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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我是一匹无从驯服的斑马

 昵称815848 2020-05-13

沈从文先生未竟稿


進入大城市前後雖已整整六十年,這六十年的社會變化,知識份子得到的苦難,我也總有機會,不多不少攤派到個人頭上一份。工作上的痛苦掙扎,更可說是經過令人難於設想的一個過來人。就我性格的必然,應付任何困難,一貫是沉默接受,既不灰心喪氣,也不呻吟哀歎,只是因此,真像奇跡一般,還是依然活下來了。

——沈从文

无从驯服的斑马

文 | 沈从文

来源 | 《花花朵朵、坛坛罐罐》

我今年已活過了八十歲,同時代的熟人,只剩下很少幾位了。從名份上說,我已經很像個'知識份子'。就事實上說,可還算不得正統派認可的'知識份子'。因為進入大城市前後雖已整整六十年,這六十年的社會變化,知識份子得到的苦難,我也總有機會,不多不少攤派到個人頭上一份。工作上的痛苦掙扎,更可說是經過令人難於設想的一個過來人。就我性格的必然,應付任何困難,一貫是沉默接受,既不灰心喪氣,也不呻吟哀歎,只是因此,真像奇跡一般,還是依然活下來了。

體質上雖然相當脆弱,性情上卻隨和中見板質,近於'頑固不化'的無從馴服的斑馬。年齡老朽已到隨時可以報廢情形,心情上卻還始終保留一種嬰兒狀態。對人從不設防,無機心。且永遠無望從生活經驗教育中,取得一點保護本身不受欺騙的教訓,提高一點做個現代人不能不具備的警惕或覺悟。

政治水準之低,更是人所共睹,毋庸自諱。不拘什麼政治學習,凡是檔中缺少固定含義的抽象名詞,理解上總顯得十分低能,得不出肯定印象,作不出正確的說明。卅年學習,認真說來,前後只像認識十一個字,即'實踐','為人民服務',和'古為今用',影響到我工作,十分具體。前面七個字和我新的業務關係密切,壓縮下來,只是一句老話,'學以致用'。

由於過去看雜書多,機會好,學習興趣又特別廣泛,同時記憶力也還得用,因此在博物館沉沉默默學了二十年,歷史文物中若干部門,在過去當前研究中始終近於一種空白點的事事物物,我都有機會十萬八萬地過眼經手,弄明白它的時代特徵,和在發展中相互影響的聯繫。

特別是罎罎罐罐花花朵朵,為正統專家學人始終不屑過問的,我卻完全像個舊北京收拾破衣爛衫的老乞婆,看得十分認真,學下去。且盡個人能力所及,加以收集。到手以後,還照老子所說,用個'為而不有'的態度,送到我較熟悉的公共機關裡去,供大家應用。

職業病到一定程度下日益嚴重,是必然結果。個人當時收入雖有限,始終還學不會花錢到吃喝服用上去。總是每月把個人收入四分之一,去買那些'非文物'的破爛。甚至於還經常向熟人借點錢,來做這種'蠢事'。因此受的懲罰也使人夠受的。

但是這些出於無知的懲罰,只使我回想到頑童時代,在私塾中被前後幾個老秀才按著我,在孔夫子牌位前,狠狠地用厚楠竹塊痛打我時的情形,有同一的感受。稍後數年,在軍隊中見那些殺戮,也有個基本相同的看法,即權力的濫用,只反映出極端的愚蠢,不會達到他們預期的效果。 

使我記憶較深刻且覺得十分有趣的,是五×年正當文物局在北京舉行一次全國博物館工作會議時,或許全國各大博物館文物局的負責人和專家,都出了席。

我所屬的工作單位,有幾位聰明過人的同事,卻精心著意在午門兩廊,舉行了個'內部浪費展覽會',當時看來倒像是很有必要的一種措施。事先沒有讓我參加展出籌備工作,直到有大批外省同事來參觀時,我才知道這件事。

因為用意在使我這文物外行丟臉,卻料想不到反而使我格外開心。我還記得第一櫃陳列的,是我從蘇州花三十元買來明代白綿紙手抄兩大函有關兵事學的著作,內中有一部分是圖像,畫的是些奇奇怪怪的雲彩。為館中把這書買來的原因,是前不多久北京圖書館刊正把一部從英國照回來的敦煌寫本《望雲氣說》卷子加以刊載,並且我恰好還記得史記上載有衛青、霍去病出征西北,有派王朔隨軍遠征'主望雲氣'記載。當時出兵西北,征伐連年,對於西北荒漠雲氣變化,顯然對於戰事是有個十分現實的意義。漢代記載情形雖不多,《漢書 · 藝文志》中,卻有個'黃帝望雲氣說',凡是託名黃帝的著述,產生時間至晚也在春秋戰國時已出現。這個敦煌唐代望雲氣卷子的重要性,卻十分顯明。好不容易得來的這個明代抄本,至少可以作為校勘,得到許多有用知識,卻被當成'亂收迷信書籍當成文物'過失看待。可證明我那位業務領導如何無知。親自陪著好幾個外省同行看下去,他們看後也只笑笑,無一個人說長道短,更無一人提出不同意見。

於是我又陪他們看第二櫃'廢品',陳列的是一整匹暗花綾子,機頭上還織得有'河間府織造'幾個方方整整宋體字。花綾是一尺三左右的窄筘織成的,折合漢尺恰是二尺寬度。大串枝的花紋,和傳世宋代範淳仁誥敕相近。收入計價四元整。虧得主持這個廢品展覽的同事,想得真周到,還不忘把原價寫在一個卡片上。大家看過後,也只笑笑。我的上司因為我在旁邊不聲不響,也奉陪笑笑。我當然更特別高興同樣笑笑。彼此笑的原因可大不相同。

我作了三十年小說,想用文字來描寫,卻感到無法著手。當時館中同事,還有十二個學有專長的史學教授,看來也就無一個人由此及彼,聯想到河間府在漢代,就是河北一個著名絲綢生產區。南北朝以來,還始終有大生產,唐代還設有織綾局,宋、元、明、清都未停止生產過。這個值四元的整匹花綾,當成'廢品'展出,說明個什麼問題?結果究竟丟誰的臉?

快三十年了,至今恐還有人自以為曾做過一件絕頂聰明,而且取得勝利成功偉大創舉。本意或在使我感到羞憤因而離開。完全出於他們意外,就是我竟毫不覺得難受。並且有的是各種轉業機會,卻都不加考慮放棄了。竟堅決留下來,和這些人一同共事卅年。我因此也就學懂了絲綢問題,更重要還是明白了一些人在新社會能吃得開,首先是對於'世故哲學'的善於運用。這一行雖始終是個齊人濫竽的安樂窩,但一個真正有心人,可以學習的事事物物,也還夠多,也可說是個永遠不會畢業的學校。以文學實踐而言,一個典型新式官僚,如何混來混去,依附權勢,逐漸向上爬,終於'祿位高升'的過程,就很值得仔仔細細作十年八年調查研究,好好寫出來。雖屬個別現象,同時也能反映整個機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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