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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弟子之青出者背其师,墨守者累其师

 星河岁月 2020-05-06

钱锺书敬爱的师友并不很多,没有形成任何小圈子,也没有真正师从哪一位他所敬爱的老师。当时清华大学的师生正代表现代中国新学人的两个世代,老师这一代已是受到西方文化熏陶的新学人,尤其是外文系的老师几乎都受过比较完整的西方教育,更高一辈的学人例如章太炎、梁启超、王国维等仍然是从传统到现代的过渡人物。两代新学人之间的师生关系,显然已有异于儒家伦理传统里的座师与门生之间的关系,师生关系更不能与父子或君臣相比。

学生不会不尊重老师,但也不至于曲意盲从,尤其像钱锺书那样在学问上颇有自信的学生,自会将学术是非置于师尊之上。他情愿“弟子之青出者背其师”,雅不欲“弟子之墨守者累其师”,他认为“宗师之‘反倒’,每缘门徒之‘礼拜’”,(参阅钱锺书:《谈艺录》,页517。)他是不赞成学生墨守师说的,深信学生崇拜老师反而害了老师钱氏毕生坚持不愿开宗立派,亦即因此故。

钱锺书几位老师之中,吴宓是关系较密切之一人。他推崇吴宓是一位好老师,认为吴老师拥有的欧洲文学史的知识,足使年轻学子受益匪浅,吴宓更是极力推崇这位学生,曾对一群清华学生说: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人才,自古难得,当今文史杰出人才,老一辈要推陈寅恪,年轻一辈要推钱锺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其余如你我,不过尔尔(此话流传甚广)。

老师出自内心的赞美,展示真诚与气度,学生虽亦尊重老师,但并不因此而师弟相昵。当老师陷入爱情苦恼时,学生曾奉诗相慰;不过,当《吴宓诗集》由中华书局于抗战前初版后,已经出国的钱锺书应《天下月刊》编者之邀,写了一篇简短的书评,并不认为自己的老师是伟大的诗人,若按中国旧诗的严谨声律而论,诗集中佳作实在无多。他毫不忌讳直陈问题之所在,老师的诗作中有“太多的自己”,有点像履历表,甚至“偶尔当众外扬家丑”。

就理性思维而论,吴宓及其《学衡》诸君子莫不“膜拜”哈佛人文主义大师白璧德(1865—1933)。白氏以人文主义力拒浪漫主义,故吴宓也极力反对浪漫主义。然而有趣的是,正如钱锺书所指出的,吴宓“在理智上所痛恨的正是他在情感上所喜爱的”,也正如温源宁所说:吴宓“立论上是人文主义者,但是性癖上却是彻头彻尾的一个浪漫主义者”。显而易见的是,吴宓的言行都呈现“永不悔改”的浪漫主义人格色彩,并将其浪漫行径记录在诗集里。吴宓肆无忌惮地追求爱情,结果“失去了乐园,并没有得到夏娃”;他实在无法驱除那挥之不去的浪漫恶魔。吴宓的悲剧与苦恼,岂不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因而吴宓写诗好像就是为了在感情上求解脱,所以情诗占了最多的篇幅,其目的似乎不是为了“没脑筋的轻浮少女”,就是为了“过气的风骚妇人”。

吴宓在日记里对“风骚妇人”一语,尤引以为憾。钱锺书于晚年见到《吴宓日记》稿本中对他的“讥诋”感到“痛愤”后,为之歉然,并公开告罪(见《吴宓日记》钱序。)其实,钱锺书对老师的批评,十分中肯,鞭辟入里,西方人有“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之说,但依照华人社会的伦理标准,似乎要倒过来说:“吾爱真理,吾须更爱吾师。”讲究师道尊严的华人社会,学生直言不讳批评老师,再有理也很难得到谅解。钱锺书虽在学问上高度重视知识,不稍假借的自主性,但在华人社会的压力下,仍不免要依循“社会取向”,公开为年轻时的直话直说、“弄笔取快”感到愧悔,以符合社会的期待。

钱锺书与老师叶公超的关系更具启示性,叶氏最初对这位才高八斗的学生颇为赏识,并在主编的《学文》与《新月》月刊上发表钱锺书的文章。钱对老师的“相知”也曾表示感谢。(见钱赠叶七绝:“毁出求全辨不宜,原心略迹赖相知;向来一瓣香犹在,肯转多师谢本师。”吾人不必对“谢本师”过于敏感,因时代不同了,没有谢本师的必要。)叶公超不仅欢迎钱锺书自英国留学回国到西南联大教书,而且以系主任的身份,亲自向学生介绍这位年轻老师。

钱锺书亦不负师望,在联大授课讲得有声有色。据当时学生赵瑞蕻的回忆,“他讲课可真生动活泼,妙语连珠,又引经据典;为了穷源溯流,他可以毫无疑难地写出几种外语的出典来”。另一位学生许国璋说:钱老师讲课,“凡具体之事,概括带过,而致力于理出思想脉络,所讲文学史,实是思想史”。学生许渊冲说,“钱先生讲的课文是《一对啄木鸟》,他用戏剧化、拟人化的方法,把这个平淡无奇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化科学为艺术,使散文有诗意,已经显示了后来写《围城》的才华”。联大英语系学生李赋宁听了课之后,使他也“大开眼界”。

钱锺书固然赢得学生的敬仰,却与自己的老师因购书事而引起不快。吴学昭整理吴宓遗稿时,才发现钱锺书所写《上雨僧师以诗代简》,提到此事,有云:

生锺书再拜,上白雨僧师:勿药当有喜,体中昨何如?珏良出片纸,召我以小诗。想见有逸兴,文字自娱戏。尚望勤摄卫,病去如抽丝。书单开列事,请得陈其词。五日日未午,高斋一叩扉。室迩人偏远,怅怅独来归。清缮所开目,价格略可稽。应开二百镑,有羡而无亏;尚余四十许,待师补缺遗。媵书上叶先(公超),重言申明之。珏良所目睹,皎皎不可欺。朝来与叶晤,复将此点提;则云已自补,无复有余资。由渠生性急,致我食言肥。此中多曲折,特以报师知。匆匆勿尽意。

Ever Yours,四月十五日下午第五时(钱锺书:《上雨僧师以诗代简》,其中传达委屈颇多。)

钱氏到晚年对乃师仍深致遗憾,有云:“公超先生为弟业师而倾轧弟颇甚,Theodore Huters(胡志德)作弟传中,即窥其隐”,(引自《钱锺书复汪荣祖书》,1991年11月6日。)其隐是叶公超对这位美国传记作者说,“不记得有这个人”,后来又说“他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也曾对袁同礼说钱锺书骄傲,可见衔怨之深。钱锺书深深感受到“业师”的压抑,在内心深处自会有不平与“逆反”的心理反射,对某些师尊的学问与人品也就相当不服气。同时也可见到他在学问上充满自信,而他的高度自信使他对人、对事不屑媚世苟合,展露出敏锐、机智、进取、不乡愿、反流俗等人格特质。

(本文节选自《槐聚心史》之《内篇:钱锺书的自我》第二章《社会群体与自我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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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筹:陆藜;编辑:思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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