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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特德姜身上看见博尔赫斯的影子——科幻作者与文学作者的异同

 刘飞宏33 2020-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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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阅读《呼吸》时伴随阅读了《博尔赫斯谈话录》以及博尔赫斯暮年的最后几篇短篇小说。并行的阅读让我无法忽视掉两个作者的近似之处。

特德姜(1967-)毕业于布朗大学计算机专业。自1989年创作《巴比伦塔》即获星云奖后,创作至今逾30年仅有17篇短篇小说,但遍得世界大奖,是当代科幻作家中最为重要的几个名字之一。译林出版社2019年出版的两本包括了他的所有重要作品。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1899-1986)阿根廷诗人、小说家、散文家。他在文学史上拥有很高地位,其小说有幻想、神话以及科幻的色彩,“无限、无数、同时”是作品的重要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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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科幻读者,我首先的猜想是——他们相似,只是因为我个人对于这些关键概念有深刻的着迷,所以大量阅读他们两者的作品。这样说来,二者的相似或许只是我一个主观筛选后的“幸存者理论”。

有趣的是数月以后我真在一篇访谈中找到了特德姜本人所述,于是这种联系从猜想变成了事实。


麦卡伦:我认为你写作上所受的影响从阿西莫夫到博尔赫斯都有。你认为自己属于哪种文学传统?

特德姜:我肯定认为自己的写作在科幻小说的传统范畴当中。阿西莫夫在我年轻时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在初高中时读尽了他的所有作品——但我不会说自己现在的写作和他很像。直到大学毕业我都没怎么读过博尔赫斯,并且我庆幸自己没有。如果我在早期就阅读了更多他的作品,兴许就直接放弃写作了,因为确信在博尔赫斯身后已经没有什么再值得被写下。

(I didn’t read much Borges until after college, and I’m kind of glad I didn’t; if I had read more of his work earlier, I might have given up on writing out of the conviction that there was no point in trying to do anything in his wake. )
事实上我也曾在小说创作过程中为寻得启发翻开博尔赫斯的《阿莱夫》,但在阅读完《永生》一篇以后就陷入了复杂的沮丧情绪,因为“似乎实在是没有剩下的东西是我想写而博尔赫斯还没有写的,即便我可以做出各种貌似新颖的变体”。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博尔赫斯热”第一次席卷大陆文学圈的时候,同样曾有无数跃跃欲试想要拓宽文学可能性的青年作者们感叹——“每当我发现一片貌似还未被开垦的文学地,走近时才发现,博尔赫斯早已矗立在那里了。”

2.1


对于特德姜和博尔赫斯二人,最容易观察到的相似之处是他们写就的短篇小说,其作为体裁的特征。他们对这种结构的有意打磨都是显而易见的。

2.2


“时间是根本之谜”这句话可以作为两者作品共同的题辞。
两者很高比例的内容都指向对于时间、空间和命运的探索。两个作者都借助充满机巧与隐喻的情节试图塑造一种非线性的时间体系,这当中过于、现在、未来或同时浮现或回环往复,人之为人在这种时间体系当中既是无力的也是坚定的。
可以看见对于特德姜来说,他把玩“时间穿越”这一主题的能力超过了许多常规科幻作者所追求的“自圆其说”或者“出人意料的巧妙”,他在情节安排中不仅满足了祖父悖论的质询,还植入了很强的浪漫主义倾向,所谓的“人性的光辉”——人无法改变命运,但是人性不会因此而丢失或变得无意义。在这个关键词下,特德姜典型的作品有《你一生的故事》《商人与炼金术士之门》。而博尔赫斯把玩时间概念的典型有《永生》《另一次死亡》《神学家》《秘密的奇迹》《阿莱夫》,大约也可以包括《环形废墟》。

2.3


其对于“言语”(如何再现真实)的着迷,包括词与物的关系、象征体系、媒介(隐喻)与现实的对应关系。
我读特德姜的第一篇是《领悟》,其中一个逐渐获取超级智慧的人类意欲创造一种全新的语言来拓展承装思想的上限,这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之后《你一生的故事》当中对于七肢桶语言/文字的高超设定也非常动人。特德姜为他所创造的“理想语言”当中赋予的特点包括词性边界的模糊和复杂词义拼接在一起的某种奇特的堆叠溶解,这指向一个终极的图景:一个巨大的、可以用于表征整个宇宙的“单个”词语。

特德姜2002年出版的作品《你一生的故事》被改编成电影《降临》,由丹尼斯·维伦纽瓦导演,2016年上映。电影中为了在视觉上呈现七肢桶文明的奇特语言和文字,其形式很大程度上借鉴了东方的哲学和美学意韵。
这让我立即联想到博尔赫斯在《特隆、乌克巴尔、奥比斯·特蒂乌斯》当中书写的一个虚拟星球上的特殊语言。原文:有些诗歌名篇只有一个庞大的词。在那个绝对“理想主义者/唯心主义者”居住的地方——“这个词构成作者创造的‘诗意物体’。不可思议的是,谁都不信名词组成的现实,因此诗意物体的数量是无限大的。”
当然博尔赫斯探究“言语”的倾向几乎是在他的所有作品中都有流露。这当中最明白无误将之作为主题来讨论的有《通天塔图书馆》《神的文字》《“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尔》《阿威·罗伊的探索》。
同样,特德姜将它作为明确主题来讨论的有《人类科学之演变》《七十二个字母》和《双面真相》。特德姜发在《纽约客》的随笔《坏汉字》虽然有强烈的简化论据和建立汉语与拉丁语系的二元对立之嫌,但很明显这种思维也印证他对于“言语”和“世界”关系的持续着迷。

2.4


两位作者同样对神秘学、不可知论和宿命论,以及对神学与宗教命题极其着迷。
特德姜《巴比伦塔》《七十二个字母》《地狱是上帝不存在的地方》《商人与炼金术士之门》《脐》都将故事架构在宗教,或者至少宗教背景改编的基础上,企图问话某个盘桓在人类文明之上的“神”,那个生命的创造者或者世界进程的决策者。
对于博尔赫斯,神学与宗教在其虚构作品中显然更具备不可分割的地位。《环形废墟》《巴比伦彩票》《通天塔图书馆》《秘密的奇迹》《阿斯特里昂的家》等等都是虚拟架设的宗教性故事或者是宗教故事某部分的化用。在更多的作品当中,神学思想以个别语句作为引证出现,这一例证过多,难以列举。

左:《环形废墟》插图,作者:Oliver King;右:《通天塔图书馆》插图,作者:Tygertale
关于这个话题,也不妨提及特德姜的《除以零》和博尔赫斯的《蓝虎》,前者描述了某个数学家论证了“某数除以零之后并非无意义”的命题,这在最基础的层面让“数学”整个学科大厦摇摇欲坠,这一点也显然以毁灭性的力量打击了此数学家的心理。后者晚年写就的《蓝虎》描述了叙述主人公在南亚原始丛林里面发现的一种奇诡的蓝色圆盘。当叙述者抓起一把蓝色圆盘,它会在手心里不断变幻数量,使得计数变成了不可能的任务——以至于蓝色圆盘的存在从最根本的意义上危及了人类所建立的“数学”,以及,可以说,一切的文明。
同样是博尔赫斯晚年作品的《圆盘》《沙之书》也是对这种本质上不可知、难以想象或者不断变动之物的描述。从这点上出发,大概也可以轻松联系到刘慈欣所著《三体》第一部里面科学家因为智子对于基础科学的封锁而产生的幻灭情绪。

2.5


两者作品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去地方性的。大概可以这样理解:特德姜和博尔赫斯都试图书写某种泛化的人性或者普世的规律,而不是某个特定国度特定文化的特殊性。他们的短篇小说作为一个整体,架构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区以及不同文化上。
《博尔赫斯谈话录》中有这样的记录:


博尔赫斯:我想我不喜欢相互“对立”的事物。我热爱所有的国家和所有我读过的作家(有许多我不曾读过的作家也在影响着我)。我是过去,整个过去的信徒。我不相信流派,我不相信年表,我不相信标明创作年代的作品。


2.6


在上一条的基础上也可以联系到他们对于人物的处理。二者短篇小说当中,“人物”都不是最核心的主角;相反,“人物”是一个相对次级的工具,是“普通人”、“某人”或者“任何人”。
事实上,博尔赫斯自称所有的短篇里面的角色实质上都是他自己。“我写的总是一个老博尔赫斯,只是做了一点手脚。”真正的主角是他们他们架构的世界、或者是这个虚构世界的时空运作方式、或者是某种认识世界的眼光。

2.7


两者作品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去类型的。虽然同样大量创作了短篇小说,但他们的文字都没有被束缚在某一种既定类型的框架内。
博尔赫斯的短篇骑跨在散文与小说之间,其中的叙事兼有虚构与非虚构的部分。特德姜的科幻短篇也在一定程度上有突破,相比较于更大量的面向“星辰大海”的向外看,他的作品更多时候在面向个体的精神世界、人类的文明整体本身而向内看。

3


作为文学家的博尔赫斯,相当量的作品有不可忽视的科幻性元素;作为科幻作者的特德姜,其作品有强烈的人文主义特征。
特德姜的文本是平实的,他并未过分迷恋于每一个句子的打磨。这可以理解,因为他感兴趣一个整体的逻辑和更宏观的观念呈现。但相形之下,博尔赫斯的文本显然更粘稠、更流动、更松散也更具诗性的韵味。对于每一个句子本身,博尔赫斯有更强的控制。他似乎是在设计每一句话,把每句话当作一个小装置。
不同的时代也对两位作者的写作留下了明显的印记。特德姜作为当代作家,美国华裔,身处西雅图,作品中有不少性别议题、种族议题,他无疑是关心平等与道德的,并未避开对现代道德议题的积极参与。在他的多篇短篇当中能够看见诸如“美究竟是什么?品味是否实质上是一个阶级问题?(《赏心悦目:审美干扰镜提案风波纪实》)”、“人造生命的身份认同其边界何为?人与人造生命之间的性爱是否反道德?(《软件体的生命周期》)”这样的讨论。他在其中加入了很强的人文味道,对他来说“爱”是一个深邃广大的概念,不会被时间、空间或者是新的形式的生命的出现而摧毁意义。对于崇高人性的讴歌,对于悲剧的必然性的接受,对于不可控的宿命的领悟,对于时间的和解,是特德姜数十年创作历程中不经变动的母题。
在这一方面,博尔赫斯的作品中“道德”并不是一个被放在桌面上谈论的议题,基于“道德”或者“人性”的抒情也鲜有发生。《永生》《英雄与反叛的主题》《神学家》似乎在呈现这样一种视角:道德是轻的东西,它只是迷宫、谜语、随机性与漫长时间里面一些微小的左偏或者右偏,生命在回环往复的进程当中总能够找到一种必要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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