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漫漫征途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四川盆地周边的崇山峻岭、险滩激流、蚕丛鸟道,不知难倒了多少英雄好汉。然这一切,都阻挡不住客家人前进的步伐。由于四川位居长江上游,雄踞西部高原,相对于家乡说来,客家人把他们的行程称之谓'上川'。 这是一个距离十分遥远的旅行,按今天公路交通里程计算,梅州至成都约5850公里,赣州至成都约5380公里,龙岩至成都约5740公里。西迁的人们每天行50~60里计,途中时间一般需要3个月左右。广东长乐人张文瑞,雍正七年(1729年)九月携家宗室动身上川,'行至贵州,途遇风雪,滞留于黔四十夜'。最后,经过4个多月,方抵达四川新都的落脚处。如果没有遇上这场风雪,扣除滞留的40夜,正常的入川时间,正好在3个月左右。 迁川路线可分水路与陆路两途:水路以出鄱阳湖入长江,溯江而至夔门;陆路由闽粤入江西,(亦有由粤东至湖南)取道湖南、湖北入川,或取道湖南、贵州入。 四川资中曾氏徙川始祖为顺裔公,曾顺裔原居嘉应州长乐县,舌耕力田,士而农也。'公于乾隆十八年癸酉岁 (1753年),负其祖妣朱氏骨骸,举家徙四川省资州西乡金李井陈心沟。'清光绪八年(1883年),由他的6世孙曾建章根据先辈所述而撰成了《广东省长乐县至四川省资州程途记》,记录下当年曾顺裔入川的程途。他在文末说:'以上程途共五千三百余里,皆我始祖自粤地举家人蜀时,栉风沐雨,步履之所经者也。今(悉)数而出之,以见山川悠远,祖步艰难云。'从长乐到资州,沿途共跨越广东、福建、江西、湖南、湖北、四川6省,经过的主要州县地名共29个,其中水站14个、陆站15个。 首程广东段。《程途记》载曾氏由长乐县出发东门外南门田桂花树下,经嘉应州,,沿镇平县石窟溪的河谷北上,进入福建汀州府武平县境。 次程福建段。《程途记》载曾氏从福建武平县境横跨武夷山,翻越人迹罕至的峻岭,经受住登高、涉险、度峡的考验,经江西筠门岭到达会昌。 再次程江西段。《程途记》载曾氏由会昌经湘漳县进入湖南,中间经行站名8个。其中:水站4个(会昌县、赣州府、泰和县、吉安府);陆站3个(分宜县、袁州府、萍乡县)。从袁州府进入湘东,穿过九岭山与武功山之间的谷地,溯赣江支流袁水,再由陆路翻过一个山隘,乘船顺湘江支流渌水而下,过萍乡、醴陵,入湘江干流。这条路线是元明以来赣西、赣南一带移民迁入湖南的主要通道,明清以来客家移民多也循着前人的足迹穿行其间。 临近程湖广段。《程途记》载曾氏由江西萍乡经水路进入湖南境内,中间途经湘潭、长沙、沅江、常德、慈利、永定6站,而入湖北来凤。从洞庭湖上岸西行,曾氏当年他既没有走大多数客家人所走的经常德过湘西入贵州,然后取川黔大道而入蜀,也没有选择经过酉阳、恩施方向进入川东,而是通过常德抵达慈利后,取道永定(张家界)、桑植,通过湖北来凤(来凤)、咸丰,沿黑峒河而入四川黔江,从而与川湘交通线相连接。 终到程川东段。《程途记》载曾氏由湖北来凤步行3站,即黔江县、玉山镇、彭水县,继又从彭水县下水乘船,经过羊角嘴、涪州2个水站 ,抵达与长江干流汇合的涪州。南方各省进四川除传统的三峡水路通道外,另一个重要门户就是长江南岸的酉、秀、黔、彭地区,这一带与鄂东、湘西紧邻,清初移民从鄂东或湘西进入这一门户,出乌江而抵涪陵,余下的行程一路坦荡。 '上川'途中三件宝:一两盐、半袋干粮和半袋糠。漫漫长路上烧水煮饭是少不了,三个石头支一口锅,就地拾柴,便可解决问题。沿途不愁没有燃料,唯有铁锅、罐之类的炊具得事先预备。移民们沿途一般通过借宿祠庙、岩屋、密林乃至风餐露宿、栉风沐雨以解决住宿之需。 最便捷的交通方式当然是乘车骑马。广东平远吴敬轩撰写的《二亲六一双寿恭述》说:'清初他省移民入蜀,相望于道。吾族健者,亦多驱车入蜀。'仪陇县周河镇许氏家族先祖从广东韶州府骑马入川,陪在两夫妻身边的还有个马夫,他一直住在许氏的偏房内。因为马夫是个绝房户,死后埋在祠堂附近,有地名叫'绝房嘴',就是由此得名。 对于大多客家移民来说。漫漫长路都要靠双脚去丈量。将老弱病残以及襁褓中的婴儿携带进川,只能借翘扁担、竹箩筐、竹椅子等运载工具。福建龙岩州溪口万安里的徐美周,乾隆十七年九月与妻韩氏,携带长子良彪,用箩兜挑着6岁的次子和半岁的女儿,与三房兄弟美昌等6人入川,后落业大足、安岳等地;长乐人李文元与妻张氏,奉双亲并携两个幼童上川,两小孩由张氏的胞兄一根扁担挑着走,一路戏称曰:我肩挑日月矣;连平人巫维舒,经商贸易至简州多年,将八旬祖母冯氏恭迎至蜀,还背着祖宗遗骸。此行'计程八千余里'。途中他每晨夕必向先骸焚香荐食。'其奉祖母则饮食遂其欲,温情尽其欢,起居先其意'。无微不至地侍奉年过八十的祖母,实在难能可贵。 结伴而行是客家人入川的普遍方式。在成都龙泉驿区洛带镇宝胜村刘氏家族祠堂旁边的墓葬群中,有一座'故赣南祠前辈老人七位之墓'。据说原籍赣南的刘希载、黄茂德、许元魁、刘秀成、李维兴、陈三才、宋成进七人原属于异姓同乡,他们一同上路,一道入川,最后又一起定居在同一个地区,且都没有结婚。他们死后把遗产全给了刘家,刘氏家族为表感激之情,将几位老人'捡金'合葬,立碑以记。这块碑被刘氏后裔尊称为'七老爷碑',碑上镌刻着七位前辈的姓名,两边的对联写道:'一堆净土埋白骨;七位真魂乐黄泉。'文词情意深厚,成了客家移民结伴入川的物证。 赣州府安远县的李士宦,康熙年间先迁至南康县,后又迁湖广酃县(湖南炎陵)遐阳乡居住。逢亲朋郭军思、柯瑞麟二人自蜀回乡迎接家眷,劝李士宦同行,康熙五十四年(1751年)冬月,李士宦与亲朋共十户人从酃县登程迁。其余九户分别是:郭军思,湖广茶州人;柯瑞麟,广东海阳人;姚文祥、朱军龙、都明山;三人为江西吉安府永兴县人;陈士达、叶明三、叶五玉、邹家凌,四人为广东龙川人。同路于次年三月抵川,除李士宦定居于荣昌,其余九户'俱往川南立业'。十户人家分属于九个不同的省籍,九个不同的姓氏,在漫长的迁徙旅程中,风雨同舟,患难与共,结下了深厚情谊。 由于移民群体是临时聚合在一起的,其规模大小不一。广东和平县白氏阖族五大房以集团化方式出行,据族谱所记,当时入川总户数有157户,近400人;福建龙岩州的陈振万,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已届75岁高龄,不避艰险跋涉,挈家男女40余人到川,定居于璧山县。在他的影响下,其后又有'同乡三十七姓、五十四家'入川。 许多入川客家人是历经磨难,甚至是九死一生。长乐县黄浦村张衍祯夫妇,深感当地'桑梓槐密,难于展布',康熙五十六年张衍祯率妻魏氏及3个儿子共5人离别故土,随亲戚10余家,男女50余人结伴同行,途中又加入上川的大队伍二三百人,徒步行进。在经过湖广省地界时,魏氏忽然染病,气息奄奄,无法步行,只好留下调理。同伴见其病危,只好各自赶路。经旬日诊治,待病势稍好后,勉强由人扶持着继续行走,一心想追上移民伙伴。哪知同伴早已放弃陆路徒步,搭船舟先行入川了。闻听之下,真是百感交集。由于盘费无多,只有继续步行,好不容易来到巴县盖市场,稍作休整。偶然碰到原来同行的亲戚,打探到那些乘船的同伴,在舟过一险滩时,全部翻船落水,生还者百无二三。于是唏嘘相向,暗自庆幸未与同舟,免遭此没顶之灾。 旅途中难免有经不住饥疫疲劳折磨而倒毙的。雍正五年(1727年)正月,47岁的广东长乐移民张大梁,携弟及子侄多人迁蜀,至三月,途经贵州时,其妻兰氏栖身于野猪冲旅店,不幸亡故,店主人提供土地暂时安厝。三个月后,当行进至重庆永川县时,其父汝茂公又不幸病逝,只得'借吴姓隙地掩之';广东的林培玉,雍正十一年(1733年)携弟一家上川,行至湖南衡州,其弟患病,卒于中途。林培玉就地将其安埋,仍携弟媳、侄子奋然前行,最终在新都县立足。 对于葬身路途者,当其亲人抵川定居以后,一般又会重返当年掩埋亲人的地方,把骨骸运回四川。广东龙川的黄氏家族,康熙末、雍正初迁川,定居于成都新都木兰乡。在黄氏历代祖先墓茔中,有黄位伍夫妻墓一座。据说,黄位伍'乃死于上川的途中,就地掩埋',待其后裔黄开来上川落业后,才派人将其重新'捡金',迁至四川,并与黄妣合葬的。龙岩州的傅荣沐在迁川途中,父亲死于江西瑞金,母亲死于湖南湘潭。在草草掩埋多年后,傅荣沐又分别派人将他们的灵柩运来四川安葬。 广东平远人刘忠文,因其父赴川贸易,死于湖南常德途中,为同伴所掩埋。其时刘忠文才10岁,听到这一消息,惨恸不绝。后来,他在四川中江谋生,做工十余年,积攒了一些钱财,便到常德去寻找父亲的尸骨。由于年代太久,无法辨别,找不到父亲骨骸的他,于是大声痛哭起来。适遇当地的一个童子指引说:'尝闻诸祖,先年有粤客死葬此,乃无主孤坟。'于是,刘忠文不惜通过'发冢刺血验骨'的方法,终于找到其父的尸骨,并把它背负到中江安葬,后移葬于彭县。 客家妇女是上川运动的佼佼者。《笑问客从何处来》一的书的作者列举了仪陇县12个客家大姓:朱、郑、杨、张、梁、彭、许、黄、丁、潘、吕、莫,其中有许、丁、吕多大姓氏家族是由女性带队从广东乳源迁徙入川的。有些甚至是在丧夫情况下,担负迁徙运动的组织者。 广东长乐的黄氏,其丈夫钟傲沛卒于某州任内,维持家庭的重任全由她一人支撑。钟家是一个六世同堂的大家族,一家八十余人均由她主持。黄氏精明能干,县志上称赞她'敏于治内'。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大旱。'长乐草根木叶,人食几尽'。有人劝她迁入四川,她以老姑病瘫需要服侍为由婉拒。一直等到病姑去世,把后事料理完毕后,黄氏才率子孙自粤入川。在迁川路上,她每晚为全家人安顿好住宿,之后'必令孙辈读书,子妇绩麻'。在从粤东至简阳的数千里路途中,钟家后裔天天读书不止,夜夜绩麻不息。抵达简阳时,已绩麻'四十斤'。黄氏60岁时,长乐贡生钟腾万寄诗祝贺, '驿路慈云霭,高堂爱日鲜。仪发明三族,慈严任一肩。'她去世时,享寿88岁,有子9人、孙31人、曾孙191人。 重庆江津德感镇有座五桂祠,为纪念从福建武平迁川而来的陈氏家族修建的。该家族迁川始祖是82岁高龄的邱老夫人。邱氏系武平人陈军礼的妻子,生有五个儿子。丈夫去世后,邱氏独撑家务。康熙五十九年,邱氏遣二子上瑛、三子上琳来川,兄弟俩居于江津德感里,数年后业达小康。这时年逾82岁的邱老夫人,亲率余下的两个儿子及长孙,举家迁蜀,只留下四子在武平守祖茔。由于这支陈氏共有5房人,所以修建的祠堂便命名为'五桂祠'。邱老夫人算得上是迁川路上年龄最长的指挥者和领军人。 在迁川途中,妇女临产、新生婴儿出世的事也是经常发生。广东永安的罗玉钦,乾隆十九年(1754年)与长子起麟及妻白氏同行。路经数月,历经风霜。就在路过资州,将翻越龙泉山,距离目的地仅4天路程的时候,白氏就要临产了。当时寸步难行,只好留在当地暂住,'此辛苦往川者莫不皆然'。罗家落业简州后,白氏独立支撑该家族创业发达,成为当地极受尊敬的人物。她去世后,墓道两边立有石人石马,显极一时。 途中的艰难还表现在大多数客家人常为盘费拮据所困。广东兴宁县石涯头的廖奕珍,雍正四年(1726年)'将田业房屋扫卖,借出债账纸约尽焚',自带盘费二百余两上川。尚剩余银八十余两来不及收齐,临行时交内兄彭某代理,指望他收齐款项后带来四川。廖奕珍携带妻子彭氏和3个未成年儿子随行。一家5口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荣昌县西街歇息时,自带的盘费已经耗尽,由于彭某将出卖家产的那笔银子耗散尽而不敢入川,以致全家人陷入绝境,所谓'斯时也,盘费既尽,家无斗筲,举目无亲,借贷无门,拮据瘁瘩,固所难言'。 许多客家移民是一个边赶路,一边在途中挣钱筹集盘费。广东长乐人钟宏予听从母命,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携3个儿子,从堂兄弟一行15人上路。一行人行至湖南浏阳时,钟宏予行囊一空。众人欲停下来等其筹款,钟宏予忙劝阻说,我'自有主意,可积钱。上川不过迟来三四年耳!各位前行,不必为我忧'。后来,他携带全家留居浏阳,以卖柴为生,在浏阳'奋力斩棘披莉,樵采三年,珠积寸累',终于积攒了100多两银子,凑够了盘费,才于雍正元年(1723年),自浏阳西行,经过40多天的长途跋涉,在简阳县踏水桥安家落户。 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变卖随身值钱的东西以补不足,也是迁川途中常有之事。广东人曾廷槐自粤东偕诸弟入川,半路上银子花光了。当时身边的六弟、七弟尚幼,二弟主张把两个幼弟卖了作路费。曾廷槐坚决反对,他说:'兄弟同气也,忍割同气以自生乎?亲灵必难相容也。'乃将自己穿的衣服以及妻子陈氏的首饰'悉售,以资前行'。后至金堂,寄寓族家,再转至简阳,佃耕谋生;福建龙岩的傅荣沐,雍正年间奉母携7子及孙10余人上川,至湖南湘潭时,'旅费不足',不得不变卖随身值钱的东西,以至于到了'鬻冠缨'的地步,最终到了金堂,后居成都。 最令人不忍睹的是,因为路费用完了,不得不采取'出嗣'的方式,把子弟抱给人家当儿子。广东兴宁的余汝彰,雍正四年(1726年)与3个弟弟一同进川,行至永川县时,行囊告罄,无以为继。只得将幼弟汝常出嗣给同姓,由此'获银数十两'。凭借这几十两银子,勉强走到了荣昌县城附近的峰高铺,又是腰无分文,不得已把随身携带的一把破伞拿去卖了,'售获十八文',抵达隆昌县时,他身上只剩得汗衣一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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