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完,福州的春日渐渐退去。 草莓走了,芒果正甜,黄瓜鱼又肥又鲜,在冬天酿成的青红酒,也被汲取完琥珀色的汁水,浮出鲜红的酒糟。 △青红酒 红糟在福州,如辣椒入川渝。 从肉类到海鲜、炒菜到烧烤,闽菜到日常烹饪,在时间带来的鲜甜味侵入食物缝隙的漫长过程里,红糟一勺入魂。 △红糟 有啥食物「糟」不得?福州人的回答是: “当然没有!” 强大的「以糟入菜」体系,要举出例子,就得深吸一口气,跟我念:红糟的烹饪方法,有……炝糟、淡糟、爆糟、香糟、醉糟、煎糟、灴糟、腌糟、汆糟汁、酒酿糟等。(呼气) 再平凡的食材,裹上一抹红,入口回甘,就立刻垂涎欲滴起来。 在福州,爱吃糟的人,运气总不会太糟。 闽菜里的温柔气息,和被红糟支配的肉类料理脱不了干系。 再密实的肉质,遇上红糟的「化骨绵掌」,在热锅里翻滚过后,口感也会变得鲜甜绵软。 亮红色的糟,匀进烧热的锅中,混着薄油,瞬间松散开来,滋啦着涌出甜香味,再倒入熟五花肉。 △炝糟五花肉 淋黄酒、撒白糖、撇入细盐和味精,倒入适量汤水。 烧到五花肉油亮亮,贴满细碎的红糟屑,就能出锅了。 夹一块炝糟五花肉,在筷子末端颤颤巍巍,塞进嘴里,再扒一大口木桶蒸好的白米饭。 米饭热乎的木质香味混合了红糟的发酵香气,分分钟吃光一大碗(或两大碗)。 如果把肉汁丰沛的五花肉塞入切开的光饼里,就成了街头巷尾的名小吃——肉光饼。 △肉光饼 从前,常看见卖光饼的小贩,推一辆自行车,后座架着口蒸锅,锅里的糟肉光饼和粉蒸肉光饼挨挨挤挤。 蒸锅边搁着塑料牙罐和铁勺,牙罐里的酱料自选,丰俭由人。 △福州街头的两种光饼夹馅 “要哪一种光饼?” “糟母肉一块,米粉肉一块吧。” “米粉肉有要蒜头酱无?” “有哇,安一瓢吧。” 无论何时,热气腾腾的光饼摊,都给老福州的人间烟火,添上了一抹亮红色。 要是把五花肉换成鲜嫩的鸡肉,就能造就史上最红鸡——炝糟鸡。 外表红亮,内色白软的鸡肉,经历了锅子的「软磨硬泡」,连骨头都熬到酥烂。 △红红的炝糟鸡 小时候吃炝糟鸡,连骨髓都要嘬个干净才罢休。 被长辈看见时,总要被说一句: “这么有味啊?真像给饿了一样。” 与温吞的炝糟鸡相比,糟片鸭显然是「铮铮铁骨汉」,刀山可上,油锅也可下。 红糟炝好的鸭肉,裹上淀粉,送入油锅,滋啦啦惊天动地,酒香、肉香和油香迅速弥漫开来。 △糟片鸭 炸好的鸭子放上案板,切开深红色的脆壳,咔嚓咔嚓,声音干脆利落。 无论大肠或是小肠,混着红糟被炒得汁水丰盈,就是好肠。 在高温下,肠的表皮迅速收紧,咬下去时,脆韧的声音从口腔传到耳边,每一口都成了充满酒香的红糟炸弹, △有些店铺会将五花肉和猪小肠同炒 吃完炒肠,剩下的汤汁不要扔,裹上面包糠,隔壁……(大雾)。 撕一块儿馒头,刮刮盘底,舀一勺汤汁,拌上米饭。 在口腔里,碳水夹杂着酒香,这就是万用闽系蘸酱的高光时刻。 人间四月天,是食「鲜」的好时节。 江鲜正肥,以鱼类首当其冲。毕竟,「鲜」字的江湖里有它的一半地位。另一半不是「羊」,而是外在坚硬内心柔软的贝类。
福州的江鲜不仅自带天生好咀嚼的肉质,就连方言的发音,也充满愣头愣脑的喜剧效果。 如黄瓜鱼、花蛤和蚬子。 呱~ 嘎? 妞央。 「愣头愣脑」加红糟,鲜味才能发挥到极致。 金黄灿烂的黄鱼,用红糟和白酒腌好后上锅,或蒸或煮,以大火煨出油亮的汤汁。 拨开鱼皮,鱼肉里呈现淡淡的粉,肉质吸饱了红糟的咸鲜,层层分明如蒜瓣。 △蒸好的糟黄鱼 这样简单的料理,在明代屠本畯《闽中海错疏》中就有记载: “石首鱼,腌糟食之。” 石首鱼即黄鱼,红糟覆盖着鱼皮,看起来可口极了。 张牙舞爪的蟛蜞,在春夏交替时,横冲直撞在滩涂间。 △嘿呀! 老饕们将它猎回,用清水养净,放入姜,淋黄酒和白糖,再放入红糟和盐。如此,蟛蜞就完成了从岸边到餐桌上的旅行。 △腌好的蟛蜞酱 在福州的宴席间,海蜇头和蟛蜞酱cp是打头阵的前菜。 硬脆的白灼海蜇头,在蟛蜞酱里蘸过之后,只需牙关发力,就能听见蟹腿和海蜇头交织的咀嚼声。即使是最朴实无华的稀饭,也能被蟛蜞酱带出至高无上的鲜香。 福州人对鳗鱼的热爱,全体现在乡村宴席的「全酒炖鳗鱼」里。 △酒炖鳗鱼,妈妈说吃多了流鼻血 这样细腻肥美的鱼类料理,自然少不了红糟的身影。干糟鳗选用海鳗鱼的中段,用红糟腌制,下锅炸熟。 红糟和鱼肉的关系要处理得恰到好处,既不能少了红糟的味道,也不能因为糟味太重掩盖鱼肉香。 △干糟鳗 炸好的鳗鱼,皮肉之间油脂喷香,连鱼刺也酥酥软软。 炒起来在锅里叮咣作响的江边贝类,是大排档的招牌。 在饥肠辘辘的夜里,灶台边热火朝天,厨师的大勺一摆,葱、姜、蒜尽数入锅,撇一勺红糟提味上色。 贝类下锅时,哗啦啦撞击着锅底,白雾混着酒气和辛香,从锅中升起。 △“妞央” “出菜唠。” 点几份小炒,约三五好友,开几罐啤酒,让白天浮躁的车马和烟尘,都随风潜入夜里,四散开去。 △红糟炒田螺 福州春天的嫩笋,从笋尖到笋尾,全身都脆嫩娇软,做成红糟煨笋片,又鲜又甜。 白胖的笋肉,吸饱了红糟的汤汁,吃起来几乎不会有什么纤维感。 △红糟煨笋片 福州人炒笋,喜欢加几块肥厚的五花肉,小火煸出猪油,和笋同炒,即使把笋换成笋干,也没什么毛病。 吃下一盘清新脆嫩,就不算枉费这个春天。 原本酸甜可口的荔枝肉,加一勺红糟,不仅让肉质更加松软,酸甜里也多了份活泼的酒香。 △糟炒荔枝肉 红糟里煮过的大肠,置于炭火上,烧烤的烟熏气质经过红糟的洗礼,更容易入口,味道也更有层次。 △炭烤红糟大肠 酿造红糟,大多在重阳后。 做好的红糟,细心珍藏,熬过一个夏季的高温洗礼后,香气才会更加馥郁。 如今,市面上已经鲜少看见手工的红糟出售。但无论何时何地,每当闻到红糟的香味,馋虫总会被勾起,想念起榕城最盛的一抹红色来。 《朱子语类》中,记载了朱熹说的一句话:“今福州红糟即古之所谓醴酒也,用匙挑吃。” 想来,在「吃糟」这件事上,福州人在宋朝时就能骄傲地挺直腰杆了。 所以广东人为什么老是要吃福建人? 还不是因为我们又香甜又醇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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