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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肃陇南,西和麻纸: 陇南大山深处的古纸孑遗

 陇史荟王文元 2020-05-14

西和麻纸:

陇南大山深处的古纸孑遗

四大发明之一的造纸术,已是世人皆知。可是,你知道古代的纸,是怎样制造出来的?

西和之南,西汉水边,群山环抱之地,一小村独立于世外。村落,依山傍水,古老的造纸法在此绵绵不绝。十月中旬,我们踏上了寻访古纸之旅。

翻越西高山,一个小村静立在大山一隅

“西高山”,听听这名字,就知道将要翻越的是一座多么高峻的大山了。无疑,这意味着,我们的行程并不简单。

西高山是西秦岭中一座不大的山,也是西和县的一个乡的名称,西高山乡乡境呈蒲叶形,三面环水,地势平缓,平均海拔1600米。在我们走过的诸多乡镇中,这是个比较有特色的乡镇。这里日照充足,降水丰沛,的确是个好地方,自古就有“上了西高山,赛过徽县城”的美誉。我们要寻访的古纸村落,就是西高山乡的刘河村。

这是十月中旬的一天,正是天高云淡的午后,在西和县委宣传部刘煜的带领下,出县城,一路向东南而去。

此时,节令已是深秋,但我们在路上看到的景象和在兰州有些不同。兰州已经是秋风起兮黄叶飞的时节。可是自从进入了天水以后,山岭中绿色依旧,红叶更盛。到了西和绿色就更多了,基本上看不到红色林木点缀其间。到了西高山,更呈现出红黄绿三色相间的美丽景象。这就是地理的纬度差异了。

“这里的麦子要比县里的其他地方早收两个月呢。”看着我们有些诧异,刘煜说:“西高山乡平均气温8.6℃。”难怪,这里的景色是如此的吸引人。

从县城到西高山乡大约41公里,路比我们想象中的要好。秦岭行路自古艰难,李白、杜甫都曾经对此长叹不已,李白留下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杜甫在路过青泥岭时留下了“山行有常程,中夜尚未安。微月没已久,崖倾路何难。”的诗句。如今虽然有了筑路利器,但人类是无法改变大山的天然形状,只能随山就势,将路修得平整宽阔而已。

我们走的这条公路是西和通往成县的道路,路边一条新的高速公路正在修建中,这就是天水通往十堰的高速公路。自古这就是一条非常重要的入蜀之路,千百年来,这条路上兵戈铁马不断,迁客骚人不息。

按照计划,我们要先到西高山乡,请乡政府工作人员带路,才能准确抵达刘河村,否则难免走弯路。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到西高山乡。西高山乡乡政府所在地在山顶上,乡武装部长赵龙,已在院里等我们了。说起来,乡政府距刘河村不远,下了山就是。西高山海拔1580米,刘河村则在海拔最低处。赵龙说,那里海拔大约800米。高差达700米,可见西高山是一座非常陡峭的大山。

离乡政府不远,就是下山的路了,山路崎岖,重重盘旋。这里已经属于西高山南侧了,绿色更盛。走到半山腰,我们拐入了一条土路,约十分钟后,路边的柿子树一株接着一株出现,我们也就到了刘河村。

原计划我们要去新建的造纸厂,可是,我们穿过刘河村,过小河,在路边遇到了村主任刘东红。他建议我们还是去看看土纸作坊,再去造纸厂,这样更省时间。

刘河村修建在河边的台地上,村子不大,院落三三两两,随意山势分布,古纸传承人胡凤钰和热情的村民们都在村口等着我们了。跟着胡凤钰,沿着村内小路到了他家。

这是个整洁的农家小院,右侧新盖的砖房,洋气的皮沙发。中间的上房,古色古香,门口吊着一串串的玉米,黄灿灿的,让人一看,就生欣喜之心。

推开门,一刀刀的麻纸靠墙而摞,整整齐齐。

七十二道工序,蒸煮锤切出土纸

胡凤钰将几捆麻纸抱到了上房的廊下,一一打开让我们看。果然,这麻纸与众不同,颜色或为土黄色,或为褐色。仔细瞅瞅,毛边,边缘伸出的纤维清晰可见,纸张中植物纤维更是密密麻麻,有些纤维依旧能看出树皮的颜色。不过,看着粗,手一摸软绵绵的,类似于宣纸的包皮纸。

这就是我们所要寻访的西和麻纸。这种麻纸当地人也叫土纸。究竟始于什么时候,无人知晓。传承人胡凤钰和村长刘东红说,村子里祖祖辈辈就在造纸。胡凤钰说,据一些专家推测,麻纸的祖先可以追溯到西汉时期。

为何有这样的推测呢?他们的理由何在呢?原来,在距离刘河村200多公里外的天水放马滩,曾经有过震惊中外的发现。这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天水放马滩考古发掘。考古学家在天水放马滩5号汉墓意外地发现了一片纸。这片纸已残,长5.6厘米,宽2.6厘米,颜色发黄,纸面平整光滑,还涂有矿石粉涂层。绘有山脉、河流和道路。可以说是中国最早的纸地图了。这是西汉文景时期的墓葬,可见在西汉初年造纸技术已达到一定水平。

人们认为,西和麻纸的源头可以追溯到那个时候。我们进一步问,有没有更多证据。可是,他们只能说这只是一种推测。不过,胡凤钰在我们追问一阵后,终于拿出了他收藏的一本书。这是他的宝贝。他递给我时,还专门找了张硬纸包在外面。这本书长约18厘米,宽十四五厘米,手工装订,上面抄录的内容和风水有关,属于手抄本范畴。估计是当地风水先生们所用,或读书笔记,或为工作用书。胡凤钰说,这本书就是西和一带的风水先生们所用的手抄本。翻阅时他意外发现了同治四年的字样。这让他很欣喜。为了证实他的说法,他专门翻到那一页,让我们拍摄。

根据这一记载,他认为,西和麻纸在那个时候就

有了相当的规模。这算是个直接证据,证明纸至少在100多年前就有了。

而刘东红给我们讲了他们记忆中事。刘东红说,解放前,村子里麻纸的产量非常大。一个家庭作坊一月的产量就达到3万张之多。生产的纸张被送到各处销售,那时一刀纸就好几个大洋,生意很红火。可见,当时西和麻纸的产量已经不小了。

他们的第二个理由是麻纸的加工工艺。西和麻纸完全纯手工制作,用传统的泡、蒸、锤、煮、切、抄等工序制作而成,没有任何化学成分。胡凤钰总结出了72道工序,还写了四句话。作为专业人士,他将麻纸工艺分得很细,似乎有点复杂了。当我们细问胡凤钰七十二道工序究竟有哪些,他却“王顾左右而言他”,不再说了。或许,出于商业秘密的缘故吧。

传统手工工艺中,往往离住所越近,工艺越是到了最后。整个工序体现出由远及近的特点,这样做自然是为了省时省力。

第一道工序就是将山中一种构树枝干砍下,剥皮后浸泡,就成了麻纸的最初原料。然后,进行蒸煮。顺着村子间的小路,来到河边,那里有一个非常巨大的蒸锅,大约一人多高,呈白色,底部是黑色篦子,蒸锅边上一个石头坑,胡凤钰说这是专门用来放石灰的。构树皮要放在坑中用石灰水浸泡,再放到锅中蒸煮。蒸好的原料,再在小河中清洗干净。方可锤打切浆。锤纸的地方,距离胡凤钰家20多米,那是个小路的拐弯处,设有一个简易的杠杆器械,在地上挖坑,设一支点,上架设长木椽,吊上石锤,下有石台。人踩木椽一头,进入深坑,石锤便升起,一起一落,敲击之下,原料就变得细而绵软。锤上一阵,待合适后就要切了。

年轻的艺人胡彦鹏给我们演示了切的过程。他在小院当中摆上长条木凳,拿出一把刀,这把刀,真是大刀,刀刃两尺多长,两头带有木把手。他将叠成数层的原料,压在木凳的一头,用脚踩住下面的绳索,固定住原料,便旋转着切开了。切料的方式和兰州的雀舌面的切法有点相似。小胡将大刀舞得飞快,很快厚厚的“雀舌面”就铺了一地。

切好的树皮,要经过打浆这一工序。这中间就有不同作坊的不传之谜。纸的好坏也取决于这一道工序。

胡凤钰家的院子内,就是一个抄纸的大水池。可惜没有水,看不到什么。我们有些失望,胡凤钰说天气凉了,不在这里抄纸了。跟着他出了小院,到边上的一块空地上,那里算是个晾晒场。十几个抄纸架子,在墙边空地上摆开,这是他们今天抄的纸,摸摸,还有些湿气。

靠着院墙的地方,还有一个抄纸水池。水池边上,还有个小池用来存放搅拌纸浆。

最后一道工序——抄纸。抄纸是麻纸制作中最后一道重要工序,也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民间也称之为捞纸,把手艺人称为捞纸人。

胡凤钰父子演示了抄纸过程。抄纸前,将加工好的纸浆,放入大水池中,然后用木推推开。这时,他们按照所要大小,将抄纸工具,或木框珠帘,或铁架丝网,放入水池。然后慢慢提起,轻轻摇动,离开水面后,一张纸就成了,最后经过挤压晾晒,就可以打捆了。

一张张纸,或摆在晾晒场,或贴到墙上,形成了一道风景。从树皮到一张麻纸,要经过剥皮、浸泡、蒸煮、锤切、抄晒等工序。这种工序与《天工开物》中竹纸的制造方法完全相同。

《天工开物》中说,竹纸的制造要经过斩竹漂塘、煮徨足火、舂臼、荡料入帘等8道主要工序。而没有说切料工序,只说以石碓叩打直至竹子被打烂,形同泥面。在明代时,锤切工序已经合为一道了。由此,或许能证明,西和麻纸的古老性。而现代的工艺,则在古代工艺上进行了大幅度的提升,除了采用现代的机械设备外,还加入了化工原料,使其更加光滑而洁白,又用大型机械,进行压光,使其整齐而漂亮。

古老的造纸术,从西和麻纸到竹纸再到现代造纸术是一脉相承的。漫长的岁月中,古老造纸术,就在这个小村中辗转流传,生生不息。

构树满山遍野,砍而复生,南北朝时就用来造纸

那么,造纸的原料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什么植物,能够在漫长的岁月中让捞纸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呢?

村民们说,西和麻纸说是麻纸,其实和麻没有多少关系。那么它究竟和什么有关系呢?

西和麻纸,并不是用大麻制造的,而是以构树皮为原料,所以也叫构皮纸。那么,它为何又叫麻纸呢?人们推测,这或许和这种纸的外形有关,手工纸张难免粗糙,看上去斑斑点点的,这或许就是它被称为麻纸的来历。

构树在哪里呢?刘东红说,构树在西秦岭中随处可见。他指着村民门口的大树说,那就是构树。走过去看,这株构树主干有十二三厘米粗,在距离地面的两米多高处,树干就被人们砍掉了,断口出长出酒杯粗细的枝干,叶子如桃形,长得正绿。

这种树似柳树而非柳树。生长特性和柳树有点相似,长得比较快。人们春天准备造纸原料时,将树枝砍下,很快树干上长出了新枝,到了第二年春天,枝干又长粗了,可以继续砍伐了。不过,有个缺点,砍下的树枝要很快剥皮,不能延误,否则三四天后,就无法剥皮了。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树呢?查阅资料后,发现构树不仅是一种生命力非常强的树,而且全身都是宝。构树是桑科(Moraceae)属落叶乔木,又名谷浆树,古名楮。构树树皮自古就是上好的造纸原料。人们在黄河、长江、珠江流域都能见到构树。最为难得的是这种树生命力极其顽强,对土壤的要求不高,耐旱,耐贫瘠,尤其能抗污染。许多地方工厂的行道树,栽植的就是构树。构树树叶的蛋白质含量高达20%~30%,还有氨基酸、维生素、碳水化合物及微量元素等,可以作为禽畜饲料。它的种子叶果都可以入药,籽可以补肾、强筋骨;叶能清热、凉血、杀虫,皮则利尿消肿。

构树皮自古为造纸原料。《齐民要术》记载,种植楮树的方法,而且也提到了用其造纸的记载。书中说:楮……共皮可以为纸者也。楮宜涧谷间种之。每年的二、四月间砍伐,这两月不砍,楮多枯死也。短短数百字的文章中两次提到了造纸。可见,构树在人们生活中的重要作用。

到了隋代用构树皮制作的纸张就大规模上市。至今,西双版纳一带还保存着造构皮纸的方法。当地傣族将构树皮刮去表层晒干,切片,放池浸泡,然后加入火灰、石灰软化,清洗熬煮,再敲打使纤维张开;再入纱布中洗去杂质,形成纸浆。最后投浆入池,抄晒成纸。晾干后,用瓷碗压光。

这种方法和西和麻纸的生产工艺大体一致。

古纸孑遗,纸字在秦简就已出现,神秘的秦纸无人可知

这里是西汉水上游,古老的西汉水在刘河村不远处滚滚流过。这里不仅流传着伏羲生于仇池的传说,也保存不少远古时期先民们的生活遗迹,这里也是秦人崛起的地方。

而据考证,埋葬于秦始皇三十年的湖南云梦泽睡虎地墓葬中出土的秦简中,就有“纸”字,有人说,这是一种被称为“草鞋纸”的物品,人们推断是一种原始物理制浆法的“造纸”。至于和现在我们用的纸有多大区别,这就说不清了,谁也没见过。

在战国时期,湖南是楚国地盘,秦始皇统一六国的过程中,派遣王翦等人统帅数十万大军,先后多次征战,才灭了楚国。既然在楚国故地的秦简中出现了纸,想必作为秦人家园的西和礼县一带,也应有纸的存在。

神秘的秦纸究竟是什么样子,无人可知。不仅秦简上有纸字出现,而且《汉书·赵皇后传》也有纸的有关记载。其中说道:“武发箧中有药裹二枚,赫蹏书曰……”应劭注: “赫蹏,薄小纸也。”可见当时,纸张已经使用了。

在过去四五十年间,新疆、陕西、内蒙古等地都有古纸出土。这些纸能保存下来,还要感谢西北干燥的气候,它们称为古纸的守护神。甘肃省是发现纸张最多的地区,在居延肩水金关汉代屯戍遗址、天水放马滩、悬泉汉代邮驿遗址、敦煌马圈湾遗址、武威旱滩坡、兰州伏龙坪等地方都发现了汉代纸张。

在近十个古纸出土点中,年代最早的是1986年天水放马滩5号汉墓。这些古纸,质量参差不齐。有些能写字,有些做包装,有的做垫衬物。普遍比较厚。适用性自然无法和后来的纸相比。比如居延肩水金关遗址出土的纸,最大一片21×19厘米,色泽白净,薄而匀,这是张麻纸,其中纤维为大麻纤维。另一块11.5×9厘米。这张纸有些粗糙,还能看到碎布、麻筋等物。兰州伏龙坪曾出土过一张非常有意思的纸。这是1987年10月发现的一座东汉墓中出土的。人们发现垫铜镜的纸张,呈圆形,直径大约17厘米,柔韧性比较好。纸上有“妇悉履……奈何当奈何……”文字。这是继武威旱滩坡之后,古纸的又一次重大发现,也是发现最早、最大、最完整、文字最多、最标准的墨书古纸。

可以这样说,在蔡伦发明造纸术之前,纸已经出现了。东汉蔡伦改进了纸的制作工艺,105年,蔡伦将这一成果奏给了皇上,“帝善其能,自是莫不从用焉。”纸这才渐渐地普及开了。蔡伦算是古代造纸工艺集大成者,故而受造纸行当的供奉,但不能抹杀无数工匠付出的心血。在蔡伦之后,左伯又改进了造纸,制造出左伯纸。到魏晋时,纸逐步大规模使用。

日落西山,我们沿着山路返回,车在山路上转了几个弯后,就已看不见小村。此时,苍山如海,山路蜿蜒,茫茫大山,容纳了一切,也滋养了一切,它也正是麻纸最深厚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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