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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昌極《消遣問題【禮樂敎育之眞諦】》

 粤静深 2020-05-01


景昌極《消遣問題【禮樂敎育之眞諦】》,《学衡》1924年第31期,通論,页码: 1-37。

人世間有必不可免之二問題焉。曰麵包問題。曰消遣問題。 麵包問題。一生活問題也。無麵包則不能生活。消遣問題。一生趣問題也。無消遣則無有生趣。 求有生之趣。必先求有生。生且不得。何有乎趣。世有樂生惡死。戀戀不捨。而以飢寒坎凛。不獲終其天年者矣。故曰麵包問題不可免。 西人以麵包爲主要食物。而食物爲主要之生活必需品。故以麵包問題代表食物問題。亦卽代表生活問題。舉凡生活必需之衣食住。皆納於其中。其在吾國社會。則謂之飯碗問題。 旣有生矣。必更求樂生。生趣了無。何取乎生。世有豐衣足食。意興索然。沈鬱懊喪。以至於自殺者矣。故曰消遣問題不可免。 或曰。人皆樂生。何用更求有生之樂。生卽是趣。何用更求有生之趣。人生於世。熙熙攘攘凡以求生焉耳。手足之工作、心思之經營。所以求資生之具也。飮食、男女、休息、睡眠。所以維生命於不絕也。養老撫幼。贍家室。助朋友。自效於國家社會。所以相助爲理。由一己之生。進而求全羣之生也。此其中自有樂存。苟非喪心病狂。或有所大不得已。幾見舍生而自殺者。若是乎消遣之可以免也。而何問題爲。方今麵包問題。甚囂塵上。若何而生產。若何而分配。舉世學者腐心殫慮之不暇。今以不必要之消遣問題與之並列。不乃黜工作而奬游戲乎。 應之曰。信使人生於世而皆欣欣然樂其生歟。則所謂消遣問題者誠贅瘤矣。然吾嘗自省。時而無聊。時而失意。時而憂懼。時而悲哀。計一之日中。欣欣然而樂者無數時焉。又嘗叩之他人。上而貴官、富賈、文人、學士。下而傭夫、走販、農人、工匠。其恒能欣欣然以樂其生。而非歉然若有所不足者。又十無一焉。俗諺有曰。「不如意事常九八。可對人言祇二三。」常人之苦多而樂少。蓋無可諱言。其亦不至於自殺者。一則以死爲大苦。故畏而避之。一則以樂在將來。故忍而趨之。譬諸畏洪水而登山。固非有樂乎山。思愈疾而忍餓。固非有樂乎餓。人雖不自殺。亦何害其生之不樂也。必若何而後可使人皆欣欣然以樂其生。斯吾所謂消遣問題。 復次。世雖不講麵包問題。而人之不得不食麵包如故。世雖不講消遣問題。而人之必有所消遣亦如故。若人惟以有生爲已足者。則食求其滋養足矣。何必甘旨。衣求其禦寒足矣。何必華美。自效於國家社會斯可矣。何必矜名聲。體强食足而年壽長斯可矣。何必創文化。歡樂何以相慶賀。悲憂何以相慰藉。兒童何以必索玩物。生番何以亦有歌舞。夫亦曰。所以樂其生焉已耳。 夫惟。人皆求所以樂其生。而其生之不果樂也。然後有消遣問題。推原人生不樂之故。蓋有二端。其一曰外物之不給。其二曰消遣之無當。所謂外物之不給者。常人之求消遣。恒假外物。聲色美厚、皆物也。物之數有限。而人之欲無窮。以有限供無窮。則不得不出於爭。爭則或得或失。交受其害。而樂者寡矣。所謂消遣之無當者。縱情而恣欲。逞忿而興瞋。樂極而頽荒。哀極而潦倒。日爲血氣之所役使。驅而納諸罟獲陷阱之中而不自知焉。若是者、賊其生。戕其性。貽其害於天下國家。其苦不勝。尙安所云樂也。解其爭求其當。斯吾所謂消遣問題。 亦惟消遣之道。千差萬別。而可以相授受也。然後有消遣問題。今夫鳥。仰而啄。俯而食。鳴而相和。翺翔而自適。今夫獸。旣飽而嬉。奔走而相狎。羣居而遨游。此其爲消遣也。簡易而有常軌。不待學而能。不待辨而得。率其本性。適可而止。抑亦可以無問題矣。人則不然。文明日進。趣味隨增。養目則有靑黃黼黻之觀。適耳則有絲竹管絃之奏。悅心則有義理文章之業。奇技淫巧。不可紀極。反之。感覺銳敏。憂思彌多。生老病死之苦。名利得失之懷。詐僞忮害之謀。愛慕憎惡之想。凡鳥獸之所不具者。而人多有焉。處之當否。賢愚攸分。高者優入聖域。下者或鳥獸之不若。學者學此者也。問者問此者也。道者導此者也。德者得此者也。人類所以獨貴夫敎育者。悉以此也。措諸敎育而公之於衆。斯吾所謂消遣問題。 人之生。固無庸終日工作而後得食。今歐美工人。已羣以八小時工作、八小時游戲八小時睡眠之說相號召矣。工作所以求麵包。游戲所以供消遣。二者所佔一日之時間乃相等。則是二問題之並重。雖在工人亦云然矣。而况世間實多衣食已贍。無需工作者乎。實多老人孺子。仰食於人。不能工作者乎。 且也。消遣而當、則足以樂生。樂生則工作之效率進。而不當、則足以戕生。人而至於戕生。雖有麵包。何所用之。消遣而當、可以益羣。羣體互助。而工作之效率進。而不當、則足以害羣。相害而爭。則麵包雖富。人不得安處而食也。 今之論麪包問題者誠衆矣。而消遣問題則寡。其論兒童之消遣問題者有之矣。而成人之消遣問題則尤寡。或間一論列。而原原本本。著爲專篇者。未之見焉。而其爲切要而不可棄置也、又略如上所云。是用獨究而論之。 爲問今之社會。消遣之道果何如者。果皆得其當而不至於戕其生否。果皆無害於羣而不至於爭否。世界文明。曷爲而自殺者日益衆也。科學發達。而生產之法進。新大陸開闢。而生產之源增。彼歐美先進諸邦。一年餓死者幾人。曷爲而兵戈踵相接也。意者其消遣問題爲之祟乎。 一般人所以消遣行樂之具維何。俗語號之曰「賭吃嫖遙。」或益之曰「賭吃嫖遙煙。」一曰「嫖賭逍遙鴉片煙。」嘻。盡之矣。要其所求。首爲人生之大欲。苟得之而卽爲樂者也。 一曰飮食 吃喝煙酒之事皆是。 二曰男女 聲色小說等。足以觸發淫慾者皆是。 次爲所以求樂之具。其自身亦因是而可樂者也。 一曰名 衣服麗都以炫耀於人。賭賽技巧以爭勝於人。以使人敬之重之。以從其所欲。是之謂爲名。其他求名之事皆是。 二曰利 喝雉呼盧。持籌握算。思以賭博而獲金錢之利者。是之謂爲利。其他求利之事皆是。 其餘則鬭雞走狗。賞花玩鳥。馳騁田獵。談笑戲謔。釣魚閒處。無所事事之類。皆俗所謂逍遙者也。 煙酒嫖賭數者。恆人莫不知其非。而卒亦莫能免焉。彼紈袴公子大人先生之流之縱情恣欲者。固無論矣。下而至於傭夫走卒。苟時間稍有餘暇。金錢稍有餘裕。其不以此數事爲消遣者又有幾人。雖其逞欲之程度。有多少輕重之分。然其非是不足以爲樂。則無以異也。原夫恆人所以非議煙酒嫖賭之事者。固非盡能辨其利害得失而非之。特以其麋費金錢而非之耳。故世所稱自好之士。大率皆愛惜金錢。忍而不爲者。苟一旦金錢富有。不憂不足。遂不恤躬自蹈之。或見奸狡政客。周旋世務。同流合汚。而益得財勢。則且相率而歆羡之。如是而欲求其終免於煙酒嫖賭之事。不亦難乎。我國自海禁大通以來。工商興。兼幷甚。奢侈習成。儉德日衰。而通都大邑淫風賭風之熾。乃遂若決江河。莫之能禦。抑亦明效大驗也已。 列子楊朱篇之言曰。「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之中耳。則人之生也。奚爲哉。奚樂哉。爲美厚耳。爲聲色耳。」列子固後人僞造。然此言則實足代表一般人之心理。後此名士派之詩人詞客。皆祖述其思想者也。 夫人之生也。舍美厚聲色之外。果無所爲耶。果無所樂耶。是必不然。後當詳論。今且問所謂美厚聲色者。果足爲耶。果足樂耶。「出則以車。入則以輦。務以自佚。命之曰招蹷之機。肥肉厚酒。務以自彊。命之曰爛腸之食。靡曼皓齒。鄭衞之音。務以自樂。命之曰伐性之斧。」 呂氏春秋語是美厚聲色者。特戕生之具耳。尙何足爲而何足樂。 雖然。彼所謂楊朱者固嘗有以自圓其說矣曰。 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聽。謂之閼聰。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謂之閼顫。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閼適。意之所欲爲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往。凡此諸閼。廢虐之主。去廢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拘此廢虐之主。錄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 又曰。 子產相鄭。專國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鄭國以治。諸侯憚之。而有兄曰公孫朝。有弟曰公孫穆。朝好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鍾。積麴成封。望門百步。糟漿之氣逆於人鼻。方其荒於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內之有亡。九族之親疏。存亡之哀樂也。雖水火兵刃交於前。弗知也。穆之後庭。比房數十。皆擇稚齒婑媠者以盈之。方其聃於色也。屛親昵。絕交游。逃於後庭。以晝足夜。三月一出。意猶未愜。鄕有處子之姣娥者。必賄而招之。媒而挑之。弗獲而後已。子產日夜以爲戚。密造鄧析而謀之。曰僑聞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國。此言自於近至於遠也。僑爲國則治矣。而家則亂矣。其道逆耶。將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詔之。鄧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時其治也。喩以性命之重。誘以禮義之尊乎。子產用鄧析之言。因閒以謁其兄弟而吿之曰。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智慮。智慮之所將者禮義。禮義成則名位至矣。若觸情而動。聃於嗜慾。則性命危矣。子納僑之言。則朝自悔而夕食祿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擇之亦久矣豈。待若言而後識之哉。凡生之難遇。而死之易及。以難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禮義以夸人。矯情性以招名。吾以此爲弗若死矣。爲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惟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飮。力憊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憂名聲之醜。性命之危也。 嗚呼。何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也古今來曾鮮能批却導竅。公然指摘其非者。知其流毒之中於人心也深矣。繁徵而博辨之。倘亦不可以已乎。 詰之曰。此與信陵君之以醇酒婦人自殺者。何以異乎。彼信陵君之流。有意自殺者則能之矣。自餘人類。莫不樂久生。雖或溺於情欲。不能自制。然亦孰願以一日一月之樂而捐其生乎。昔印度阿育王謂其太子曰。「自今七日。吾當殺汝。此七日中。汝攝王位。聲色伎樂。飮食車服。恣汝玩樂。無不如意。」太子聞言。憂懼不勝。玩好當前。殊不覺樂。因悟無常。遂捨王位。非獨阿育王之太子然也。使任何人當之。其願而樂之乎。抑亦不覺其樂也。「今有聲於此。耳聽之必慊。慊滿謂意已聽之則使人聾。必弗聽。有色於此。目視之必慊。已視之則使人盲。必弗視。有味於此。口食之必慊。已食之則使人瘖。必弗食。」 呂氏春秋語此之弗聽弗視弗食。其「矯情性以招名」者乎。抑亦人之情也。吾意爲此文者。亦徒欲騁新奇之說。快口耳之辨。姑妄言之。以聳人聽聞者耳。彼曷嘗能躬自行之。其非然者。沈酣酒色。旬月可以致病死。尙何暇操筆作此怪誕之論也。所謂「矯情性以招名」者。適所以自道也歟。 吾又意爲此文者。特一志行薄弱而小有才之窮措大。心羨聲色貨利之樂而不能致。怨憤鬱積。聊爲快意之論以自娛。如過屠門而大嚼。惟恐其不足者耳。不然。何惟見聲色美厚之樂而不見其苦也。何苦。曰其未得而求之也苦。如飢求食。如渴求飮。迫切惶遽。曾不暫寧。是爲苦。其旣得而不可久也苦。如飮鹽水。其渴轉增。如火益薪。其欲愈熾。操之則慄。舍之則悲。如蛾撲燈。火馳不返。是爲苦。其旣得而盡逞其欲也苦。刺激益增。滋味遞減。耳聳口爽。委頓無聊。百病怒起。亂難時至。潦倒興嗟。悔莫能及。是爲苦。如是諸苦。凡曾身歷美厚聲色之事者皆能見之。而爲此文者曾不之知。謂非窮措大得乎。若又不然。則必放僻邪侈。見嗤於世。諱苦而不言。矯辭以飾非者耳。其用心不可問。其罪惡益不可逭矣。 復次。所謂楊朱者曰。「生民之不得休息。爲四事故。一爲壽。二爲名。三爲位。四爲貨。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羡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羡貨。」此語是也。然而又曰。「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於外。」又何其悖也。人之視壽。重於聲色滋味。人之情也。故乞丐苦工雖無聲色美厚之樂。而卒莫肯死。 盜賊雖能冒死以求之。然其心終徼倖於不死。若知必死。必無犯者。楊朱不能令人不愛聲色美厚。獨能令人不愛長生久視也歟。夫名亦近爾。「有名則尊榮。亡名則卑辱。尊榮則逸樂。卑辱則憂苦。」楊朱亦旣已知之矣。然猶曰「但惡夫守名而累實。」 實謂聲色美厚夫實固人之所好。名亦人之所好。人雖見聲色美厚於白晝大都之中、而不欲竊取者。畏作賊之名耳。楊朱知惡夫守名而累實。世人亦惡乎守實而累名。充楊朱之說。苟可以致聲色美厚。則雖行盜竊。受唾罵奴顏婢膝。爲人吮癰痔。不羞也。此豈人之情也哉。彼楊朱自能之乎。吾不信也。至於位、何獨不然。人孰願爲輿臺皂隸。居人之下。而不求更進者乎。孰願爲人所使。而不求使人者乎。吾非謂爲壽爲名爲位之果足爲而果足樂也。特以爲較之專從事於聲色美厚而不知有他者。猶差勝一籌耳。 至於貨利。則與壽名位三者。同爲所以享樂之具。而所謂「豐屋美服厚味姣色」者。尤非貨利不辦。今令人惟豐屋美服厚味姣色之是求。而勸之不好貨。猶令人遠行而勸之不動足也。是烏乎可。彼楊朱篇之所稱頌不休者。如上言之公孫朝公孫穆。則以兄爲國相。得逞其欲。如桀與紂。則皆「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如端木叔則亦「藉其先貲。家累萬金。」誠可以舍貨利而不求。然安得人人而富且貴者。且所謂豐屋美服厚味姣色者。必如何而後可謂之豐。如何而後可謂之美厚及姣。實無一定界限。大抵愈富而得逞其欲者。則其欲望愈高。其欲望愈高。則其求貨亦愈勤。展轉遞增。焉有止境。雖欲不。「殖。」其可得乎。 其文曰「原憲之窶損生。子貢之殖累身。然則窶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故善樂生者不窶。善逸身者不殖。」 人之欲望旣無止境。則雖舉天下而豐我一屋。或猶有所未足。彼楊朱顧曰。「有此四者。何求於外。有此而求外者無厭之性。無厭之性、陰陽之蠧也。」其言似頗知止也者。庸詎知卽此四者之中。實具無厭之性者乎。吾意彼特窮措大之未得欲得。私以爲旣得之後。當可躊躇滿志者耳。假令一朝得之。其更進而爲無厭之求。必無異於他人。從可斷言。若果知止者。則有屋而可止。何必求豐。有服而可止。何必求美。味色諸欲。亦復如是。旣不能知止於現今。更安能知止於將來。亦徒見其言行之相悖焉耳。 復次。所謂楊朱者曰。「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此其言之悖道逆理。不待智者而後知。信如所言。則父母將棄其子女。人羣將久受淘汰。尙何天下之治。惟其言「悉天下奉一身不取。」蓋謂匪惟不使一己損一毫以利天下。亦不使天下之人損一毫以利己。如是則兩不相損。兩不相損則無爭。無爭則天下治。言亦似甚辯者。雖然。此實與聲色美厚之消遣法。絕對不相容者也。古今來縱情聲色美厚之人。其孰不損人以利己者。不兼幷。何以富。不勝人。何以貴。不富以貴。何以縱其情欲。彼楊朱所艷稱者桀紂。夫桀紂之損人。又豈特一毫而已哉。由是觀之。縱情於飮食男女等事以爲消遣者。不足爲也。不足樂也。斯上文之所謂賊生戕性。其苦不勝者也。所謂恆假外物。不得不出於爭。爭則或得或失。交受其害者也。今世社會之大患。豈不曰兼幷。資本家何以務兼幷。豈不曰惟縱情恣欲之是求。富者惟縱情恣欲之是求。貧者並瞻生之具而不可得。富者過之。貧者不及。過與不及。均之苦之因而爭之端。豈非此無當之消遣階之厲哉。 雖然。此未可以空言去也。恆人非此則不樂。非此則無聊。無聊之極。徒覺長日之遲遲。人生之枯燥。則有明知其戕生賊性。不惜姑忍而試之者矣。俗所謂「靜極思動、」「飽暖思淫欲、」「閒居爲不善。」皆指此種心境言。固知大禹惜寸陰。恆人當惜分陰。然大禹之精神有所專注。時間苦不足。故能惜之。恆人則精神散漫。時間苦有餘。何有於惜。且方其沈酣酒色時。曷嘗不惟分陰之是惜。顚倒迷亂。寧能自已。必樂極悲來。而後乃爽然自失耳。俗語謂樂曰「快活。」吾於之得二義焉。一曰快活則樂。謂人生趣味盎然。常覺時間之不足者則樂。反是而覺時間之有餘者則苦。所謂「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者是。一曰樂則快活。謂俗之所以爲快活者。若煙若酒。若嫖若賭。莫非促齡傷生之具。百齡倐忽。而猶戕賊以速其亡。不亦悲乎。 孔子曰。「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奕者乎。爲之猶賢乎已。」蓋深有見於賭無聊之不可久。用心於。博奕。猶勝於縱情恣欲者也。博奕謂下棋投壼之類。以技巧相勝者。非若今之博之以僥倖獲利爲的 尤有進者。閒居而謀消遣。猶非甚難也。若乃驟遭劇變。情態失度。或平生親愛。一旦喪亡。或積年經營。一敗塗地。或受寃抑而竟不申。或被欺詐而大失望。如楊朱所謂、「痛疾哀苦亡失憂懼之時、」者。則其消遣時日。乃愈非易易。有憂心忡忡、度日如年者矣。有疾痛慘怛、不可終日者矣。有憤極而狂、哀極而傷者矣。其尤不肖者。日暮途遠。倒行逆施。益縱情恣欲以自暴棄。則所、謂楊朱之流是已、 嗚呼。世之以失意無聊而墮落者。何可勝數。因而利導。善爲之所。固先知先覺者所有事也。然則如之何。爲老莊之說者曰。順其天性之自然。而不加人爲焉斯可耳。人之縱欲。以可欲之多。今「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復返於初民。「復歸於嬰兒。」「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其必各得其所也明矣。應之曰。是荀卿所謂蔽於天而不知人者也。彼以爲天生萬物。皆使自然各得其所。故曰「天地之養也一。」「天生萬民。必授之職。」曾不知萬物之得其所、而僅存於今者。奚啻一二。而不得其所、淘汰以去者。無慮千百。此一二存者。必各有所以圖存之道。由初民進而有文化。由嬰兒進而爲成人。正惟所以圖存。斯亦一自然。安見人爲之非自然也。蓋自然者、不得不然之謂。而人之智慧云爲。實有不得不然之勢。謂若不然、將早受淘汰以盡也。老莊之稱初民之世曰。「禽獸可係羈而游。烏鵲之巢。可攀援而窺。」曰「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今上考之數萬年前之遺跡。遠稽之窮荒絕裔之野人。乃知有大謬不然者。草木蕃殖。禽獸逼人。巢居土處。漁獵爲生。多獲則啖食過量以傷口腹。少則忍飢以待。其餘任性傷生之事。所在多有。夭亡之率。過於今世。惡睹所謂「至德之世、」「至治之極」也哉。嬰兒亦然。貪食而不知止。遇害而不知避。使無成人以調護之。而一順其自然。其夭亡可不俟終日。又惡睹其「含德之厚」哉。 且微論黜文化、絕智慧、返素樸、之逆於自然而無當於理。卽使有當於理。勢亦有所不能。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昧。身安逸樂。而心誇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旣非空言所能化矣。然則如之何。亦曰爲之節文以求其當。爲之分界以免其爭而已。於是乎有禮樂。 何謂禮。「禮者履也。」履者行也。「禮者理也。」理者制度儀文也。人所履行之制度儀文。皆可謂之禮。鳥獸率其本能而行。自然中度。卽有學習。亦甚簡單。故無所謂制度儀文。若勉强言之。則鳥之學飛。獸之學走。差爲鳥獸之禮云爾。人則不然。本能衰退。動無常軌。一切行事。有待學習。行事之方法、乃所謂禮也。然禮之大用有二。一卽節制各人之情欲云爲。以求其當。一卽分別衆人之倫次界限。以免其爭。以故百工之技藝、各科之學術。雖亦可謂之禮。 如漢人以考工記代周禮冬官之類而非禮之要。 何謂「樂。」「樂」者樂也。 前「樂」字爲禮「樂」之樂。後樂字爲快樂之樂。讀者於下文皆可觀文義而辨之。俗以聲色美厚爲可樂。似皆可名之曰「樂。」然自儒者觀之。俗之所以爲可樂者。不必眞可樂。故不必爲「樂。」必合於禮之樂。然後謂之。「樂。」故「樂」記曰。「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以道制欲之樂。乃所謂合於禮之樂也。 必如何而後合於禮乎。前不云乎。禮之大用有二。一卽節制各人之情欲云爲以求其當。一卽分別衆人之倫次界限以免其爭。則凡節制得當且可使人和諧免爭之樂、皆「樂」也。而節制得當且可使人和諧免爭之樂、感人最深者莫過於音樂。以故得專其名。然儒家所謂「樂。」實與世俗悅耳之音有異。樂記稱魏文侯問古樂新樂於子夏。子夏對曰。「今君之所問者樂也。所好者音也。夫樂者與音相近而不同。古者天地順而四時當。民有德而五穀昌。疾疢不作而無妖祥。此之謂大當。然後聖人作。爲父子君臣。以爲紀綱。紀綱旣正。天下大定。然後正六律。和五聲。弦歌詩誦。此之謂德音。德音之謂樂。」反覆言之。仍卽節制得當與和諧免爭之二義。充此義也。則匪惟與音樂相並之詩頌舞蹈爲樂。舉凡一切合於道德之美術。與夫一切正當之消遣法。皆樂之類也。 由禮而生之樂。卽謂之「樂。」節制快樂之理。卽謂之禮。故言禮可以槪、「樂。」荀子曰。「禮者養也。芻豢稻粱。五味調香。所以養口也。椒蘭芬苾。所以養鼻也。雕琢刻鏤。黼黻文章。所以養目也。鐘鼓管磬琴瑟瑜笙。所以養耳也。疏房檖□越席牀笫几筵。所以養體也。」此所謂養。皆「樂」之事也。然旋又曰。「君子旣得其養。又好其別。曷謂別。曰富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此所謂別。乃誠禮之事耳。 由是可知。單言禮則樂在其中。單言樂則禮在其中。雙言禮樂。則禮主消極。樂主積極。禮主理智。樂主情感。禮主秩序。樂主和諧。故曰「論倫無患。樂之情也。欣喜歡愛。樂之官也。中正無邪。禮之質也。莊敬恭順。禮之制也。」又曰「樂者爲同。禮者爲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又曰「樂者敦和。禮者別宜。」又曰「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又曰「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二者不可偏勝。故曰「樂勝則流。禮勝則離。」流謂無節制之樂。離謂不和諧之衆。又曰「達於禮而不達於樂。謂之素。達於樂。而不達於禮謂之偏。」素謂枯槁無味。墨翟之流。偏謂放辟邪侈。楊朱之流。均之失也。禮樂之爲物。有本有末。是故孔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 見論語又曰。「爾以爲必鋪几筵。升降酌獻酬酢。然後謂之禮乎。爾以爲必行綴兆。興羽籥。作鐘鼓。然後謂之樂。乎。言而履之禮也。行而樂之樂也。」 見伸尼燕居又曰。「無聲之樂。氣志不違。無體之禮。威儀遲遲。」 見孔子閒居樂記亦曰。「樂者非謂黃鐘大呂弦歌干揚也。陳之末節也。故童者舞之。鋪筵席、陳尊俎、列籩豆以升降爲禮者。禮之末節也。故有司掌之。」 惟其爲末節而無關乎大體也。故曰「禮從宜。使從俗。」又曰「五帝殊時不相沿樂。三王異世不相襲禮。」 見樂記又曰「故禮也者、義之實也。協諸義而協。則禮雖先王未之有。可以義起也。」 見禮運惟其爲大本而萬世不易也。故曰「禮樂之情同。故明王以相沿也。」今姑舍其末而論其本。 曰莊、曰敬、曰中正、曰無邪、曰撙節、曰儉、曰宜、曰稱。皆前所謂節制得當之德也。何以曰莊敬。曰莊者容貌整齊之謂。敬者精神收歛之謂。容貌不整齊。則怠玩。精神不收斂則散漫。怠玩散漫。則易流於放佚。是故曲禮開卷卽曰「毌不敬。儼若思。」表記曰「君子莊敬曰强。安肆曰偸。君子不以一日使其躬儳焉如。不終日」樂記曰。「外貌斯須不莊不敬。面易慢之心入之矣。」易曰。「淸明在躬。志氣如神。」孟子敎人爲學。當先求其放心。亦此意也。惟莊敬故能節制得當。舉凡視聽言動行住坐臥之儀。冠婚喪祭燕饗射御之禮。「廉直勁正莊誠之音。」皆所以助人致敬者也。 何以曰中正無邪。曰人爲情欲之所驅使。則其動靜云爲每趨極端。放佚過當。無以合乎中道。極端所謂邪也。無邪、斯中道矣。曲禮曰。「傲不可長。欲不可縱。志不可滿。樂不可極。」長縱滿極、皆極端。有待於禮之節制。故曰「禮乎禮。所以制中也。」 見仲尼燕居斯則中也、當也、稱也、宜也、撙節也、儉也。同實而異名者也。曰別、曰異、曰序、曰論倫無患、曰辭讓、曰恭順、曰親、曰同、曰欣喜歡愛。皆前所謂和諧免爭之德也。蓋人各有情。人各有欲。相惡相爭則兩損。相愛相助則兩益。別異所以使人免爭也。和同所以使人相愛也。人類社會之得以維繫於不亂。賴有此耳。 荀子曰。「禮起於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而給人之求。」禮運曰。「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何謂人義。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十者謂之人義。講信修睦。謂之人利。爭奪相殺。謂之人患。故聖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義、講信修睦、尙辭讓、去爭奪。舍禮何以治之。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故欲惡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測度也。美惡皆在其心。不在其色也。欲一以窮之。舍禮何以哉。」此之謂「禮主異。」 樂記曰。「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族長鄕里之中。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門之內。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故樂者審一以定和。比物以飾節。節奏合以成文。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親萬民也。」又曰「心中斯須不和不樂。而鄙詐之心入之矣。」今人謂相愛曰同情。以同則生相愛之情也。此之謂「樂主同。」 夫節制得當、私德也。和諧免爭、公德也。斯禮樂之本。本於道德。然則禮樂與道德何以別乎。曰禮樂雖本於道德。仍必假物而行。雖曰「無聲之樂。無體之禮。」爲禮樂之本。然以禮樂對道德言。則雖謂有聲音形體之道德可也。有禮樂而無道德。則失其大本。所餘惟浮文末節。故曰「薄於德。於禮虛。」又曰「制度在禮。文爲。在禮。行之在其人乎。」然若惟講道德而棄禮樂。則其道德必難成就。卽勉有成。亦必不能普及社會。譬猶植物之肥。必由腴壤。縱有佳種不待腴壤而自肥者。然亦不足爲訓也。今西洋敎育學者。稱改造個人。必從環境著手。然後事半而功倍。不然。則雖日聒以道德仁義之說。終不得而化。此之謂也。表記曰。「無欲而好仁者。無畏而惡不仁者。天下一人而已。是故君子議道自己。而置法以民。」又曰「仁之難成久矣。惟君子能之。是故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是以聖人之制行也。不制以己。使民有所勸勉愧恥以行其言。」古之儒者惟深有見於此。故其持己化人。莫不以禮樂。「禮節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政刑。四達而不悖。」優柔浸漬。無形而化。故其進德易。三代之治。倘非虛語歟。 吾每讀論語、至曾點言志章「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曰莫春者、春服旣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或「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夫子莞爾而笑曰。割雞焉用牛刀。子游對曰。昔者偃也聞諸夫子曰。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戲之耳。」讀史記、至孔子世家贊。「太史公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爲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低徊留之不能去云。」或項羽本紀。「項王已死。楚地皆降漢。獨魯不下。漢乃引天下兵欲屠之。爲其守禮義。爲主死節。乃持項王頭示魯。魯父兄乃降。」輒不禁悠然神往。想見古代禮樂之化。恨不能置身二千五百年前。雍容愉揚於其間也。 吾國唐虞三代之世。禮樂最盛。唐虞之世「修五禮。」 見堯典「使契爲司徒。敎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見孟子命夔「典樂。敎胄子。直而温。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 所謂中道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 見舜典後此夏殷相繼。莫不以製禮作樂爲大事。降至周代。遂集大成。讀二南之詩、周官之書。猶可想見文武成康之盛。 周宮雖不盡可恃亦非盡不可恃春秋以還。雖漸凌夷。人猶知禮樂之要。觀左傳言禮樂處甚多、可知。至孔子時。禮崩樂壞。孔子出而訂之。以無政權。不能推行。遂益大闡其奧義。弟子傳述不絕。荀子尤長於禮。今所傳禮記。蓋兼有古禮之遺文、與儒家闡明禮樂之說。並儀禮周官。世稱三禮。而古樂則亡矣。 前於孔子之時有老子。前於荀子之時有莊子。皆非毀禮樂。彼皆目睹禮樂末流之虛僞繁縟。遂以一切人爲者爲惡。而倡無爲。曾不知天下無有利無弊之法。人爲雖有弊。較之純任自然者尙勝一籌。荀子謂爲蔽於天而不知人。可謂一語破的。 淸王船山倡道德進化說。頗可與今社會學者所言相證。彼夢想一黃金時代於初民之世而反對文化者。皆一偏之說也。以故孔子雖知周之文勝。不免於弊。然終曰。「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誠以文化之不可以已也。 其惟非樂而不非禮者。則有墨子。原墨子所以非樂者。一則以其廢事。故曰「使丈夫爲之。廢丈夫耕稼樹藝之時。使婦人爲之。廢婦人紡績織絍之事。」一則以其虧財。故曰「且夫仁者之爲天下度也。非爲其目之所美。耳之所樂口之所甘。身體之所安。以此虧奪民衣食之財。仁者弗爲也。」然弓不能久張而不弛。人亦不能久勞而不逸。彼墨子之徒「以自苦爲極」者。或可以無樂。然安能謂天下人盡能之乎。毋亦所謂「以其所能者病人」者乎。莊子天下篇評之曰。「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爲也。恐其不可以爲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荀子「樂」論篇評之曰。「樂者天下之大齊也。中和之紀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是先王立樂之術也。而墨子非之奈何。」且樂而有節。不惟不致廢事。且可鼓舞人之怠倦。而增工作之效率。其用與睡眠同。彼因樂而廢事者。固非儒家所謂「樂」也。至於虧奪民之衣食以縱己樂。則誠可厚非。然亦與儒家所謂「樂」者不侔。儒家所謂「樂。」必與民同樂、和諧免爭而後可。觀孟子對齊宣王「獨樂樂、與衆樂樂」之言。可以瞭然。由是觀之。墨子與儒家。蓋相反而相成者也。 墨子宗禹。然孔子亦曰「禹吾無間然矣。」又其對哀公問。稱古之君子行禮則「節醜其衣服。卑其宮室。車不雕幾。器不刻鏤。食不二味。以與民同利。」今之君子。則「好實無厭。淫德不倦。荒怠傲慢。固民是盡。盡午其衆。以伐有道。求得當欲。不以其所。」與墨子之所以砭鍼王公大人者。如出一轍。 其惟非禮而不非樂者。則魏晉之間。老莊之末流。所謂名士者是也。列子楊朱篇卽出於是時。其非禮者。非若老莊之惡其虛僞而非之也。特以其拘束情欲而非之耳。其不非樂者。則正以其縱情恣欲之是求。與老莊之以少知寡欲相倡者悖繆甚矣。其說之荒唐。無當於正理。已如前說。 自漢以後。儒家之勢力終未完全失墜。故吾國至今稱禮敎之邦。然所謂禮者。大抵限於古禮之遺文。世儒之究禮者。亦惟着重古禮之遺文。古樂無遺文。遂鮮究之者。而於儒家禮樂之精義。則未能有所發揮。亦鮮有致意於重訂禮樂以求化民成俗者。此比屋可封之世。閨城弦歌之聲。所以曠世而不聞也歟。 漢唐諸朝雖亦製禮作樂。亦惟局於朝廷裝潢粉飾之用。不知用以移風易俗。雖謂爲是墨子所非之禮樂。而非儒家所倡之禮樂可也。 宋以後儒者。皆不免偏重道德。而不知以禮樂輔之。其尊孟抑荀。或亦以此。後儒亦多知禮樂之要。且有言之甚中肯綮者。如淸陸桴亭之言曰。「禮樂斯須不可去身。古人敎人。自幼便敎他禮樂。所以德性氣質易於成就。今人自讀書之外。一無所事。不知禮樂爲何物。身子從幼便驕惰壞了。」又曰「人少小時未有不好歌舞者。蓋天籟之發。天機之動。歌舞卽禮樂之漸也。聖人因其歌舞而敎之以禮樂。所謂因其勢而利導之。今人敎子。寬者或流放蕩。嚴者或並遏其天機。皆不識聖人禮樂之意。」朱子曰。「古者敎必以樂。後世不復然。古者國君備樂。士無故不去琴瑟。」又曰「古人便都從小學中學了。所以大來都不費力。如禮樂射御書數。大綱都學了。及至長大。也更不大段學。便只理會窮理致知工夫。」又曰「如今全失了小學工夫。只得敎人且把敬爲主。收歛身心。某看來敬已是包得小學。」然亦惟知痛恨於古禮樂之喪失。而不肯努力於新禮樂之創造。其編輯禮書者猶間有之。而提倡音樂者。則未之見焉噫。其幾何而不流於墨者之說也。 後儒天理人欲之說。蓋本於樂記。樂記曰。「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敎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好惡無節於內。知誘於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於是有悖逆詐僞之心。有淫佚作亂之事。是故强者脅弱。衆者暴寡。智者詐愚。勇者苦怯。疾病不養。老幼孤獨。不得其所。此大亂之道也。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人爲之節。衰麻哭泣。所以節喪紀也。鐘鼓干戚。所以和安樂也。婚姻冠筓。所以別男女也。射鄕食饗。所以正交接也。」然樂記之所謂天理。皆不離禮樂。與後儒所言空空洞洞。「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之理。迴不侔也。 論語「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及「克己復禮」之禮。後儒皆解作空理。蓋不免於穿鑿求深。轉失本來面目之弊。 後儒誤以禮樂爲限於小學。不知旣曰「斯須不可去身、」「士無故不去琴瑟。」則安有舍禮樂而專從事於窮理致知之理。吾觀孔子之敎弟子。頗不見其窮理致知之處。故子貢謂夫子之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焉。其日所飫聞者曰文章。文章、禮樂之事也。後儒乃專言性與天道而棄文章。毋乃與孔子相刺謬乎。陸桴亭評朱子小學曰。「予以爲古人之意。小學之設。是敎人由之。大學之敎。乃使人知之。今文公所集。多窮理之事。則近於大學。且類引多古禮。不諧今俗。」又曰。「文公有言。古有小學。今無小學。須以敬字補之。此但可爲年長學道者言。若童子則可由不可知。」朱子固失矣。陸氏亦未爲得也。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謂一般人。非只謂童子。天下年長學道之士。舍禮樂而能致敬不懈者。又有幾人哉。卽幸能之。毌亦莊子所謂其道太觳。天下不堪者乎。以宋明諸代儒學之盛。使稍分講學克治之力。而致意於禮樂。化行天下。何難之有。弦歌之聲。揖讓之俗。安見其不可復也。惜哉。莊子贊墨子云。「雖然。墨子眞天下之好也。將求之而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吾於理學之儒亦云。 今之世則何如乎。維新者以推翻禮敎相呼。守舊者以維持禮敎自命。然試問其所謂禮敎者果何指。殆鮮有能言中肯綮者。經解曰。「恭儉莊敬、禮敎也。」恭順所以待人。節儉莊敬所以持己。其無可非。已如前說。然今人之所爭者不在此。有若父子夫婦之倫。有若婚喪冠履之制。彼皆古禮之遺文耳。夫旣云「禮從宜、使從俗」矣。可知古禮之遺文。必非盡宜於今。亦非盡不宜於今。不可執維持之成見。而一切維持之。亦不可執推翻之成見。而一切推翻之。斟酌宜否而損益之。其亦庶乎其可耳。至於樂。則並古樂之遺文而無之。然雖無遺文。而樂之要義不失。苟取今之樂。而審查訂正之。不亦「今之樂猶古之樂」乎。然茲事體大。本篇限於篇幅。請略論其一二。 茲所謂古禮。謂儒家所稱述。而儒家所稱述。則大抵集成於周代。周代距今將三千年。時移世易。不適於今者固多。然其良法美意。足爲今日之參稽者。亦頗不尠。孔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亦謂其變者自變。不變者自不變耳。 夫飮食、人之大欲也。而禮爲之節焉。故曰「夫禮之初。始諸飮食。」飮食之中、最易過度者莫如酒。故曰「是故先王因爲酒禮。一獻之禮。賓主百拜而不得醉焉。此先王之所以備酒禍也。」今世筵宴。動輒賭酒。傷生滋事。所在多有。歐美各國。亦紛紛以禁酒相吿矣。然法糾已然。不若禮防未亂。愚以爲古酒禮雖不必復行於今。然宜仿其意。由國家製定筵宴之禮。飮酒不得過數爵。頒行全國。訂入小學公民學敎科書中。並說明其利害。痛斥一般名士之欺人。 阮籍劉伶陶潛李白可爲代表。彼輩多喜過甚其辭。如曰。「會須一飮三百杯。」實則何嘗眞能如此不惜身命。然俗則以是爲風雅。受害不少。如是則不久而成俗。有過量者則羣目爲無禮。其效當遠勝於律令也。 吾國古無煙患。自明之將亡而有煙。遂與酒並稱。 王士禎引姚旅露書曰「烟草一名淡巴姑。出呂宋國。初漳州人自海外攜來。莆田種之。反多於呂宋。」李玉逋蚓庵瑣語曰「烟葉出閩中。崇禎中下令禁之。民間私種者問徒。利重法輕。民冒禁如故。尋下令。犯者皆斬。然不久因軍中病寒不治。遂弛其禁。予兒時尙不識烟爲何物。崇禎末。三尺童子莫不吃烟矣。」此今旱烟水烟。非鴉片烟也。而鴉片烟亦於明時入中國。兪正爕癸已類稿曰「明四譯舘同文堂外國來文八册。有譯出暹羅國文云。那侃進皇帝雅片二百斤。進皇后雅片一百斤。此不知何年文。明徐伯齡蟫精雋云。成化癸未。令中貴人收買雅片。價與黃金等。」 而鴉片之毒尤甚。俾晝作夜。灼肺成瘢。狀貌黧黑。飮食減少。精神疲短。萬事懶廢。頸縮肩聳。手足無力。大好國民。坐成病夫。屢禁不絕。今且加甚。近則紙烟又駸駸代興。車夫走販。莫不蒙害。政府熟視若無睹者。抑又何也。 古禮于車服宮室等類。皆有定制。雖有多金。莫敢擅踰。實制止奢侈之良法。淸代于萬民禮服。尙有標式。民國以來。競仿歐風。漫無限制。優伶服士夫之服。娼妓作學生之裝。爭麗鬭華。日新月異。混淆觀聽。靡費金錢。富者驕其豪侈。貧者喪其志氣。實有百害而無一利。今不如古。此亦其一也。 夫男女亦人之大欲也。而禮爲之節焉。故曰「夫禮坊名所淫。章民之別。使民無嫌。以爲民紀者也。」古書之言夫婦。皆曰「有別。」別謂界限。無界限則不免於爭。人類之由雜交而進于一夫一婦制。豈非由無別而趨有別。以求免爭乎。惟考之古代社會。天子諸侯每一娶數女。士庶亦許納妾。此則或以積重難返。或由女多于男。要不足爲訓于今日耳。 今人于男女喜言愛。古禮則兼言敬。故曰。「所以治愛人、禮爲大。所以治禮、敬爲大。敬之至矣。大婚爲大。」又曰「是故君子興敬爲親。舍敬是遺親也。弗愛不親。弗敬不正。」又曰「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又曰「敬愼重正而後親之。「蓋愛者人之情。而敬者禮之節。苟惟言愛。則夫婦之愛。與狗馬玩好之愛。相去幾何。今之男女。結婚易。離婚亦易。蓋緣其相合也惟基于愛。初無、「敬愼重正、」之念。其相視爲逞欲之具。與狗馬玩好無異。人之於狗馬玩好。莫不惡舊而喜新。則男女之苟合而苟離。固無足怪。嗚呼。所謂、「婚姻之禮廢。則夫婦之道苦。而淫辟之罪多、』者非歟。 古禮之爲今人所惡聞者。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其剝奪箇人之自由也。然稽其本意。實大不然。坊記引詩經之言曰。「伐柯如之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藝麻如之何。橫縱其畝。娶妻如之何。必吿父母。」此其所本也。然所謂必吿父母者。亦曰、當箇人自由擇定後。仍當商得父母同意而已。斯父母惟處於監督顧問地位。而主動者仍爲箇人。夫父母之爲兒女謀幸福。何所不至。苟非確見其不可。寧有故爲阻撓者。人之于婚姻。旣當、「敬愼重正、」于始。則雖友朋師長。猶當博諮詳詢。以決可否。焉有關係密切之父母而可以不吿者。由是觀之。世之惟以父母之命訂婚。而不顧兒女之意願者。固失古意。而惟率己意。不待父母之命者。厥失惟均。蓋少年男女之相結。率多本一時衝動。選擇未必當。愛情未必長。有如小兒之貪食而致病。或反不如父母之代爲謀也。至於媒妁之言。則雖今日亦未能免。不過易其名曰證婚人或介紹人而已。如是、則國家宜規定婚姻之有效、必兼備二條件。一曰箇人意願。二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爲不失古意。 禮稱「男女無媒不交、」「授受不親。」頗與今之提倡「社交公開」「男女同學」者相戾。然其利害。亦正未易言。今者社交公開、男女同學之弊。亦可睹矣。其淫佚不軌者姑無論。卽遵循正軌、以擇配爲志者。其精神怠荒、廢時害事之象。蓋亦十而八九。試身入一男女同學之學校而調查之。將見其課後之所劇談。早夜之所思念。鮮不與此問題有關。一若非此不足爲樂也者。夫家室之樂。固人生消遣之大端。然若犧牲一切以殉之。亦殊不値。况少年求學時代。正百業發軔之時。安可靡靡于兒女之。情而短其志氣乎。彼主張極端社交公開者。常喜美其名曰神聖之愛。然國家可、愛父母可、愛學問可、愛兄弟可愛。人之愛。何所不可施。奚必男女。毋亦曰。將以求吾所大欲焉云爾。 惟是男女不交。則自由擇配之機絕。父母代謀。容有專制漠視之弊。周官媒氏、「仲春之月。令會男女。奔者不禁。」或者其補救之道乎。然已較男女同學、終年擾擾於此問題者、爲進矣。且禮謂無媒不交。明有媒 介紹人亦未始不可交。特禁私相授受。以免淫佚越軌之嫌耳。 復次。今社會淫佚之風。釀之者蓋非一端。鄭衞之聲。淫穢之曲。官妓私娼。往往而是。而遺害人心最深者。尤莫逾于淫穢之小說戲劇。以漁色爲風流。以殉情爲神聖。長欲增悲。喪人志氣。血氣未足之靑年讀之。鮮有不心許神馳者。曾不思男女之欲。如水浸灌。卽日事防閑。猶恐潰决。而况引誘之者若是其多乎。必若何而後可使「姦聲亂色。不留聰明。淫樂慝禮。不接心術。」亦掌國家典禮者應有之責也。 夫利亦人之所好也。而禮爲之節焉。故曰「小人貧斯約。富斯驕。約斯盜。驕斯亂。禮者因人之情而爲之節文。以爲民坊者也。故聖人之制富貴也。使富不足以驕。貧不至於約。貴不慊於上。故亂益亡。」 柏拉圖「理想國」曰。貧爲鄙賤之源。富爲奢情之因。可參証。又曰「君子不盡利以遺民。詩曰。彼有遺秉。此有不歛穧。伊寡婦之利。故君子仕則不稼。田則不漁。食時不力珍。大夫不坐羊。士不坐犬。」古者人皆務農。有井田之制。又有「家富不過百乘」之限。故貧富相差。不至懸絕。今則官吏貪婪於上。 前淸猶有大臣財產不得過二百萬之限。今則亡。商賈兼併于下。又有假官吏之勢。而與民爭利者。富有積資億兆。貧者窮無立錐。侈靡盈廷。盜賊遍野。共產主義。乘隙而起。是非「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之明驗乎。共產主義。非人之情。固終不可望。然以國家之力。節制貧富。使不至懸絕。則固通古今而不惑者也。 歐美科富者所得稅特多。有□百分之六十以上者。吾國宜倣行。 其有以僥倖獲利爲消遣者。賭博是已。賭博之害。一曰漫無節制。方其臨局交爭。千金孤注。專精銳意。曾不知休。廢事棄業。忘寢與食。窮日盡明。繼以脂燭。勝則其興益豪。敗則求報彌切。廉恥之意弛。忿戾之色發。傷生害德。何可勝言。且得失俄頃。朝富夕貧。人視金錢之來若甚易易者。于是節儉儲蓄之風衰。豪縱奢侈之俗長。安分守業之士寡。行險僥倖之心增。又其連類而必至之勢也。二曰不免爭攘。吾負人勝。則吾得其害。人得其利。人負吾勝。則吾得其利。人得其害。利害不兩全。欲無爭攘之心、得乎。且人惟與人爭利。而不知與地爭利。則利且益寡。利益寡而人益衆。兼併益甚。卽終不免於亂。旣無當于節制。又不免于爭攘。斯謂與禮樂之精神絕對背馳。禁而絕之。夫復奚疑。 夫名亦人之所好也。而禮爲之節焉。故曰「善則稱人。過則稱己。則民不爭。善則稱人。過則稱己。則怨益亡。」今人作文。每喜自褒而貶人。相攻相訐。迄無已時。莊子曰。「名也者、相軋也。」其此之謂歟。然名有合禮與否。合於禮者。不必相軋。一如富貴威勢之炫耀。必假外物。而仁義道德之行。技藝文章之巧。則不假外物。小人必求損人以顯己。君子則務求諸己。外不假物。內求諸己。夫何相軋之有。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昇。下而飮。其爭也君子。」又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文曰「當仁不讓于師。」老子所謂「後其身而身先。」「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亦名之利于己而無害于人者也。雖曰、君子之從事道德才能。志不在名。然世若有以愛名而從事于道德才能者。亦正未可厚非。故曰「三代下惟恐不好名。」蓋名雖無當。較之孳孳爲利者。猶勝萬萬也。 上所云云。皆人所喜愛欲樂而須以禮節之者也。然人之情。不惟喜愛欲樂。悲哀憂戚亦所不免。而禮則兼爲之節焉。故荀子曰。「其立文飾也。不至於窕冶。其立麤衰也。不至於瘠棄。其立聲樂恬愉也。不至於流淫惰慢。其立哭泣哀戚也。不至於隘懾傷生。是禮之中流也。」悲哀憂戚之事莫如親喪。故禮於喪祭之事。尤拳拳致意焉。 蓋人有感情過于薄弱者。亦有感情過于豐富者。而禮則爲之立中制節焉。荀子論三年之喪曰。 凡生乎天地之間者。有血氣之屬必有知。有知之屬莫不愛其類。今夫大鳥獸則失亡其羣匹。越月踰時則必反沿。過故鄕則必徘徊焉。鳴號焉。躑躅焉。踟蹰焉。然後能去之也。小者是燕雀。猶有啁噍之頃焉。然後能去之。故有血氣之屬莫知于人。故人之於其親也至死無窮。將由夫愚陋淫邪之人與。則彼朝死而夕亡之。然而縱之。則是曾鳥獸之不若也。彼安能相與羣居而無亂乎。將由夫修飾之君子與。則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若駟之過隙。然而遂之。則是無窮也。故先王聖人案爲之立中制節。一使足以成文理。則舍之矣。 或曰是迷信。曰禮之初、容不免于迷信。然儒家之說禮。則有出於迷信之外者矣。荀子論祭曰。「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愛敬之至矣。禮節文貌之盛矣。苟非聖人莫之能知也。聖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爲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爲人道也。其在百姓。以爲鬼事也。」或曰。旣知無益于死者。則何必多此一舉。應之曰。親死不能不哭戚。哭戚者、亦豈有益于死者哉。亦曰、所以盡生者之情耳。 且夫鬼神之說。眞實不虛。人之旣死。必非斷滅。佛氏三世輪廻之說。實爲世當然之理。此而不立。則楊朱篇「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也。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之說。行將披猖於天下。種善無報。作惡無殃。因果道德。於以失壞。是惡乎可。然法相唯識之理。義繁詞奧。不可殫述。余前作佛法淺釋。導言章。 見本誌第二十九期嘗以淺顯之言。略明其義曰。 第一當知、有不能無、無不能有。若謂有而能無者、則世界一切、早應斷滅。以同是有而能無故。若謂無而能有者、則豆種應能生稻。木石應能生人。以同是無而能有故。然今科學家則能證明物質勢力之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物質勢力、旣已如此、精神勢力、何獨不然。 實則精神物。本是一體。物質之潛勢力與精神之潛勢力、佛質家俱名曰種子。同爲八識相分。復次當知、因必有果、果必有因。因必似果、果必似因。精神不能生物質、物質又安能生精神。物質旣不能生精神、斯人之生也、其精神必有所從生之精神以爲之因。精神旣不能生物□、斯人之死也、其精神必有所續生之精神以爲之果。不若是、則無因無果。無因無果、則違背世間共知共見道理。不可思 。謂如二加二等于議五之不可思議無同法喩。 謂於世界絕無無因無果之物亦犯論理學上充足理由律。 喩如天平两頭、重量平衡、斷不能無故而忽現低昂之相。若驟由平衡狀態而現低昂、必其一端較重、或受特別之重力而後可。以言若有特異之果、必有特異之因、必不無因而然也。復次、世有孿生兄弟而智愚逈異者。或具夙慧、或具鈍根。其得肉體以生同也。非有別因、何以解此。世人心性、隨習而異。讀書則識字。見聞多則經驗富。修養省察則優入聖域。放辟邪侈則儕于小人。高下相差、奚啻霄壤、其舍肉體以死又同也。非有別果、何以解此。佛家於此、則有種生現行之說。則有現行熏種之說。則有種子等流之說。則有頓生頓滅之說。則有非常非斷之說。則有業招異熟之說。輪廻流轉、理實不虛。 雖不賅不備。而人死決不斷滅之說。抑亦可以稍白于天下矣。 外人或有謂中國古代爲祖先敎者。然考儒家之說。祀祖本義。實惟致其愛敬追思之念。與其他諸敎之以此祈福者有異。故曰「萬物大乎天。人本乎祖。」又曰「愼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又曰「君子反古復始。不忘其所由生也。是以致其敬。發其情。竭力從事。以報其親。」又曰「賢者之祭也。必受其福。非世所謂福也。福者備也。備者百順之名也。無所不順者之謂備。言內盡於己而外順於道也。」此而謂之宗敎。則忠于國家、敬于師長。亦可謂之宗敎矣。孔子曰。「非其鬼而祀之。謟也。」明乎謟與不謟之別。而後可知祖先祭祀、超越耶回諸敎遠甚。 今世喪祀之禮。雖多沿古昔。而無謂之迷信。侈靡之浮文。增加不少。喪祭之家。置酒喧呼。若有喜慶。喪車之前。綵亭繡帳。炫耀道途。聊誇市童。不顧雅道。殯葬之物。以多爲美。一歲所入。不足以供。諸所失度。難以悉舉。孔子曰。「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又曰。「禮之失煩。」又曰。「大禮必易。大樂必簡。」抑亦末流之鍼砭也。 古禮於行住坐臥之儀。應對進退之道。視聽言動之則。揖讓周旋之節。莫不詳細規定。以爲楷式。三禮所言。可見一斑。今人或惡其拘檢。蓋由自幼放蕩已慣。身心末由收束。身心末由收束。則志氣頽靡。耽欲嗜樂。不足以成大事。譬如體操。必有楷式。雖其楷式不一。且可隨時改進。然必非狂動亂跳、隨意舞蹈者所能成就。殆可斷言。此亦宜由政府參酌古今。制爲定式。如「頭容直。足容恭。」「坐如尸。立如齋。」「將上堂。聲必揚。」「幼子常視毋誑。童子不衣裘裳。立必正方。不傾聽。」見曲禮之類。頒諸小學。奉行不怠。其收效當遠勝於今日小學中高言道德之修身敎科書也。 此外若鄕飮酒之禮之和鄕民而興孝弟也。射御之禮之寓武於文也。軍旅之禮之振軍心也。冠禮之策成人之道也。鄕遂之自治也。庠序之敎育也。或爲今所有。或爲今所無。或爲今所宜取法。或爲今所宜損益。要其節制和諧之意。可以一貫而已。 至於古之樂。則以音樂爲主。其詞見於詩。其綱令具於禮。其鏗鏘鼓舞。紀于伶官。今其鏗鏘鼓舞之文。亡失已久。而詩及禮。猶幸而有存。請略論之。 前不云乎。樂與禮對。則樂主積極。禮主消極。蓋如上所云。飮食男女之欲。好名好利之情。苟合節制和諧之義。斯卽人生消遣之正當方法。然彼諸情欲。極易過度。雖有禮節。猶難安守。於是舍消極之制度外。更增以積極之美術。使其精神注于不易過度之情欲。庶幾易於過度之情欲消減於無形。今歐美敎育學者之論改過也。曰「禁止不如代替。」樂之本義。正謂以不易過度之消遣法。代替易于過度之消遣法耳。生理學上有所謂過剩精力者。不用於此。則用於彼。不用于正。則用于邪。樂者正謂消遣此過剩精力之正當方法耳。 樂以德性爲本。而其重要之文有三。一曰音樂。二曰文學。三曰體育。故樂記曰。「德者性之端也。樂者德之華也。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咏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後樂氣從之。」吾國司敎育之官曰樂正。 見周官及王制等書。舜與命夔興樂敎胄子之文可証。其所敎當以此三者爲最普通。嘗考古希臘普通敎育。亦惟音樂與體育。音樂中兼有詩歌。體育中亦必有音樂。柏拉圖「理想國」之言曰。「國中靑年當先敎之音樂調。其放心。然後繼以體育、幾何、敎學。」 周官保氏敎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日五御。五曰六書。六曰九數。科目略亦相當。又曰「靑年旣受音樂之陶淑。久之自能節制。無取乎法律。旣受體育之訓。練亦無取乎藥石。」嗚呼。何其不謀面合也。今人倡人文敎育。此所謂人文敎育者非歟。 聲音之道。「由人心生。」故「其感人深。」所謂由人心生者。「其哀心感者、其聲噍以殺。其樂心感者、其聲嘽以緩。其喜心感者、其聲發以散。其怒心感者、其聲粗以厲。其敬心感者、其聲直以廉。其愛心感者、其聲和以柔。」所謂其感人深者。「志微噍殺之音作、而民思憂。暺諧慢易繁文簡節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流僻邪散狄成滌濫之音作、而民淫亂。」是故欲知國家之治否。可視其聲音。故曰「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 以上論樂語。皆見樂記。左傳載吳季札論樂。事可參讀。欲人民之不淫亂。亦必先正其聲音。此古禮之于「禁淫聲」「放鄭聲。」所以三致意也。 柏拉圖「理想國」亦曰。「彼淫聲之移人。由漸而深。始則蕩情性。繼則壞風俗。終至一國之大經大法。公私權利。靡不爲所搖撼而後已。」又引達茫之言曰「音樂之流變。其大經大法。未有不隨之變者。 今者怨怒哀思淫亂之聲。亦旣洋洋乎盈耳矣。怨怒哀思。由于民生之困苦。固不可强制。而淫亂之音。則今之掌內務者所當嚴禁也。余愧不知音。然耳之所感。略可得言。嘗聞小學校中唱歌之聲。而天機躍然。和樂且耽。嘗聞軍樂而奮然興起。思置身疆場。而急國家之難。嘗聞耶敎禮拜堂祈禱歌。而肅雍怵惕。嘗聞佛寺梵音。而悠然有出世之想。嘗深夜聞洞簫。而萬緣俱寂。嘗聞京劇之一二種。而有悲壯蒼涼之槪。意者、此其中皆有所可取者乎。又嘗聞小調而心流蕩。聞絲絃而心煩燥。意者、此其中必有所可去者乎。文學起于歌謠。進而爲樂府、 樂府本義。爲與樂相合之詩。古三百篇皆可譜入絃歌。即亦可爲樂府。不必漢之樂府。然後爲樂府也。戲劇、散文、小說之類。其要在言志。而聲音次之。其感人之深。不下于音樂。其足以觀國政而移風俗。亦與音樂同。孔子說詩曰。「温柔敦厚、詩敎也。」曰「關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曰「興於詩。」此數語、蓋一切文學之準則也。今之文學、則何如者。小語戲劇、鄙曲俚詞、與夫市井吚嚶之西皮二簧。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合乎温柔敦厚之意者幾何。其能令人讀之興起、奮然欲有所爲者幾何。今世所最盛行者曰白話詩。曰寫實派之戲劇與小說。白話詩之音樂也。則不外「接吻、抱腰、發、狂極樂、魂飛、魄動」之事。如是、能不淫乎。然此類猶少。其大多數則言哀。其言哀也。則不外「血淚、世界罪惡、人生苦惱、情天、恨海、心絃振動、死神降臨」等語。如是、能不傷乎。能不令人頽唐潦倒。喪其志氣乎。寫實派之戲劇小說。則務寫人世之黑暗齷齪。窮形盡相。以深刻爲能事。以悲觀爲究竟。固傷温柔敦厚之意。亦未能令人興起也。頽風所趨。未之能挽。有志之士。曷興乎來。 舞蹈與歌謠同起。厥後同與音樂合而爲樂詞樂舞。又同與音樂離而爲一切文學及體育。文學之要在言志。體育之要在强身。皆消遣過剩精力之良法也。周官「舞師樂師掌敎舞。有兵舞。有干舞。有羽舞。有旄舞」羽舞旄舞又名文舞。惟以飾美觀。强身體。兵舞于舞又名武舞。蓋兼有備戰之意。荀子曰。「聽其雅頌之聲而志意得廣焉。執其干戚。習其俯仰屈伸。而容貌得莊焉。行其綴兆。要其節奏。而行列得正焉。進退得齊焉。故樂者。出所以征誅也。入所以揖讓也。」雖謂之軍國民敎育可也。 古代最普通之體育。除樂舞外。惟有射御。騎馬試劍、馳騁田獵之事。咸可納於其中。禮稱「孔子射于矍相之圃。蓋觀者如堵牆。射至于司馬。使子路執弓矢。出延射。曰賁軍之將、亡國之大夫、與爲人後者、不入。其餘皆入。蓋去者半。入者半。」其提倡尙勇愛國之精神。有如此者。明淸兩代。重文輕武之風特甚。上流社會。羞言武力。書生多文弱之誚。國家罕將帥之臣。言之殊可痛心。今學校中雖有兵操、柔軟操、拳技、球戲、競走、游泳諸目。而鮮能普及全校。各縣雖有公共體育場之設。亦惟虛應故事。無從普及一般人民。較之古代農隙講武之普及。蓋有遜色矣。此亦今所亟宜提倡者也。 與詩歌音樂相類。而感化羣氓之力稍次者。則有圖畫雕刻等一切美術。古所謂「雕琢刻縷黼黻文章」之類是也。人之深有得於美術者。則可以樂之終身。敝屣一切。杜詩曰。「丹靑不至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又曰「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塡溝壑。」李詩曰。「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嘯傲凌滄洲。」莊子讓王篇稱「曾子居衞。縕袍無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正冠而纓絕。捉衿而肘見。納履而踵決。曳縱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今人讀之。猶不覺有嘯傲出塵之槪。世有提倡以美術代宗敎者。其亦深有見於此歟。 此猶人爲之美也。若夫自然界之美。則尤不可勝言。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山挺水流。並爲大觀。風起雲飛。都成妙趣。春花爛漫。秋月皎潔。夏雷殷殷。冬雪皓皓。啼鳥之睍睆。游魚之出沒。耳得之而爲聲。目遇之而成色。古今來詩人詞客。言之備矣。「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有以夫。 復次。人不能離羣而索居者。以羣居自有其樂也。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旣翕。和樂且耽。父母其順。洩洩融融。天倫樂事。曷以加之。然此猶有限。若乃朋友切磋。師弟傳習。民胞物與。樂乃無旣。孔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孟子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一樂也。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敎育之。三樂也。」是孔孟之所樂。舍學問道德外。當以人倫之樂爲最矣。外此若俗之所謂逍遙者。種類甚多。苟因利善導。使不失節制諧和之意。抑亦「樂」之類也。凡上所言諸消遣法。大抵皆雅俗共賞者。雅俗共賞。禮樂敎育之眞諦於是乎在。 雖然。禮樂而外。學問道德之樂。雖非俗人所可幾及。亦不可得而沒也。以學問道德爲消遣者。其趨向亦復多端。或博聞强識。學不厭而敎不倦。或樂天知命而不憂。或少知寡欲。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爲。或寅畏天命。兼善天下。以自苦爲極。或窮究宇宙生滅因緣。以求解脫。或勵志修養。以除煩惱。或殺身成仁。而甘之如飴。或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或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無入而不自得。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將以待夫能者。而豈爲俗人設哉。 又非謂俗人皆無須乎學問道德也。俗人之學問。惟求可以得常識。任職業而止。俗人之道德。惟求可以守禮樂。爲良民而止。必求其以學問道德爲消遣一生之大業。斯則勞而無功。抑亦可以已耳。大抵消遣之道。避免刺戟者爲上。 如淸心靜坐刺戟淸淡悠永者次之。 如賞花鳥刺戟强烈而易過度者爲下。 如煙酒不假外物者爲上。 如義理之樂假物有限或與人無爭者次之。 如聽音樂或賞風月假物無限、且爲衆人之所必爭者爲下。 如求利有益身心者爲上。 如體育損益參半者次之。 如好名有損身心者爲下。 如好色兼利他人者爲上。 如相愛害及他人者爲下。 如好賭 且消遣之道。隨人而異。如苦耕力作者、以閒坐讀書爲消遣。終日讀書者、則以栽花鋤草爲消遣。卽工作爲消遣。卽消遣爲工作。此生活之所以貴夫變化也。然善消遣者。知足樂天。觸處成。趣不善消遣者。求欲無厭。得隴望蜀。終不能安享。此又求己與逐物之辨也。 居嘗思彙列古今中外人士之消遣方法。一一品其高下得失。茲篇倉卒。不得而詳。然其指歸亦略可見矣。前不云乎。消遣問題。義當措諸敎育。而義當措諸普通敎育者、莫如禮樂。今之司敎育者。所務惟知識職業。於此曾鮮有加之意者。是用草爲此篇。一作商榷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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