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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遇见悉达多

 木蘭猫不睡 2020-05-05
我感觉爱是世上最重要的。研究这个世界,解释它或是鄙弃它,对于大思想家或许很重要;但我以为唯一重要的就是去爱这个世界,而不是去鄙弃它。我们不应彼此仇视,而应以爱、赞美与尊重来善待世界,善待我们自身以及一切生命——《悉达多》

今年九月份,有幸去了一趟日本,开学术会议。

以往,每去一个新的地方,我都会做好攻略,要去哪里哪里玩,要打卡哪家哪家餐厅。而这次,对于我梦寐以求的日本,我却没有做任何攻略,背上背包,在完全无知的情况下就去了。

在这单身的两年里,旅游成了我的一大救赎,从台湾开始,到意大利,瑞士,西班牙,葡萄牙,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冰岛,我总是对那些陌生又美丽的地方抱着十分的热情,独行也好,结伴也罢,因为不想错过每一处景点,甚至是每一场日出,日落,我会做非常非常详细的攻略,把行程安排得很满很满,然后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去完成自己给自己的任务。路上的光影永远是很美的,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大脑就像是电影院里的那块屏幕,无需在意剧情会如何发展,是喜剧还是悲剧,是甜蜜还是苦涩,只需要忠实地接受投影来的画面,一针一针,每一一幅都是美的。可一旦停下来,一旦放映机停止转动,画面也就瞬间消散,屏幕只是一张空白的屏幕,记忆中也只是一片漆黑的苍白,无可适从的空,空到可以看到时间影子,迅速飞奔去那孤寂寒冷的彼岸,死亡。其实那是一种非常不安的状态,就如看到恩爱的情侣们会带来落寞,看到都市女性夜里袅娜的身影会带来暧昧的遐想,无处寻找的平静,无法逃脱的孤独感,内心永远向往着,渴望着某种圆满,可又无能为力。或许,这大概就是大部分旅人的写照吧。城市的灯光有多耀眼,就有多少探寻的人,他们探寻着乐趣,探寻着孤独,探寻着灵魂,在苍茫山海间,在苍穹星光下,在冰冷中,在寂阒里,寻找充实和意义。

冰岛东岸
格鲁吉亚,卡兹别克
亚美尼亚,凡赛湖

在《爱的艺术》里,有这样一段关于孤独的描写,真实又深刻

“人拥有理智;人是生命,一种意识到自我存在的生命。人意识到自己,他人,人的过去和发展前途的可能性。人对他的单一存在的觉悟,对他短暂生命的觉悟,人意识到生不由己,死的必然,人知道自己的孤独和与世隔绝,意识到面对社会和自然的威力自己的无能为力——所有这一切都使他的特殊和孤寂的存在成为无法忍受的监禁。如果人不能从他的监狱中解放出来和打碎这一监狱,如果他不能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同他人或周围世界结合在一起,他就会疯狂。经历过孤寂的人必然会有恐惧感。实际上孤寂感是每种恐惧的根源。孤寂意味着与外界没有联系,不能发挥人的力量,意味着一筹莫展,不能把握世界,事物和人;意味着世界把我淹没,而我只能听之任之。”
冰岛,世界尽头的情侣

现代社会用它的玲琅满目鼓励大家远离可耻的孤独,永远做不完的事情,永远新鲜的体验,身体的透支,头脑的透支,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去内审,去体验孤独,忽略带来的平和掩饰着本身的不平静,而忽略久了内心的孤独变得更加陌生和恐怖。啊!这是我么?啊,这太可怕了!啊! 我受不了了。拒绝,否认,无可适从,然后就只能继续忙碌,继续安排得满满的,索性,所有碎片的时间都可以用手机来填补,生活中再没有一处是需要真正独处的。孤独仿佛被战胜了,新的科技,新的社交,新的社会,新的生活方式,新的娱乐,似乎,只要投身其中,孤独便会消失不见。 可无谓的忙碌,除了带来时间上的消磨,一些或许外界看来的成就,最终却无可消匿孤独。忙碌不会带来灵魂与外部的连接,手段早已变成了目的,迷失在各种事情繁琐的细节里,很容易忘了最初的动机,最后只变成任务的奴仆,完成了,即是开心的,未完成,无可适从。 我在我的废墟之上建起了一座华丽的城堡,坚固的城墙无坚不摧。一开始我为之赞许,为之安心,而后来,我逐渐累了,终归是没有根基的城堡,一边筑建,一边崩塌,一边崩塌,一边筑建,我的旅行安排得越来越满,我早已无法让自己轻松下来,那些美丽的景色成了我的鸦片,我只是不断地在追逐,在追逐,固然,我看了太多世界美丽的景象,我得到了太多充满泪水的喜悦和安抚,可内心深处,记忆里的光影总有泛黄的时候,一点点的淡化,剩下的还是一片苍白的廖寂。美,我看到了许多许多,却渐渐地失去了和它的联系。 我累了,我不想再去安排什么,于是,没有攻略,没有计划,就连机票都委托学校秘书安排,我毫无准备地去了日本。

酒店的风景

住在福冈的中州区,我并未了解那便是传说中的风俗区。无处不在的“无料案内所”,风尘仆仆的站街女,还有周边好几个巨大的购物区,中神,博多,玲琅满目的商品,令人垂涎的美食料理,都市的存在大概就是为了满足人类一切的欲望。

通往博多购物中心

关于欲望,总存在着两种对立的态度,否定者们视欲望为一切邪恶和痛苦之根源,而肯定者们则将欲望视为人性合理即值得追求的一部分,带来通往幸福之路。王尔德的这句:“人生有两种悲剧,其一为欲望难遂,另一为欲望得遂“,很好的阐述了这两种态度的悖论。而显然,在人类的文化发展中,对于欲望的追求似乎一直都占据着上风,越来越多的物质财富,越来越精致多元的服务,越来越宏大繁荣的城市。

白天拥拥攘攘的城市
夜晚灯火迷离的城市

中洲岛夜晚的灯火遮蔽着月亮的光辉,人们不再去想象那些美丽的月亮神话,翩跹旖旎的仙女在月的神秘中飘摇起舞,时空源头深处的星光璀璨,而是执迷于一切物质的享受,美食,美色,美物。世人为了欲望而活,欲望之处净是喧嚣,喧嚣抵御着死亡的寂静。喧嚣之处,尽是红男绿女的盈盈得意,站街女热情地向我招手,烤肉的香味勾引着我的味蕾,还有各种各样精美包装的商品,隔着晶莹剔透的橱窗召唤着我的占有欲。

被遮蔽的月光
中州风俗夜色

开会的5天,每天都在大吃大喝,每天都在购物,不亦乐乎,一切都变得那么随心所欲,不再一定要如何如何,也不再认为这样的享乐就是一种浪费时间亦或灵魂的亵渎。也有那么几日夜深之时借着兴致拿着我的手动头八羽怪记录下了城市里的点点滴滴,形形色色的人,快乐的,痛苦的,匆忙的,悠哉的,特别是站在天桥上俯视从博多车站进出的大量人群,在那喧嚣杂乱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奔波于自己的方向,可他们却从未有人抬头看一看,自己在人群中那独一无二的存在。那一幕幕的人群涌动不经意间触动着我,彷佛背后有一只眼睛,看到我独自伫立在人群的中的背影,璀璨的灯光照映着我的沉默,被困在肉体中的灵魂,无法发声,无法与其他事物连接,存在的孤独感在那一刻清晰而明显,虽然只是刹那间的体验,很快我又被其他事物而吸引,可那体验深刻而长远。

天桥下,川流的人群

对于欲望,无需再去给予它价值的评判,欲望本身并不是一无是处或是神圣无暇,它只是一种方法,一种抗争孤独的方法。如同所有其他的方法一样,像是审美,文艺,思哲,方法只有它的实用性,优缺点,而并没有价值的判断,是它最终需要完成的事情才具有价值的意义。或许正因为欲望太简单,太直接,又或者那些古代的先贤哲人太忙于定义,忙于说理,欲望太容易蒙蔽存在的本质,人们迷失在对于欲望的追求和对于欲望的道义中,忽略了自己的孤独,从而欲望成了嗜血的恶魔,多少痛苦,多少罪孽,欲望本身成为了目的。

而真正的目的,真正有意义的事情,人类一切存在的动机,大概就是为了抗争存在的孤独本质这一件事情。所有文化的发展都源于这一动力,无论那是科技的,还是文艺的。尼采崇尚希腊悲剧因为悲剧反映了人类生活处境的真实性,人性的伟大之处,也恰恰是对这种悲剧性的抗争。对于各种不同的努力,不同的尝试,都源于那歇斯底里的抗争,因此,并没有好坏优劣之分,并不是思哲就大于欲望,也并非科技高于艺术,一切皆为一种努力,总总努力勾勒出多姿多彩的人间。而唯一的区分,就在于,无论是哪一种方法,哪一种抗争,是不是先承认了孤独的本质而后再去做的努力,是不是源于这一种谦卑怜悯的心态,如若没有,那任何一种方法都会变成目的本身,欲望变成欲望的奴隶,思想变成说教的统治,艺术变成身份地位的标准,灵魂也变成可以交易的商品。

无名的街拍

看清了自己的孤独,也就看清了别人的孤独,也就看到了人类的孤独。它带来的,是对于这个世界的包容,对于人类的怜悯,是爱。

而爱,正是《悉达多》的出题。在日本,除了开会和逛街,我还仔细读完了从去年就想读的这本黑塞的小说。

我不曾预料这么一本诗意的小说会让我热泪盈眶。那个叫悉达多的青年,少年时代曾是印度婆罗门的儿子,家世显贵,英俊聪颖,他本可潜心修行,按照父母所期望的,练习沉思冥想,读经斋戒的记忆,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婆罗摩门,过上幸福的一生,可他内心并不满足安宁,于是他和好友离开家,开启了自己寻道之路。先是跟随流浪的沙门在森林里苦行,可发现那只是对自我的一种逃避。而后他开始追随佛陀乔达摩,听从他的教义,尊敬之余他发现借藉法义始终是无法抵达他想寻觅的答案:

“在明晰又可敬的法义中不包含世尊的历程,那个您独自超越众生的秘密。这就是我在聆听法义时思考和认识的。这就是我为何要继续我的求道之路——并非去寻找更好的法义,我知道它并不存在——而是为摆脱所有圣贤及法义,独自去实现我的目标,或者去幻灭。我将常常怀想今天,哦,世尊佛陀,我将怀想此刻,这个我亲眼见到圣人的时刻。”

于是他开始放弃对于本质的思考,开始听从自己的感官。

“如果一个人扼杀了感官意义上的偶然之我,却喂养思想意义上博学多能的偶然之我,他是不会寻得自我的。两者,思想和感官,均为美的事物;两者背后均隐藏终极意义;两者都值得倾听,值得参与;两者均不容蔑视亦不必高估。”

“他不再问询本质,瞄准彼岸,他在世间寻找故乡。如若人能毫无希求,质朴而天真无邪地看待世界,世界何其隽美!月亮和星辰美,小溪与河岸美,森林、岩石、山羊和金龟子,花朵和蝴蝶都很美。当人单纯、觉醒,不疑专注地穿行于人间,世界何其隽美又妩媚!别样的烈日在头顶燃烧,浓荫下别样凉爽宜人。小溪和雨水,南瓜和香蕉别样甘甜味美。白日很短,黑夜很短,时辰飞逝如海面之帆;帆船满载珍宝和欢悦。”

他在繁华的大城中邂逅了名妓伽摩拉,并成为了一名富商。他学会了如何取得世俗的成功,女人,金钱,权势,他抛弃了他的知识,他的道德,彻底迷失在世俗中,和世俗中的人一样,一边和伽摩拉疯狂做爱享乐,享受着人世间一切欲望的快感,一边又承受着这一切背后的空虚,沉默,无意义。

“而他羡慕世人。他越和他们相像,就越羡慕他们。他羡慕他们拥有,他却欠缺的对个人生活的重视,羡慕他们强烈的快乐和恐惧,羡慕他们为不安又甜蜜的幸福感而不断坠入爱河,羡慕他们不懈地爱自己、爱女人、爱他们的孩子、爱名望金钱,羡慕他们热衷于诸多盘算和祈盼。他无法效仿这孩童般的快乐和愚蠢。他学会的,恰是他最难接受、最蔑视的东西。”

当心灵与肉体的享受达到顶峰,他厌倦了。在与伽摩拉最后一次欢爱之后,他抛弃了自己所有世俗的一切,来到河边,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在那最绝望的一刹那,他突然听到了生命之河永恒的声音……经过几乎一生的追求,悉达多终于体验到万事万物的圆融统一,所有生命的不可摧毁的本性,并最终将自我融入了瞬间的永恒之中。

“现在悉达多也明白,为何他作为婆罗门和忏悔者时,曾徒然地与自我苦斗。是太多知识阻碍了他。太多神圣诗篇、祭祀礼仪,太多苦修,太多作为与挣扎!他曾骄傲、聪敏、热切,总是先行一步,总是无所不知,充满智慧,神圣贤明。他的“我”在他的圣徒气质中、傲慢中、精神性中隐藏起来。在他自以为用斋戒和忏悔能扼杀“我”时,“我”却盘踞生长着。于是他终于清楚,任何学问也不能让他获得救赎,他该听从内心的秘密之音。为此他不得不步入尘世,迷失在欲望和权力、女人和金钱中,成为商人、赌徒、酒鬼和财迷,直至圣徒和沙门在他心中死去。他不得不继续那不堪的岁月,承受厌恶、空虚,承受沉闷而毫无意义的生活,直至他最终陷入苦涩的绝望,直至荒淫且利欲熏心的悉达多死去。他死了。一个新的悉达多从睡眠中苏醒。这个新生的悉达多也将衰老,死去。悉达多将消逝。一切有形之物都将消逝。可今天他还年轻,还是个孩子。”

悉达多经历了思哲,感受,苦行,欲望,他经历了人类追逐真正自我的一切方法,可到了最后,却没有一条路带他抵达他要的目的地。那所有的方法,在追逐目的的过程中早已变成了目的本身,而隐匿在那一切的后面,正是真正的自我,那个由我们一切的经验,感性的,理性的,感官的,思维的,包含我们一切喜怒哀乐的东西。我们只需要接受他,他就是意义本身,无需赋予额外的意义。

“一个探求之人,”悉达多道,“往往只关注探求的事物。他一无所获,一无所纳。因为他一心想着探求,被目的左右。探求意味着拥有目标。而发现则意味自由、敞开、全无目的。可敬的人,你或许确实是位探索者。但你却因努力追求目标,而错过了些眼前事物。”
“究竟什么是智慧?什么是他的目标?不过是在生命中的每个瞬间,能圆融统一地思考,能感受并融入这种统一的灵魂的准备,一种能力,一种秘密的艺术。这种认知在悉达多头脑中繁盛,又反映在瓦稣迪瓦苍老的童颜上:和谐、喜悦、统一,对永恒圆融世界的学识。”

接受自我的秘密大概就是承认并接受存在的本质,接受它的孤独,它的悲哀,它的无常,不刻意地将自我依附什么外在的东西,道理,物质,而是完完全全地接受它本身的存在。所有的法门,教义,理念,都无需执着,无需狂热,它们只是在引导,引导人们保持一颗开放的心,引导我们向存在敞开,向无限的真相敞开,向自我敞开,走向真正的自由和自在。此岸,也可以是彼岸,觉者,也是众生,对所有一切善良,也是对自己善良,爱世人,也是爱自己。唯有在思想圆融统一的那一刻,这世间所有的冲突;时间和未来;真实与虚幻;物质与精神;出世与入世等等,才会消停。我们不再会试图用一段冲突代替另一段冲突,取而代之的,将是对世界的爱,对一切对错美丑的甘愿,对一切冲突的平静。

最终,重生的悉达多终于参透了爱。

“他待人比从前少了聪明、傲慢,多了亲切、好奇、关心。如今,他见到那些常客——孩童般的世人,商人、兵士、妇人,不再感到陌生:他理解他们。理解并同情他们不是由思想和理智,而是由冲动和欲望掌管的生活。

他感同身受。尽管他已近乎完人,只承受着最后的伤痛,却视世人如兄弟。他不再嘲笑他们的虚荣、欲望和荒谬,反而通晓他们,爱戴敬重他们。

母亲对孩子盲目的爱,父亲痴愚盲目地为独子骄傲,卖弄风情的年轻女人盲目狂野地追求珠宝和男人猎艳的目光——对现在的悉达多来说,所有这些本能、简单、愚蠢,却极为强烈鲜活的欲望不再幼稚。他看到人们为欲望而活,因欲望不断创造、出行、征战,不断受难。他爱他们。他在他们的每种激情、每种作为中看到生命、生机,看到坚不可摧之物和梵天。”

我也彷佛在热泪盈眶的瞬间接受了这一切,不再去过度地思考对和错的本质,不再去质疑自己或是别人逃避孤独所做的总总事情,不再去讨厌世俗,不再去否定成功或者失败,不再有太多区别之心,而给予自己,给予人,最大的尊重,和爱。

阳光下的风物

火车行驶于山川田野,青青翠翠的山林,葱葱郁郁的原野,偶尔几片白墙灰瓦的老房子,日本的农村一片祥和宁静。

去由布院泡温泉并不在我的规划和预期里,但有热心友人J做东,即有了安排也有了陪伴,幸运如我,本是在最后两日继续城市的浮华,如今却置身于青山绿水之前,在蓝天白云下安逸休闲。

由布院

那个名叫花之舞的温泉小舍就坐落在有着潺湲流水的原野旁边,纵横阡陌,时而幽静,时而开阔,九月份的稻谷还未熟透,绿黄交接地映着不远处高耸入云的由布岳,几株几株的曼莎珠华于路边不起眼的角落黯然绽放。那是传说中花与叶永不相见的彼岸花,花具魔香,绽放时宛如一条猩红小径,引魂入冥界,令游魂悄然追忆前生,不禁霎时流连低回。那一刹那时光回溯,好多好多的触动在须臾中涌现。我彷佛听到了周杰伦《稻香》里的两句歌词:午后吉他在虫鸣中更清脆,阳光洒来路上就不怕心碎”荡漾于原野,我感受到了宫崎骏动画里总总关于人间美好的童真,我看到了自己曾经无忧无虑的身影奔跑于那永恒的原野。

稻田边的彼岸花
遥望花之舞

千千万万经验的总和凝聚于此,或许,这就是存在吧。我似乎领悟了《悉达多》里关于河流的那段描写:

“过去,他常听到河水的千万之音,今天却耳目一新。他不再分辨欢笑与哭泣之声,天真与雄厚之声。这些声音是为一体。智者的笑,怒者的喊,渴慕者的哀诉,垂死者的呻吟,纠缠交织着合为一体。所有的声音,目标,渴望,痛苦,欲念,所有的善与恶合为一体,构成世界,构成事件之河,生命之音乐。当他专注于河水咆哮的交响,当他不再听到哀,听到笑,当他的灵魂不再执着于一种声音,自我不再被占据,而是倾听一切,倾听整体和统一时,这伟大交响,凝成一个字,这个字就是“唵”,意为圆满。”

那一刹那,我的感官全部打开了,黄更黄了,绿更绿了,所有的颜色都更加饱和了,所有的形状都更加通透了,世界竟是如此美丽,焕然一新。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大部分人是如此的惊恐而抗拒,可恒河边上那群等死的老人,无论贫富贵贱,眼神里都满是安详。那并非是一种宗教的愚昧亦或是文化的荼毒,也非一种对待生死的态度,而只是他们领悟了存在的真谛,正如《悉达多》里的这段文字:

“真的反面同样真实!也就是说,只有片面的真才得以以言辞彰显。可以思想和言说的一切都是片面的,是局部,都缺乏整体、完满、统一。世尊乔达摩在宣法和谈论世界时,不得不将世界分为轮回和涅槃、幻象和真相、苦与救赎。宣法之人别无他途,而我们周围和内在的世界却从未沦于片面。尚无一人,尚无一事,完全轮回或彻底涅槃。尚无一人绝对神圣或绝对罪孽。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受制于幻象,相信时间真实存在。时间并不真实存在,乔文达,我时有感悟。而如果时间并非实在,世界与永恒、苦难与极乐、善与恶的界限亦皆为幻象。”

一切皆为幻象,一切又皆为真实,悉达多不再为‘物’是否虚幻而忧虑,就连他自己也可能只是个幻象。因此,他同物并无区别,因此,它们都值得热爱和尊重。对于他来说,审视世界,解释世界或藐视世界,或许是思想家的事情,而他唯一的事情,是爱这个世界。不藐视世界,不憎恶世界,和自己,怀抱爱,惊叹和敬畏地注视一切存在之物,包括他自己。

他开始接受,开始爱。他分析言辞,思想,两者之间并无区别,言辞即是思想的表诉,思想即是言辞的边界,他说:

“但我不爱言辞,学说于我毫无价值。它们没有力,没有柔,没有颜色,没有棱角,没有气味和味道。作为言辞,它一无所有。或许正是言辞阻碍你获得安宁。因为救赎与美德,轮回与涅槃也只是言辞。世上并无涅槃,涅槃只是个言辞。”

我也终于明白了,曾经沉迷于文字和道理的我是多么的迷茫。我们太过于相信自己读过的书,想通的道理,我们太过于迷信自己所奉行的价值,底线,于是对于世界的看法总是陷入见解的分歧,言辞的争辩,太多的情怀,太多的煽动,一定要站在道理,道德的最高点争个你死我活,人们早已忘了,什么是爱。无数的哲人,思想家,无数为人类绞尽脑汁的人们,他们都因为在乎才去思考,他们的思想或许不同,他们的法义或许冲突,他们的言辞或许极端,可正如悉达多对佛陀的看法。

“我无法否认,我的爱之言辞悖于乔达摩的法义。为此我十分怀疑言辞。因为我知道,这种悖论只是幻象。我知道,我同乔达摩信念一致。他怎会不了解爱。他熟稔人性的无常、空幻,却依然深爱并倾尽一生去助佑、教导世人。在我看来,在这位伟大的导师心中,爱事物胜于爱言辞。他的作为和生命重于他的法义。他的仪态重于言论。我认为他的伟大不在他的法义中、思想中,而在他的生命中。”

那些伟大的思想家们,他们从没有要让后人成为他们忠诚的信徒,他们只是想要借由人类唯一可以用来传播信息的方式-言辞,来留下一些印迹,去表达言辞背后那对于世界深爱的态度。

人,应该借由自己独特的体验而形成的独特的自我,为自己而思,为世界而思,只有从自我情感出发的思,才有意义,才是对己对人深切的关怀,才是智慧。

可悲的是,思想太容易被人利用,言辞太容易被人左右,很少有人懂得,越来越多的娱乐,越来越多和自然的隔离,很少有人愿意担负起这一责任。我想到了村上村树在他的《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里所提到的李斯特的 Le mal du pays,他翻译为“看到田园风光而引发的黯然忧伤的乡愁”。这乡愁,是否就是所有美丽的风景下令人喜悦和忧伤的泪水,是否就是宫崎骏电影里那些令人幸福又枨触的感动。

群起而飞的麻雀
由布岳

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这座给电影《龙猫》带来灵感的小镇真的很美很美。我们漫步于田野,看黑色的蜻蜓在稻田上翩跹起舞,偶尔踏进稻谷里,无数的蚱蜢飞似地跳跃至前方,一片窸窸窣窣的喜悦,如若风吹麦浪之音,可只一瞬间又恢复到万籁俱寂的平静。远方,永远有一朵白云驻足于由布岳之巅,像是要给它遮阳,又像是留恋着那山上的清凉。我们租了自行车,骑行于小镇的每一条小道,汗水淋漓地骑到半山腰某个密林里无人问津的神社,在自然的神秘中鸣钟跪拜,向山神鬼怪祈祷着许多世俗里的愿望。我们又坐在它破旧的凉亭之下,感慨于自然的神奇,参天笔直的大树,阳光透过树叶的斑驳,或许还有看不见的精灵,龙猫。。。宁静中透着天地万物的生机勃勃,我于是又想到悉达多对于船夫的赞许:

“多年来,他除了信奉河水,并无其他信仰。他发觉河水与他交流,于是学习河水,向它讨教。河水是它的神。多年来,他并不知道每阵风,每片云,每只鸟,每条虫都同样神圣。它们所知甚多,亦可赐教,正如可敬的河水。但这位圣人在步入林中是已了悟一切。他比你我了悟的更多。他没有教义,没有书籍,他只信奉河水的启迪。”
游玩的孩童
花丛后的J
山腰的景色
佛寺角落的野花
黑色的蜻蜓

我们陆续拜访了许多其他的神社,佛寺,在小镇漫无目的地虚度着光影,河堤上,树荫下,看父母带着孩童穿着鲜艳的衣服点缀着苍绿的原野,看群群麻雀飞上电线杆整齐而有序,看无名的野花开满佛寺的墙角,看我们的影子穿梭于光影,仿佛一切都回溯到了宫崎骏的童话世界里,那里,有龙猫,有精灵,有山神鬼怪,有孤独,有无奈,更有数不清的善良和美好。

龙猫的世界
神社前的洗手池

这样的世界,难道不值得爱么?我想到了一句不知在哪里看到的话:

“把积攒的童话分给所有无名的野草…于是万物都有一个不灭的灵魂。”

此去日本共九天,很短暂。

没有刻意要旅游,没有刻意要体验,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却收获了很多很多。我不知道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是悉达多?是宫崎骏?是面基?是温泉?是美食?购物?是终于学会了用我的手动镜头八羽怪拍照片?

都是吧,它们都很愉快。可最重要的是,我领悟了久违的喜悦、平和、宁静,就像悉达多,他看清了这个不完美的世界和自己,并真正地接纳和学会去爱这样不完美的世界和自己。

所谓的自我,并不是约定俗成的什么东西,并不是一层不变的什么具体之物,它,就像是电影院里的那块荧幕,必须藉由各种各样现实世界里有型的体验和感受带来画面,那画面亦真实亦虚幻,生命的影片就是这些画面不断地录播,而我们永远无法超越这画面达到所谓的本质,我们永远被封锁在经验的幻象里,最本质的本质就是存在本身,就是那块空白的荧幕,就是一切体验之根本。于是存在本身,即是它的自由,也是它的牢笼,即是孤独的源泉,也是爱的动力。我想,人类一切伦理道德,一切对于美的感受,都源于对这一处境的感同身受吧,虽然大不部分人并没有想得那么深邃,但是它确时时刻刻影响着我们的情感。

某神社

想明白了这些,我不再觉得有任何刻意的必要,对于自己的态度也越来越轻松安然。

我不再觉得把自己行程安排得很满抑或是完全不安排有什么不妥,我可以累,也可以不累,我可以去为了不错过而完成任务,也可以闲散地等待一些不期而遇。做为一个现代人,我也无需远离城市,也无需抛弃欲望,而是应该去爱这个世界,爱身边的人,爱自己,和自己和世界和谐相处,在自己心中修炼爱。

我不会停止旅行,寻找更多世界的美景,我也不会停止生活,感受更多人间的温暖。

日本,我在这里与悉达多不期而遇,我体验了都市,我感受了原野,我挺喜欢这里的。

花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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