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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的好

 杏坛归客 2020-05-03

写诗的人,应有何种追求?

我认为,一个写诗的人的追求,应该是写想不到的好。

盖诗有两种好,一种是想得到的好,一种是想不到的好。此外,还有不好,还有恶诗。

《聊斋志异》有篇《司文郎》,有一个盲和尚最知文,只要把诗文烧成灰,他闻一闻就知道好坏。他的反应有四种,其一受之以心,舒服,是想不到的好。其二受之以脾,还行,是想得到的好。其三格格不入,是不好。其四向壁大呕,下气如雷,是恶诗。写诗的人取法乎上,当然要追求想不到的好。

想得到的好即一般的好,你写得出,我也写得出。诗写一般的好,并不困难,打开任何一本诗刊,你所看到的,大多是想得到的好。如果有一首诗突然让人跳起来,大为雀跃,那么,这首诗一定是写出了想不到的好。

如果我们把想得到的好定为合格的产品,那么,想不到的好就是高质量、高水平。如果我们把想不到的好定为合格的产品,那么,想得到的好就成了次品。

什么样的诗才称得上想不到的好诗,举个例子吧。

清代大才子袁枚,写了一首《秋蚊》。这首诗的题目别人就想不到,因为一般人见到秋蚊,一巴掌拍死,哪里会它写一首诗呢。只是想不到,也不一定就好。关键是要写得好。袁枚是这样写的:

白鸟秋何急?营营若有寻。

贪官衰世态,刺客暮年心。

附暖还依帐,愁寒更苦吟。

怜他小虫豸,也有去来今。(《秋蚊》)

前两句描写很形象,但还属于想得到的好。三四突然冒出:“贪官衰世态,刺客暮年心”,让人一跳三尺高。从蚊子吸血联想到“贪”,从蚊子叮人联想到“刺”。由“贪”想到“贪官”,由“刺”想到“刺客”。由“秋”字,想到“衰世”与“暮年”。在意味上,不是讽刺,而是悲悯。真是想不到的好。接下来又描写两句,最后两句结穴:“怜他小虫豸,也有去来今。”充满了对生命的关怀,尤其是对小生命的关怀,令人感动,也是想不到的好。

又如黄仲则,也是大才子,有一首七律《偕邵元直游吾谷》:

此间看山复看枫,谷口敞与平原同。

长崖一障日边雨,高树独摇天半风。

侧身忽觉躯干小,交友况在神仙中。

山灵极知吾曹乐,留住绝壁残阳红。

这首诗句句都好,如“山灵极知吾曹乐,留住绝壁残阳红”,就好,不过还是想得到的好,在座的努个力,都写得出。惟独“侧身忽觉躯干小”的对句,你能想到下句是什么吗,猜个八九不离十也行。但你想不到,会是“交友况在神仙中”。他完全不按规矩出牌,两句意思全不相干,而“忽觉”与“况在”,“小”和“中”,对得是多么的工稳,多么的神乎其技哟。想不到的好,就是不按规矩出牌。若按规矩出牌,那有什么想不到。

刘熙载举李白诗句说:“‘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上四字共知也,下五字独得也。凡佳章中必有独得之句,佳句中必有独得之字;惟在首在腰在足,则不必同。”(《艺概·诗概》)这就是说,好诗必有想不到的好句,好句必有想不到的好字。

一本刊物好不好,要看刊登的诗有不有想不到的好,有多少想不到的好。一本诗集好不好,要看其中的诗有不有想不到的好,有多少想不到的好。写诗,尤其编诗,不能贪多务得,因为全部的诗是分母,想不到的好才是分子,分母越大,所得分数越低,分子越大,所得分数越高。所以编集只有一字诀,删。“诗三百”,靠删。《唐诗三百首》,《唐诗别裁集》,也靠删。

如果一本诗集,从头到尾,所有的诗都停留在想得好的好,没有一首想不到的好。我就要在这本书上盖上一个章,文曰“不藏书”。“不藏书”是舒芜发明的名词。

四川诗词学会有一位赵洪银,前省林业厅长,出过一本《康巴诗稿》。他有一个朋友叫张健,也是厅级干部。李维老每次见到张健,都要说一句话:“你和赵洪银两个,是不写老干体的厅级干部。”张健讲完这件事,都要自嘲道:“而已而已——”

其实并非“而已而已”。如赵洪银送张健之任剑阁县长一诗,前两句是:“天降大任于张郎,七十二峰肩上扛”,李维老盛称之。盖剑阁县是剑门关所在的地方,山有七十二峰。“七十二峰”四个字是现成的,但“肩上扛”不是现成的。一个“五行山”把孙悟空都压趴了,怎么可以肩扛七十二峰呢,但他就这么说。读者莞尔,好在恰切!于是,这一句就有想不到的好。他的五绝《丹巴女》:

明丽丹巴女,嘉绒彩绣衣。

未老莫相见,相见惹相思。

这首诗最出彩的是第三句,“未老莫相见”,出人意表。刘海粟晚年见初恋表妹,悔之不迭,把感觉完全破坏了。所以,按常理应是既老莫相见。为什么说“未老莫相见”呢?末句是解释:“相见惹相思”。丹巴姑娘太美了,相见就有想法。而这个想法,不加制约,要犯错误——你又不是未婚青年,四川话说:“乱想汤元吃”,是不可以的。

小结一下,这首赞美丹巴女的诗,第一,写出了心动,人同此心,所谓人见人爱。第二,写出了自持,即发乎情止乎礼义,不是一把拉住别人的手不放。第三,写出了俏皮,不怪自己乱想,反怪丹巴女太美,是无理而妙。第四,写得在理——女人怕老,白居易说“红颜未老恩先断”,何况已老,这是有理而妙。全诗既有人情味,又有对人性的揶揄。至于“未老莫相见”的句调,则是从韦庄“未老莫还乡”脱化而来的,是读书受用的结果。这首诗入围第三届华夏诗词奖,表明评委有眼光。如果不拘题材,在我看来,评个二三等奖,何尝不可。

五绝离首即尾,离尾即首,虽好却小,虽小却好,最要一气蝉联,篇法圆紧,唐诗如“君家何处住”、“君自故乡来”、“打起黄莺儿”等,最为得体。陈永正《杂诗》,其一曰:

表立第一峰,茫茫独无侣。

云从群山来,作我足底雨。

此二十字抵苏东坡一首《定风波》。人生会遇到很多的风风雨雨,只有占领了精神高地的人,才能够不受干扰,忍受孤独。诗品就是人品。也是想不到的好。

诗写想不到的好,有两条、必居其一。一条是天机清妙,一个西兴脚子,道得“风在戴老爷家过夏,我家过冬”这样的妙语,天性快活,这个是DNA决定的。一个荆轲,临行突然来两句“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千古佩服,这是兴会所至,妙手偶得,也是天机清妙。安徽有个洪存恕,写咏史诗《霸王》,有两首是这样的:

刘季原为猜忌雄,功臣多以狗烹终。

何如羽得八千士,百战相从化鹤同。

末路英雄慷慨殊,神骓赠罢赠头颅。

何曾吝赏功臣爵,胯下王孙信口诬。

韩信对项羽吝赏功臣的批评,历来是堂堂之论。作者带着强烈情绪,硬是将这个铁案翻了过来,这不是好异,是有感而发。诗是直说,如翻译成散文,则诗味顿失。须看他如何拿语言,如何将书语转化口语,做到畅快,“功臣多以狗烹终”、“神骓赠罢赠头颅”、“胯下王孙信口诬”三句,最畅快最具张力。“以狗烹终”、“胯下王孙”这样的组词法,非深得文言之妙理,而又熟悉迁史者,何能道其只字!

第二条是饱学,肚子里有货。我小时候看过一本苏联读物,书名叫“我看见了什么”。对这本书我永远只记得十来页内容,却非常喜欢这个书名。因为它符合我的一个写作理念,就是:写作能力、写作水平是从看书中得来的,看到什么份上,才可能写到什么份上。换句话说,写作水平取决于“我看见了什么”。

顺便说,诗教的目的,不是教人做诗,而是教人读诗,做个诗性的人。诗教的鼻祖是孔子,《论语》中没有一首孔子的诗,眼界高的人,往往不肯措手,不肯枉抛心力,整出许多想得到的好。然而孔子最是诗性之人,有其师必有其生,七十二贤,大抵如此,曾点就是一个,“暮春者、春服既成”那段话,真是一首好诗。兴观群怨,温柔敦厚,没有比孔子讲诗更好的人。

读诗的人多了,读到份上了,自然下笔如有神,因为有诗垫底儿。滕伟明写蜀南竹海,诗题《竹海夜宿中宵又纳数人》,句云“此间大似旧聊斋”、“有客中宵入壁来”,由竹海想到聊斋,是读书受用,由“中宵又纳数人”,整出“有客中宵入壁来”,是他天机清妙之处。杨启宇《大泽乡》“幸得祖龙今年死,从此高斯是佞人”,有“从此萧郎是路人”垫底,是读书得间,师其辞不师其意,亦有天机清妙处。王亚平《燕子洞歌》开篇就是:

黑云压城城欲摧,横空泼墨乱烟堆。

山呼海啸风雷滚,知是百万燕子来。

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没有去过燕子洞的人,凭这几句就能领略到那里的风光的神奇。“百万”多有气势,如改成“千万”气势就差了。这首诗也有诗垫底儿,首句整抬李贺,第二句跟进得好。第四句的句调,从“知是荔支龙眼来”(苏轼)来。

即不化用,也可以写出想不到的好。如熊东遨“两小无猜大有猜,不伤风化便伤怀”(《僧尼峰》),周燕婷“快将风雪造严寒”(《一剪梅》)——这句有武则天诗垫底儿,陈仁德“俯视茫茫云海涌,悬知海底是峨眉”(《上金顶》),都有想不到的好。

由此可知,写出想不到的好,须有一个前提——“熟读唐诗三百首”。说是唐诗,当然不止是唐诗。熟读成诵,可以使古典作品中的形象、意境、风格、节奏等都铭刻在脑海中,一辈子磨洗不掉。至于平仄、入声、格律、语感等,也都不在话下。因此,我所看到的、写出想不到的好,无一例外,都是“循绳墨而不颇”之人,都能做到“随心所欲不逾矩”。没有一个人想要大动干戈,去改良诗体。因为他们觉得传统诗词的各种体裁够用、好用,要改良,不如去做新诗、顺口溜、三句半。

有人把当代诗词的问题、归结到诗体和韵部,主张新古体和新韵。一定要这样也可以。但要推行一种主张,有效的办法只有一个——写出想不到的好。因为每个人都有写作的自由,高兴怎么写就怎么写,谁也碍不着。你说新韵好,你就写出想不到的好。你说新古体好,你也写出想不到的好。只要你写出了想不到的好,不用提口号,不用大声疾呼,不用搞运动,读者自会受到启发,自觉跟进。跟进的人多了,就可蔚为风气。

聂绀弩划为右派,派去农场劳动。他原来只写杂文、评论,但农场指导员要求他写诗歌颂“大跃进”,于是一发而不可收拾。觉得做对子很好玩,且有低回咏叹之致,买了一些名家诗集读、抄、背(按,这就是下功夫),请高人指点,然后大做特做。其诗往往发端于劳作之微,多以“搓草绳”、“锄草”、“刨冻菜”、“推磨”等为题,而归结局于自嘲与反讽。写“挑水”:

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

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

“片木能平桶面漪”状难写之景,妙得物理。“一担乾坤肩上下”两句,是反讽,却出以一本正经。对这种近于打油的审美趣味,有些人不以为然,把聂绀弩和启功、荒芜等人贴近口语的诗,都称为打油诗。然而,聂绀弩诗有沉痛,并不油,启功韵语则多打油,所以启功佩服聂诗,谓之“新声”。

尔身虽在尔头亡,老作刑天梦一场。

哀莫大于心不死,名曾羞与鬼争光。

余生岂更毛锥误,世事难同血压商。(聂绀弩《血压》)

王蒙评:“‘余生岂更毛锥误,世事难同血压商’,大概是因血压高而生感慨——诗文工作已耽误了我半辈子,余生还会因为搞诗文而受害?但世事如同高血压,没法商量,所以他显得很无奈甚至很沉痛。”又说,“《挽雪峰》颔联‘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也极为沉痛——文章可以乱写,但真正的思想像锥子扎着我的心,没法子说呀!哪里敢说呀!哪里能被人理解呀!这样字字见血,掷地有声的句子古往今来是不多见的。”所以是想不到的好。

聂绀弩做诗很低调。但写出了想不到的好,又有时代精神,又有创作意识,又有阅读快感,又有对语言的巧妙驾驭,着实让许多人兴奋了一次——想不到诗还可以这样写。既是一个变数,又是一个正果。并不大声疾呼,而应者云集。李子是聂的一个好学生——“高吊一灯名日光,山河普照十平方”(《租居小屋》),田晓菲有专论。我作《洗脚歌》,也在读聂诗之后。由此可见,要推行一种主张,最好的办法,便是拿出想不到的好。

有人喜欢填词,但不识律句,任意而为,名为“新古体词”。这样可不可以?我认为不能一概而论,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不认识平仄、不辨入声、不辨格律,也不想认识平仄、认识入声、认识词律,一句话,舍不得花功夫。填个词,只是逗字数,逗拢作数。要是这样的话,吾师宛先生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西江月》改题《东江月》。最为省事,比搞一个“新古体词”的名目省事得多。从前,王力招收研究生,有句名言:“字都不肯好好写,还能好好做学问!”套用他的话说——平仄都不肯好好认,还能写出想不到的好?

另一种情况,是认得平仄、辨得入声、知道格律,只是“曲子里缚不住”——宋人说苏东坡就是如此。我刻了个印章——“律岂为我设耶”,就是有感于此。拙作《柳梢青》写同学会——末三句作:“六十年华,四十体貌,二十心情”,第三届华夏杯诗词给了奖,就是奖这三句的。然而,依律“四十”二字当平,要是改作“六十年华,四旬体貌,二十心情”呢,合律倒是合律了,语言的流畅感和美感就完全破坏了。有了这个奖,令官都准了,《柳梢青》也不必改题《柳梢黄》了。

【周啸天谈艺录】想不到的好

原创 周啸天 啸天说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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