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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仁秀 : 邻居

 老鄧子 2020-04-30

昨夜我又梦到了老家的院落,也梦到了老邻居们。小院内月光如洗,门前的池塘里,青蛙呱呱地叫着,荷花静静地开着。在这散文诗般的梦境中,邻居们也一个个出现了。她们站在我家门前的马路上,穿戴一新,七嘴八舌地说着话,似乎要去参加一个喜庆的场面。

这个梦勾引起我对阔别多年的故乡的回忆。这些年,故乡那些老邻居们的消息,我也是东一句、西一句地打听来的。我是真的想念她们了吧,不然怎么会在那么美的梦境里梦到她们?

朴实善良的父亲、母亲热心肠了一辈子,在缺吃少穿的年月里,和邻居们东家一碗面、西家一勺盐地互相接济着度日。日子很紧巴,很清苦,但从没和邻居们闹过矛盾。即便后来父亲、母亲随子女进城居住了,他们嘴边也时常惦记着邻居们。出来多年,父亲仍为一场下得及时的春雨能够长庄稼而高兴,也为秋收时节阴雨连绵而着急不安。谁家的娃儿、妮儿结婚了没?当年在村里穷得出名的那家人日子过好了没?这些唠叨里蕴含的是浓浓的乡情,是对大半辈子农耕生活的不舍和怀念。父亲、母亲去世后,故乡在我脑海里似乎更加抽象了,也似乎越来越远了。可在这个夏夜里我竟然梦到故乡事儿、故乡人,她们那么鲜活,那么真切,我真的是想念她们了。

我的老家位于邓州市坡刘村,村东头第一户。小时候心里经常嘀咕:坡刘村,坡刘村,总该有个高坡吧?但哪里也没见有个坡啊!不知答案,也从没问过大人们,就这样带着疑问长大,带着疑问离开。因为是村东头第一家,东边自然是没有邻居的,隔着一个打麦场过去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所以,只有南边、北边、西边被邻居包围着。我家住在村边,自然成了邻居们收工时坐下喝茶闲聊的好去处。也许因为父亲、母亲在邻居中算是文化人吧,年轻人尤其喜欢在下雨天来家里玩,或和父亲聊聊天,或找本书坐下翻看。记忆最深刻的是夏天的景象: 门前池塘边的树下,坐着几个乘凉聊天的邻居,伴随他们的有安静地卧在一边的小羊们;有在池塘边的泥坑里打泥的猪们;还有在门前休闲地觅食的鸡们。多少年过去了,邻居们或去世或离开,但这幅画却定格在我的心中,成了我和故乡永远的联系。

邻居中,怀六爷是父亲最为欣赏的人。我和怀六爷的女儿—兰娃儿是童年的好伙伴儿,和他家的交往相应也就多些。怀六爷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却有一个好嘴巴,说起话来妙趣横生,一讲一个段子,出口就是打油诗,俨然一个农民诗人的形象。父亲在世时说起怀六爷,总觉得可惜,他常说如果怀六爷有机会得到栽培,比赵本山还有才华呢。很遗憾怀六爷始终没被人发现,呆在农村干了一辈子农活,娃儿又要得多,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因为嘴馋又买不起肉,别人家扔掉的死鸡死狗之类的都被他拿去做了吃。据说怀六爷是患了怪病去世的,听说即便生病后也仍幽默风趣,他的乐观,在那个贫困年代的农村真是难得。我一直遗憾自己虽然上了大学却没能发达起来,不然可以帮一帮善良而又风趣的怀六爷的。

住在我家前边的邻居——郑道荣大奶也真算个人物。她浓眉大眼,身材高挑。虽然干了半辈子农活,但腰杆笔直,走路很有气势。她在家说一不二,可不是农村忍气吞声的受气媳妇模样。关于郑道荣大奶,我记忆最深刻的有三点: 一是爱吃饺子。无论农活多忙,想吃时是必须要吃的。菜地里割一把韭菜,门前的水沟里洗一洗,放太阳底下晒一会儿,刚到中午,你就会发现她手端一碗饺子坐在房后的树下炫耀似地吃了起来,让收工路过的邻居们看得眼馋。二是爱晚上到村子里的马路上跑着骂人。谁敢偷了她家的菜或是她丢了只鸡,等着吧,她会在村里来回走着,唱大戏似地骂上几个来回。她声音洪亮,底韵十足,自己发明的骂词和骂腔为村里夏夜乘凉的人们送上了一道听觉盛宴。骂过之后,她就不那么生气了,第二天照样谈笑风生,干活做饺子吃。三、郑道荣大奶很男人。在我现在看来,她是具有农村本土特色的女权主义者。她从不在乎什么三从四德,也不在乎门前收工回来川流不息的男人们。天气热时,她会在明光光的太阳下脱去衣服,跳进门前的沟里洗个澡,上来后旁若无人地擦擦身上的水,然后穿她的衣服。这还不算,她经常不穿上衣,袒露着胸脯坐在房后的马路上扇着她那把老蒲扇。邻居们开她玩笑时,她理直气壮地说: “我怕球!一不偷人二不抢人的,想怎样就怎样!” 唉,有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奶做我童年的榜样,我骨子里怎么还缺一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无畏精神呢!

郑道荣大奶的丈夫会拉大弦,在吃不饱肚子的岁月里,曾约我那无师自通、会拉二胡的父亲和他结伴到富裕的村庄去挨家挨户拉一曲、要些粮食回来填饱肚子。父亲那时在农村算是个文艺青年吧,很要面子,说啥也不和他同去。据说那个大爷冬季农闲时自己去了,要了些红薯干之类的粗粮帮他家度过了第二年的荒春。后来郑道荣大奶唯一的儿子生病去世,老伴也走了,她一个人生活很多年。在我那些老邻居中,郑道荣大奶是为数不多的活到八十多岁的人。

最令我童年感到惊怵的是住在我家后边的邻居——怀西大奶。怀西大奶家在村里算是家境不错的。前夫因病去世后,大奶带着女儿嫁给了我的怀西大爷。怀西大爷是在街上食品公司上班的吃公家饭的人。大奶嫁过来之后,孩子要得不多,日子过得还算富足。她长得慈眉善目的,经常在做饺子时给我们家端上一碗,供我们姊妹几个打牙祭。当然,每当我们家做了好吃的,母亲也总是送一碗过去。这是我能回忆起来的有关怀西大奶的最温馨的事儿。

怀西大奶人很本份,安安生生地养着娃儿,过着日子。有一天,听村里人说邻村一户人家的房子里有一条小白龙,大奶就和大家结伴去一探究竟。我那时还小,对此事有模模糊糊的记忆。我没和她们一起去,也不知那家的房子里到底有没有小白龙。但这事儿对大奶的一生却是一个怪异的转折。看完小白龙后回家的当天晚上,大奶哭叫不止,口里念念有词,要捉妖捉鬼,救治凡人。也不知怎的,此事就在十里八乡传开了,真的有人带着家里人来找她看病。怀西大爷没有办法,只好在客厅的八仙桌上摆上香火和供享。等一切安排好后,大奶就坐在桌子一边,闭着眼睛,哈欠连天,嘴里念叨着: 天地全神、家宅六神、白龙爷三位神圣,下了凡间看看凡人的病。在她魔法似的诅咒和厉声呵斥下,生病的病人被吓成了一滩泥,跪在地上求饶,并发誓不再纠缠病人。过了一会儿,大奶不再打哈欠了,恢复常态,病人好似也正常了。然后大奶用香纸包些香灰,嘱咐病人带回家喝了。不知道病人的病是被吓退了,还是怎的?下个月十五病人和家属会带上礼品来还愿,感谢不尽的样子。怀西大奶就这样成了附近村庄的治病神婆。

当时我上小学,一放学就去看大奶下神,然后晚上带着恐惧入睡。大奶下神对我的童年有着深远的影响,到现在我仍然害怕黑暗。我也一度怀疑大奶是不是装神弄鬼敛财的?但似乎又不是,这件事在我心中成了一个难解之谜。我仍不相信鬼神,但我却期待传说中的天堂真的存在。这样,我那些善良的老邻居们死后就能够进入安乐世界。怀西大奶六十多岁时因食道癌去世;她的老伴死于糖尿病;她的儿子年纪轻轻,喝醉了酒从单位的楼上摔下来死了。大奶敬奉的神大抵是不存在的吧!

想念你们,我朴实善良的老邻居们。你们伴随了我童年的岁月,也使我理解了生活的不易和做人的道理。身在城市,可我心里装着的仍是故乡纯朴的人们,仍是豫西南民风古朴的那块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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