没人接待。

孔子和弟子们在郑国还走散了。郑国的位置,在天下之中,是当时的交通枢纽。这种地理形势,争霸的时候,大家都打他,特别惨;但现在已经享受了半个多世纪的和平红利,南来北往做生意的,都从这里过,发展得特别好。孔子师徒来到郑国,人生地不熟,一挤,就走散了。

孔子还是很聪明的:我找学生难,学生找我容易,我这么大个头,找个显眼的地方往那儿一站,都能瞧见。于是孔子就跑到郑国外城的东门外。

孔子当然是精通《诗》的,不知道是不是《诗经》里的句子,引着他到郑国的东门外的。《郑风》里,有两首写到国都东门的。

一首叫《出其东门》,“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这里是个美女如云的地方。不过孔子应该不是奔着美女去的。

一首叫《东门之墠》:

 

东门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东门之栗,有践家室。岂不尔思?子不我即。

 

这是一首情诗。“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他的家很近,他的人却很远。“岂不尔思?子不我即!”我不是不想你,可是你不愿意接近我啊。按照读《诗经》断章取义的原则,也算能反映此时孔子对郑国当权派的怨念。

学生们找孔子,有个郑国人就告诉子贡:

 

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丧家之狗。

 

子贡这次很实在,找到孔子后就直说了:“老师,人家说你像丧家狗。”

孔子的反应是“欣然笑曰”,他说长相不重要,说我像丧家狗,倒是“然哉!然哉!”。

这个细节怎么说呢?对于要把孔子捧成圣人,甚至捧成神的人来说,是侮辱了孔子。但是对于把孔子当人看的人,应该算个加分项。

一个老爷子,这么大岁数了,虽然在现实面前屡屡碰壁,但坚持自己的理想不放弃,其实很多人可以在他身上可以看见理想中的自己。老爷子的心理调节能力还特别的强,在宋国跟桓魋,该说大话说大话,这会儿又该自嘲的时候自嘲。一个能够自嘲的人,总是会显得可爱一点。

对现在很多人来说,“丧家狗”也不见得是一句难听的话。我上大学的时候,看周星驰的《大话西游》结尾的那个城楼的场景,就联想到孔子在郑国东门的样子。夕阳武士看着孙悟空的背影说:“他好像一条狗诶!”当时真不知道戳中了多少人的泪点。

大致说,现代人和古人比起来,一个特点就是更加世俗化,对神性的东西,高高在上的东西何止是兴趣不大,而且往往会有比较大的不信任。能感动现代人的,经常是那种和你相似的但是又比你更优秀的人,好莱坞那些超级英雄的人设,往往也都是这样。

基督教的现代化转型,很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突出耶稣身上的人性。所以在讲福音书的故事时候,会讲到耶稣也有软弱,有犹豫,有迷惘……并不是反对基督教的人在这么讲,而就是基督徒这么讲,提供给人这样一个耶稣,反而更能够让基督教保持活力。教育水平很高的人里仍有不少相信基督教尤其是新教,和新教这种转变实现得最彻底,关系是很大的。

同样的道理,李零先生解读《论语》的书,书名就叫《丧家狗》,他显然也不是对孔子又什么恶意。后来他又写了一本小册子,叫《去圣乃得真孔子》,他这个所谓的“真孔子”,一方面固然确实更接近历史原貌,一方面显然也比那个大成至圣文宣王孔子更符合现代知识分子的理想。

和基督教比起来,儒家有一点是有优势的,就是他本来就很世俗化。当年黑格尔鄙视孔子的话,说孔子那里没有什么思辨的哲学,讲的都是些常识道德。今天看,常识道德也许反而现代化起来更方便。

 

(四)要盟

孔子要重返卫国,经过一个叫蒲的地方,当时,卫国有人占据了这里叛乱,他们对孔子提出:我们可以放你走,但是你不能去卫国。孔子说,行。

结果孔子脱身之后,就直奔卫国。

 

子贡曰:“盟可负邪?”孔子曰:“要盟也,神不听。”

 

子贡看不下去了,子贡是个商人,大概他觉得,我们做商人的都最讲究诚信,老师你不也常说,“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您怎么能这样?

孔子说:“要盟也,神不听。”在别人的强迫下订立的盟约,叫要盟,神都是不理会的,当然可以不遵守。你还商人呢?你不懂合同法吗?一方以欺诈、胁迫的手段或者乘人之危,使对方在违背真实意思的情况下订立的合同,受损害方有权请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机构变更或者撤销。

孔子这个观点,影响很深远。比如说,国家制定了很残暴的政策,而且政策制定的过程,当然是不经过人民同意的,对于民众来说,这就属于要盟,那民众要不要按照政策要求的去做?国和国之间,签订了不平等条约,要不要遵守?那个更是典型的要盟。

显然,传统的中国人,这一点都是很得孔子的精义,很懂得变通的。

孔子还有一句话,叫“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权就是变通的意思。不过孔子把变通当作境界最高的人才可以行使的特权,但是现实中显然谁也不甘人后。

 

(五)匪兕匪虎,率彼旷野

孔子在陈蔡之间挨饿,肯定是他特别惨痛的一段记忆,那时身边的弟子,患难与共的感情,也格外深。孔子晚年回顾:“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读来真有悲凉无限之感。

《史记》对这一段的叙述,情节远比《论语》丰富。司马迁讲,孔子知道这时候“弟子有愠心”,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于是把几个大弟子一一喊过来。

孔子问的问题都是一样的:

 

“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邪?吾何为此?”

 

《诗经》里面说,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却徘徊在旷野上。是我的道错了吗?我们为什么会困在这里。

先把子路喊来问,子路说了一段,大意是我们不还够好吧。孔子说,好人总有好报吗?聪明人总有好结果吗?把子路骂出去了。

然后子贡。子贡说,是老师的道太好了,庸俗的世界配不上这么好的道,要不咱们迁就下这个低俗的世界吧。孔子又骂,大意是人间不值得,道比适应社会重要多了,子贡你这叫鸡贼。

最后是颜回。颜回说,老师的道是最大的,人间确实不值得。我们只需要担心自己修道不够,道不能实行,那是国君们的耻辱,不是我们的责任。孔子开心了,说是这样吗?颜家的孩子,你就是太穷了,不然我来给你当管家。

这一段,可以当舞台剧的写作入门来学习:一是始终紧扣着一个核心冲突;二是空间处理的技巧,舞台剧换布景很麻烦,所以最好是同一个空间,让人物进进出出,轻易不要换场;三是台词写作,几句话就看出人物性格,子路特别子路,子贡特别子贡,颜回特别颜回。

至于真实性,不妨看开点,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不必多计较了。

有意思的是,孔子不介意承认自己是丧家狗,但不认为自己是犀牛和老虎。他是渴望秩序却失去秩序的人,真正的旷野,不是他的精神家园。

当然,“不介意承认”和“确实是这么认为”,之间也有很大的距离。孔子还曾把自己比作另外一种动物,那是孔子去世前不久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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