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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最后几年,杜甫还在操心什么?

 糊涂菜汤 2020-05-01


公元765年5月,杜甫的人生已进入了倒计时。

成都,浣花溪畔,他缓缓地掩上了草堂的门,颤巍巍踏上了一条小船。

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开草堂。

对着河水,他自嘲地告诫了自己一句话:

可不能再哭哭啼啼、忧国忧民了。

这年他53岁,身体很差,头发已经全白。之前他就得了疟疾,还有肺炎,整天咳;后来又患上了风痹,写作一久,手脚就麻木。

去哪里?他其实不晓得。也许是湖南,也许是洛阳,不确定。

去投奔谁?家人总问。杜甫也默默无言。半生知交都已零落,他已经没有朋友了。

李白、王维三年多前就死了。一直很亲的大臣房琯两年前死了。画家朋友郑虔去年死了,诗人朋友苏源明去年也死了,并且是饿死的。一直关照自己的朋友严武一个月前也死了。

他要离开,离开这个不再温暖的地方,离开这些痛苦的记忆。

他还告诉自己,不要负能量了,别瞎操心国家大事了,别再对着新闻哭成狗了!

用他的话说就是:

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
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

意思就是你都活成这个鬼样子了,万事皆休了,残生快了了,就不要再悲悲切切忧国忧民了。

不是有那些大臣在嘛?国家好赖,让他们操心去啊!

一路而行,来到夔州,他病情加重,加上天气又冷起来,不得不暂停。

坏消息传来了——蜀中爆发了战乱,这边士兵造反,那边将领互斫,杀得人头滚滚,商旅星散。

与此同时,外族吐谷浑、吐蕃、回纥、党项羌又不断入侵,人民抛儿舍女各处逃难。官军也同样残暴,杀人抢人,完全不输给外族。

寒冷的夜里,杜甫挣扎着坐起,拿起了笔。

家人说你不是不写了的吗?何况你的脚已经废了,又咳,好好养病吧老爷子!

“没事,我不写,我只是记录记录。”杜甫说。

我要记录这蜀中爆发的战乱:

去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

我要记录人民流离失所,半路上抛弃儿女的惨剧:

二十一家同入蜀,惟残一人出骆谷。

我要记录那些官军残害人民的行径,他们和虎狼一样厉害,和吐谷浑、党项羌一样凶残:

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想不出题目,就叫《三绝句》吧。杜甫心道。我只是记录一下。

眼看回洛阳遥遥无期,杜甫在夔州开始经营自己的生活。日子嘛,再难,也要好好过。

他租了一些田,让家人来种,后来又置办了一间草屋,养了一些鸡。

他还意外地遇到粉丝了。当地一位官员居然知道他,给了他一片柑林。人生最后一次,他有了衣食无忧的日子。

他做各种事来分心,让自己快乐。

比如和本地彝族人聊天;比如躺在榻上回忆过去,怀念和老朋友李白、高适漫游的情景;比如认真钻研诗歌的格律,平上去入,真有趣。

那段时间,他写东西的题目动不动是“遣闷”“解闷”,似乎决心做一个种地养鸡的老人。

可是他却仍然睡不着觉。卧在江边,听着水声,他彻夜无眠。

夔州表面上是宁静的,可天下仍然混乱不休。

吐蕃又攻克了甘州、肃州,朝廷和好无计。

各地军阀日益跋扈,蜀地大乱刚平,同华节度使周智光又造反。这人残暴至极,最擅长活埋别人全家,还有杀人食肉。

各地民不聊生,一些地方的百姓早餐吃草根,晚餐吃木皮。

所以杜甫睡不着。他说:

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

一个半残的人,上炕都费劲,踢正步都踢不动,居然还想去“正乾坤”。

那些日子,他的诗里,动不动提到“战伐”。

野哭千家闻战伐”,那无数人的哭,好像都哭到他的心上。

人今罢病虎纵横”,天下豺虎横行,他止不住为苍生揪心。

哭的人太多了,死的人太多了,他说:

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

他还时刻操心故乡洛阳。本来老老实实在夔州住着就是了,洛阳用你操心吗?可他要操心。

他还操心皇帝和大臣。这简直搞笑了,人家过的什么日子,你过的什么日子,人家用你操心吗?

他却念念不忘地说:

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

他痛心洛阳城荒芜了,痛心朝廷里有坏人,特别凶狠、危险。

他还操心人民的生活,包括夔州的人民。这里貌似平静,却一样有各种巧取豪夺、横征暴敛。

其实夔州的人用得着你管吗?人家死人家的,你活你的,好好养你的鸡就是了呗!

可他却说:

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索横钱!什么时候才能够没有干戈,大家都开心种地?什么时候能没有横征暴敛,让人安稳生存?

这一天,他登上高处,想要散散心。

秋风萧瑟,病骨支离,越是散心,他心情越感慨、悲怆。俯视无尽的江水,远眺破碎的河山,千愁万绪一齐涌而出,汇成一个响彻云霄的声音:

风急天高猿啸哀,
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长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
潦倒新停浊酒杯。

唐诗历史上,有过无数次了不起的登高。李白登高过,王之涣登高过,孟浩然登高过,韩愈登高过,杜牧登高过,许浑登高过。

杜甫这一次,这可能是唐诗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次登高,也是最想不开的一次登高。

年余后,杜甫离开夔州,继续东向。

他身体更差了,右臂偏枯,牙齿落光,大概因为糖尿病的并发症,耳朵也听不见了,别人和他说话必须用笔写在纸上。他整个人几已残废。

他也日益穷蹇,走投无路。来到荆州,当地却发生叛乱;想北上长安,吐蕃又攻凤翔。

跑到公安,又遇上动乱;接着到岳阳,到衡州,到潭州,又回衡州,所到处故人难寻,兵荒马乱。他就这样在一条小船上逃来逃去,漂来漂去。

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

这样一个人,日暮途穷,老无所依,他还写那些没用的诗吗?

居然还写,还在记录。这些年里,甚至是他人生写作最勤奋的时候。

比如记录天下战乱不断:

天下郡国向万城,无有一城无甲兵。

比如操心粮食太贱,影响农民生活:

去年米贵阙军食,今年米贱大伤农。

去年粮价高昂,军队缺粮;而今年粮食太贱,伤害农民利益。

比如写下官府盘剥沉重,民生困苦:

况闻处处鬻男女,割慈忍爱还租庸。

民生负担实在太重,处处都在卖儿鬻女来还租。

还有反映经济混乱,濒于崩溃:

往日用钱捉私铸,今许铅锡和青铜。

过去经济秩序稳定,严禁私自铸币,而现在却已公然允许铸造劣币了。

还有,明明到处战乱不休,底层人民简直有无数种死法,所谓“丧乱死多门”,然而一些底层的少年人、小孩子却傻乎乎地喜乱乐祸,狂热好战。

他说:

胡虏何曾盛?干戈不肯休!
闾阎听小子,谈笑觅封侯!

768年,他终于登上了岳阳楼。

他是慕名而来的,本不乏有点高兴。

就像萧涤非先生说,他本来并不是来痛哭的。可最终他却痛哭不已。

所谓“始而喜,继而悲,终而涕泗横流。”

在这里,他写了一首诗,叫《登岳阳楼》。

这首诗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想不开,什么叫放不下,什么叫沟命海心。

他明知道自己混成了什么样子,那就是“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可在诗的最后,他心心念念的仍然是: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这个时候了,他不能忘怀的还是戎马,是关山,是时局。

终于,一年多的漂泊之后,时间到了770年冬天,他风疾加剧,倒卧船中。

这时候,他已一贫如洗,衣服破破烂烂,一张靠几早已散架,靠绳子绑着。

他去不了郴州了,更去不了远方的家乡洛阳了。事实上连这艘船他都已经出不去。他知道自己时间已经不多。

伏在枕上,他艰难地书写着,要给这个世界留下最后的声音。

这最后一首诗,叫《风疾舟中伏枕书怀》。

引一下最关键的八句,看他要书的到底是什么怀,还心心念念着什么:


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
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
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

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他放心不下的,乃是那窃国的大盗,仍然在凭借天险作乱。

他无法释怀的,是那侯景一样的乱世的恶人,仍然未能被生擒。

哪怕到了人生终点,他仍然牵挂这十个字:

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闻一多讲李白和杜甫,说李白有杜甫的天才,没有他的人格。

杜甫大概会讲:

我没有什么伟大的人格。

我就是忍不住,想不开,放不下,舍不得。

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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