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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诗文会》

 cxag 2020-05-09

张君秋先生诞辰100周年

“百年君秋”系列专题

之六



《诗文会》是沈凤西大小姐根据吴炳的《绿牡丹》改编的作品,是她在黄桂秋挑班的新民京剧团当编剧的时候为黄桂秋写的。写出来之后,黄桂秋已经被戴上“右派”帽子,不能再演出了,沈就把稿子投给了正走红的张君秋。张君秋1961年创排《诗文会》成功,于是又多了一出“张派名剧”。

沈凤西何许人也?沈凤西与张君秋同龄,2006年去世。沈凤西的父亲沈吉甫是清末中俄道胜银行北京分行的经理,与总理各国事务的庆亲王奕劻、农工商部尚书载振父子过从甚密,尤其是载振,因为和沈吉甫年岁相仿,俩人一来二去结为至交,一起倒腾古玩、听戏捧角、吃喝玩乐。在载振的撺掇之下,沈吉甫娶了已经唱戏的皇族金素馨为妻,她就是沈凤西的母亲。沈家不但与末代皇帝溥仪、北洋总理梁士怡、顾维钧、曹汝霖、庄士敦、张伯驹等达官名士交往密切,梅兰芳、尚小云等梨园名流也来往相熟。他们家的故事在沈凤西的儿子沈路平写的《富贵人家》里说得很详细。解放之后,沈凤西落在戏班里,整理了不少戏。

不过当时沈凤西在上海,她只是从别人口中知道张君秋用了她的本子,就是把原剧名《绿牡丹》改为《诗文会》排出来了,还唱得挺红。直到80年代,一个偶然的机遇,在上海的张学津得知父亲张君秋《诗文会》的本子出于沈凤西之后,才将剧作者与演出者双方联系到了一起。大概是2002年,因为《诗文会》音配像的署名问题,沈凤西将天津市中华民族文化促进会、天津民族文化光盘有限责任公司、天津银座音像发行中心等单位告上法庭,要求维护自己对于《诗文会》著作权,这场官司后来以沈凤西撤诉告终。

左:沈凤西与母亲金素馨

右:沈凤西剧作《诗文会》

说起《绿牡丹》其实有两部同名作品:明末吴炳的《绿牡丹》传奇,就是《诗文会》的源头作品;清代无名氏所作武侠小说《绿牡丹》,讲的是“宏碧缘”的故事,现在好多介绍张冠李戴,把两个《绿牡丹》混为一谈。

《诗文会》是一出喜剧,情节比《望江亭》还要喜兴,然而,喜剧不是“俗”剧,喜剧也是非常雅致的。所谓“绿牡丹”就是这场因缘乃是因为“绿牡丹”为题的诗引起的。

有一个男生的诗写得特别好,被女主看中了,但是因为她的小花脸哥哥不太会办事,把事情搞砸了。最后还是老学士出面,中了状元的男生当场再写一首以“绿牡丹”为题的诗,女主才冰释前嫌,才子才女结成姻缘。这是主线,副线是老学士也把女儿嫁给了另外一位才子。闹腾最欢的俩小花脸啥也没捞着。

男生的两首“绿牡丹”分别是这样的:

纷纷姚魏敢争开,

空向慈恩寺里徊。

雨后卷帘看霁色,

却疑苔影上花来。

碧于轻浪翠于烟,

如此花容自解怜。

仿佛姓名犹可忆,

风流错唤李青莲。

我们念书的时候也背过诗词,可是要正儿八经合辙押韵、引经据典写起来,恐怕都有难度,现代人对吟诗作赋已经比较陌生了,绝大多数人赏析诗词歌赋的能力很有限。不知道还有多少人看得出这两首诗是“好诗”?

张君秋
《诗文会》

剧中主人公车静芳争取择偶的自主,充满解放思想,虽说是古代人物,却非常契合追求女性解放、男女平等的社会潮流,《诗文会》的人物形象和唱腔设计都免不了受此影响。全本《诗文会》的主要唱腔有“南梆子”、“四平调”、“西皮流水”和最后一场的“西皮原板”,篇幅不是很大。这应该是张君秋传统戏唱腔创作的最后一出戏,再后来就是《年年有余》了。此时的张腔设计更加随心所欲,自我桎梏更少,音乐设计感觉很“紧凑”。能不用的锣鼓就不用、能减少的过门就减少、绝对不用慢板,在中速的板式中再用“跺唱”的形式,紧上加紧。其次是相对张扬,语气声音的基调比较高,全剧的唱腔中有将近30处的音高在高音区。在表达惊喜、生气、嘲讽、愤怒等等情绪的时候使用了比较强烈的声音处理。

车静芳出场的那一场,权且称之为“闺赏”吧,这是《绿牡丹》原著中的关目名称。车步青(扯不清)将牛斯文(实际上是谢瑛替作)的诗拿给车静芳看,车静芳唱一段“南梆子”,整段唱16句,分为五个小段落。根据车静芳听了哥哥含糊其辞言语的反应设计出高低起伏变化的唱腔。听哥哥果然把自己的终身许配给了那首诗的作者,“忽然间”三个字的高唱表示她的惊喜:哥哥还真干了一件如我意的事情;“但不知那牛生是何等之人”又落在一个不确定的“4”上,表达了心头的疑惑:哥哥那么嘻哈的人真能为我找到那么一个好伴侣?这些设计都非常贴切人物。而难唱的“女儿家”,的“家”在高音“2”上连续拖6拍并且最后两个“2”还要再加附音高音“3”,开口音稍微差一点就顶不住; “男大当婚女当嫁”这几句相当于“南梆子跺板”,前面的南梆子就没有大缓气歇力的地方,到这儿再紧一倍的尺寸,还在高音“3”和“2”的位置上,真是考验气力、耐力的地方。

张君秋
《诗文会》

“帘试”就是考试,当然不能面对面考试,所以小姐在帘子后面出题,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就像《状元媒》中“安排座位垂珠帘”一样。不过原著中的“帘试”是小花脸来应试,车静芳是在帘子后面出题,小花脸让小生给他替做,让他的下人给他传递过来。小生知道他要去骗女孩,故意给他写了一首“歪诗”,让他出洋相,也给小姐提了醒。改编之后的意思是一样的,但是换成小生受小花脸牛斯文的逼迫冒名顶替来接受女主的“面试”,车静芳也不在帘子后面了,直接大大方方出面“组织”考试相亲。所以,车静芳看谢瑛是“只见他风流才俊非凡气宇”;谢瑛看车静芳则是“只见她举止端庄明秀无比”,这样一来,把原来比较复杂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可以理得比较简单一点,使得最后一场车静芳再次看到谢瑛的时候勃然大怒有了情节的埋伏。

这一场的“四平调”脍炙人口,词写得很有文采,张君秋的腔编得也很华丽,“四平调”前面的过门还别出心裁加入了笛子伴奏,使场面更显得娴静优雅具有书香之气。这一段唱的人很多,不作其他要求的话,一般来说只要把“凭我这一点,胜过那隔墙频奏凤求凰”一句搞定就算过关。可是真正“搞定”又谈何容易?“隔”字要唱出“嗽音”来,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了。接下来的一段旦角和小生的“背供唱”把“吹腔”也融进“四平调”里,小生唱一句“吹腔”,旦角接唱“四平调”,天衣无缝。虽说“四平调”与“吹腔”同源,但是一个是胡琴伴奏,一个是笛子伴奏,似乎京剧当中还没有把这两种腔调“混搭”使用的。谢瑛写的那首“歪诗”,倒是颇有点杨衙内的风格:“借问此花何所似,乌龟背上长青苔”,惹得车静芳顿时拉下脸来将“扯不清”的哥哥一顿臭骂。这段“流水”是车静芳情绪比较激动的情况下唱的,因此节奏较快,音量和音高都放得比较足,有一股得理不饶人的劲头。这一段唱技术上还有一个要注意的地方就是打鼓的和胡琴都不能“晃范儿”,因为里面几个小段的锣鼓和垫头都是死的,不是官中流水过门都能进得去的,搞错一个唱的人就跟着错,甚至没法开口。就像唱《会审》,跟着老生的问题走,不会唱错,要是老生问得不对,或者词句陌生,旦角也要“晃范儿”。

张君秋《诗文会》“西皮原板” 来自京剧道场 07:02

1961年实况录音

沈老伯恩义重才郎来选,

怎奈我惊弓鸟心胆俱寒。

那一日我兄长设计行骗,

带来了牛斯文卷首诗篇。

若非我亲主考真假来辨,

险些儿误终身遗恨万千。

但不知谢状元能否会见。

沈:(唱)事凑巧谢英他现在舍间,

芳(白)啊,老伯,久闻谢瑛才华出众,今科状元就是那谢瑛么?

沈:(白)正是此人哪!

(唱)乘此时你二人会上一面。

(白)状元公快来

谢:(唱)见小姐神惶恐心神不安,

沈:(白)状元公,这就是车小姐。这就是状元公。

芳:()

他那日到我家来行骗,

写下了歪诗辱圣贤。

若非侄女善明辨,

误儿的终身与等闲。

事隔不久我的心犹怨,

恼恨与他到今天。

孤芳自赏我情愿,

决不嫁厚颜无耻的儿男。

谢:(白)那日之事,不是我自己要来的,你休要来怪我呀。

芳:(白)住口。(唱)

狂徒休要巧言辩,

蒙哄欺骗难上难。

先前你把才子扮,

今日又充假状元。

两次三番把我骗,

老伯呀,

切莫中他的巧机关。

最难唱的就是最后一场的这段“西皮原板”,接着是快原板跺唱。前面的原板是心态平和地回复沈老伯的话,所以节奏舒展平静。直到谢瑛出现的时候,情绪为之一变,再次看到被他两次三番诓骗的帅哥,怒火中烧。“他那日到我家来行骗”的“骗”直上高音“5”,接着是13句“快原板”“痛斥”狂徒,一气呵成。“老伯”的“老”字唱楼上楼,“切莫中他的巧机关”的“关”这个录音里面唱一个普通的腔收尾,后来修改成在高音“2”上延长5板,没有很好的用气基本功和长期喊嗓的功底真是顶不下来。真可以那么说,要想唱好《诗文会》,没有很好的体力、嗓力连及格线都够不到。难怪张先生也曾经戏称:唱我这一派得会吃。

张君秋不管是韵白还是京白当中经常会把“哭”、“笑”这些元素直接融入其中,以加强念白的口语化,而实际上是凸显用嗓技巧。京剧的行话说:生怕哭,旦怕笑,张君秋都不怕,他单独的哭和笑都极其自然。《诗文会》“南梆子”中夹念白,“与我何干”的“何”字上口,然后做自嘲一笑,变成“呵呵干哪!”这个已经成为张派的“固定规格”,但凡号称唱张派,这个地方“呵呵”不出来的,都不能算过关。所谓的流派特色,就在这些小地方,这是一种具有张君秋独特流派特色的技巧。戏曲与其他写实艺术不同,戏曲表现人物是通过多种多样的“技术”,就是通常所说的“玩意儿”,而不是纯自然手段。这些地方不是说你掌握了人物情绪就可以念得出来的,还需要训练。

张君秋
《诗文会》

现在留下的有1961年舞台实况,张君秋的嗓音真是太棒了,西皮F调,唱到高音“3”,“E”调唱到高音“5”而轻松有余,真是“一嗓定乾坤”,一般的旦角都不能和他同场,一比就差一大块。末场车静芳和沈小姐一起上场,沈小姐唱“闺中姐妹常相伴”,车静芳唱“春华秋月任流连。”一前一后两个旦角的声音放在一起,张君秋的又宽又亮,有金属之声,一出口就把前一位盖下去了。翁偶虹先生誉张君秋的嗓音为“天赋‘十字音’”,这个评价被诸多谈论张君秋唱腔、唱法的研究者所引用,但究竟何谓“十字音”呢?似乎从来都没有人作过解释。以我的判断,“十字音”可以有两种解读:一是指嗓音高低宽亮俱备。高低指音域,以竖来指标,宽亮指声音的质地,以横为指标,是为“十字音”;还有一种就是单纯指“开口音”和“闭口音”,以“啊”音为横音,“咿”音为竖音,“啊”和“咿”俱能通透则为“十全之音”。就我个人的体会,从天赋本质出发,更倾向于后者,有机会当详述之。

也正是因为张君秋的唱太强势了,反而让有一些人对张君秋持有一种很顽固的偏见,认为他只是唱。求全责备来说,张君秋是有欠缺不足,不但张君秋有不足,任何一个演员都会有不足,无非是不足的方面和不足的程度有区别而已。每一个明白的演员都知道“扬长避短”,张君秋也不例外。“唱”就是张君秋的长处,张君秋将他的这个长处发挥到了极致,他走的路有错吗?嗓子好那是天赋,唱得好不好则完全在于人为。丁秉鐩先生在他的《菊坛旧闻录》中有这样一段记录:

君秋很孝顺,知道家计艰难,母亲对他期望很大,用功学戏,努力不懈。每天清晨去往窑台贼嗓,天不亮就走,在途中还不到黎明。有ー次摔倒在一个土堆上,他含了一嘴的沙子,但站起来。找水漱漱口,去照喊不误。人们只知道张君秋嗓音润亮,哪知道是苦练出来的。艺人成名,半由天赋,半由锻炼,不下苦功是成不了名的。君秋对于每天喊嗓,一直多年不辍。后来成名大红,到了挑班以后,仍保持这个良好习惯。大约在民国三十六年(1947)左右他应天津中国大戏院之约,演唱一期,住在利顺德饭店。(在英租界中街,为天津开设最早的高贵大饭店。梅兰芳到天津,每次都住这里。)笔者曾陪他在利顺徳对面,小英国花园去嗓嗓。那时是冬天,我们都穿着皮大衣,积雪未化,他对着树丛“咦”、“啊”以后,就开始念《宇宙锋》金殿的大段念白。要知道,每天练点念的,声音才能打远。功夫长了,在舞台上念出来,楼上后排都听得很真,这是非下苦功不可的。

这真是明明可以靠天赋吃饭,还偏偏那么努力进取,博采众长锐意求新。这一出接一出的新戏,而且推出一出唱红一出,直到半个多世纪之后的今天,依旧有后辈演员在搬演,有观众从舞台演出中欣赏到这些戏,这绝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张君秋只会唱”这一句话可以抹杀的。纵观这半个多世纪以来的综合实力,张君秋无疑是京剧旦行具有创造力的杰出领军人物。

张君秋
《诗文会》

现在全本《诗文会》贴演的比例要略少于《望江亭》《西厢记》和《状元媒》,因为这出戏有一点不太满意的地方就是前面老学士沈重在家里组织家庭考试的戏长了点。其中有两个小花脸各种作弊夹带的小动作,虽然也挺好玩的,但主题还是作诗,这对于现代人来说,似乎就比较陌生而引不起兴趣了。但是这一段戏又是必要的铺垫,不然这“诗文会”三个字就名不副实了。如果能够裁剪一下,把“闺赏”“帘试”两折连起来演倒是情节紧凑,长短合适的折子戏。可以把前面“会诗”那一场的情节让小花脸编几句数板概括一下,然后假装喝醉,用“激将法”吧车静芳请出来,后面就自然连上了。这样一来,前面小半个小时的戏就省略掉了,后面舍弃一段西皮原板,但保留了三个主要的唱腔段落和相对情节的完整,沈老伯、顾子玉、沈小姐等不用出场,人头更精炼,折子戏演出的机会也会更多。

百年君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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