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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东:我愿意跟写过的小说保持一种疏离感

 老鄧子 2020-05-15

蔡东,女,1980年生于山东,文学硕士。已在《人民文学》《山花》《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出版小说集《木兰辞》《我想要的一天》等。作品多次被各种选刊、选本转载。曾获《人民文学》首届柔石小说奖、第十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等奖项。现居深圳,任教于某高校。


《她》写于秋冬之际,距现在几个月的时间。不过是隔着一个春天,再回头去看这篇小说,竟有恍然隔世之感。毕竟,这个春天太漫长了。

此刻坐在电脑前写《她》的创作谈。熟悉的问题又来了,创作谈到底应该谈什么呢?大江健三郎在《小说的方法》有个观点:“构思”一词大概是英语里“conception”的翻译。这个词还有怀孕的意思,母体内孕育着胎儿是肯定的,但是,胎儿自身也有生命力,那绝不是孕妇本人所能控制的。这说法很有意思,也提醒了我,哪怕是作者,也不太可能知道一部小说的全部。一部小说从构思到完成,有落实设想的常规环节,也有突然变异的奇妙时刻。我总觉得,好小说的诞生关联着某些神秘的瞬间,有作者也无法说清和还原的部分。我愿意跟自己写过的小说保持一种疏离感。

无所不知的创作谈大抵是可疑的,还有一类创作谈的写法也令人尴尬。创作谈里描述的小说跟实际的小说一对照,堪比效果图和实景图、卖家秀和买家秀的差距。所以也是个警示,创作谈不要虚构小说没有的精彩,也不要生怕别人看不出哪里好来,干脆自己写一份“产品说明”。现在大家习惯网上购物,网购接触不到实物,所以平台的产品说明尤其细致用心,历数亮点和特色,但创作谈也“历数”就不太好了吧。人和人交往有“投缘”一说,作品能打动哪些人,也是看因缘的。

《她》这篇小说,哪里到位哪里不足,读过的人自然会有自己的看法。不谈小说成品的得失了,只说说这篇小说动笔前我的思考。惜之知与行很难同步,这些思考从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作品也未可知。

首先是对短篇小说的思考。短篇小说讲究语言和叙述技巧,写法上有精细的一面,但短篇小说毕竟不是小把戏,短篇小说创作者也不能仅仅满足于做一个巧匠,写一些机灵、单薄、不堪重读的作品。短篇既可幽微也可宽广,比技法更重要的是对人生的关切,以短篇关切人和人的生活,篇幅有限,意味亦可深远。我渴望写出的,也是这一类有生命关怀、有丰富层次的短篇。

其次,构思小说的过程中大都有一个关键节点,小说自己浮现出来了,让我觉得不写不行了。《她》这部小说的节点是,在我能看到的熟悉的表象之下,文汝静另拥有一重隐秘的生活,而且,她对艺术的认知也深深触动了我。在小说中,我不能一厢情愿地缝合。兼容并存、平衡整合、多线辉煌,说起来容易,只是就我了解、观察的一部分女性的生活而言,这不够真实,无人在意的牺牲遍布于女性生命的各个阶段,婚姻生活与艺术生命之间也势必有对立和撕裂,文汝静只能做出取舍。还是那句话:“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文汝静的生活里也充满着压抑和隐忍,细究起来,沉重而可怖。但仅仅如此吗,在我无法也无意于缝合的地方,会不会存在另一种可能呢?直到文汝静随处起舞的画面闪过,我明白了她的意思,真舞者在没有观众和华灯的地方亦可起舞。

我希望,文汝静在尘世劳顿之外体味过些许快乐,这快乐无需与他人分享。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也满心希望,我母亲、我姐姐、我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传统女性都会拥有秘不示人的另一种生活。

最后再聊聊写作吧。不知不觉写小说已有十多年,不必用到“坚持”这个词,足够喜爱,就断续写下来了。写作重要的是长存素心,褒贬可看淡,内心无憾就行了。什么才是写作者的失落和失败呢,不是作品未被认可,不是书卖得不好,不是听不见鼓掌声,而是你自己心里知道,你没把一篇小说写好。

感谢《小说月报》选载这篇小说,让《她》有机会遇见更多的读者。

《她》节选

作者|蔡东


关严房门,拉上窗帘,我是我自己的了。

身体像叠起来的被子几下抖开来,在床上摊平。攥紧的拳头变软,手指离开手掌,一根根分开,过了一会儿,并住的脚趾也松开了。在外游荡的神魂缓缓落回到身上。我依次感觉到额头、脖子、肩膀、膝盖的存在,它们作为我的一部分,此刻跟我一起,等待着沉入宁静。跟我一起等待的,还有一些本来不属于我的东西。比如,左边后槽牙里用来填充龋洞的白色复合树脂,大概十年前它成为牙齿的一部分。还有五年前到来的一小段镂空金属管,撑在胸口的动脉里,让血液得以顺畅流过。最近这几年,右眼增添了一样东西,来回飘动的黑影,并非实体,无法碰触,却始终跟随,如此真实。它来了就再没走,于是黑影也成为我的一部分。

所有这一切,一直属于我的,后来成为我的,都随我一起陷入细沙般柔软的寂静中,越陷越深,寂静的尽头有一个安全的小山洞,我终会到达那里。我翻个身,挪到床的另一侧。靠窗的一侧是她躺过的地方。我的小迷信,以为在她躺过的地方入睡会更容易梦到她,这样就能在梦里见个面了。这是相见的唯一方式。然而只是我的臆想,哪有什么规律,她偶尔出现,并且梦里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有紧紧拉住她,也没有急切地倾诉。梦总是全然自由又毫无逻辑的。醒来时,梦境迅速退去,我重新闭上眼睛,反复回想,在梦的断壁残垣中久久徘徊。

在她躺过的地方醒来,有那么一瞬间,又忘了,叫她的名字,声调从低到高。女儿在外头应了一声。我的心一沉到底,身体坐起来,把房门打开一条缝,问,这就上班了吗?

走出房间,看见女儿连芯子斜倚着墙,站着穿鞋。临出门时她四下看看,钥匙,车钥匙呢?我说在沙发背上,边说边拿起钥匙,快走几步递给她。

姥爷再见!防盗门关上的时候,外孙女道别的声音传过来,跟关门声一样清脆利落。

早晨的匆忙和紧张也被关在门外。门合上的一刹那,我瞥见外头的白昼清新明亮。屋里,纱帘只拉开一道缝儿,我站在柔和的光线中,搓搓手,准备开始我的一天。早饭是热面条配腌黄瓜,吃完我来到楼下的花园。

工作日的花园属于老人和孩子。会走会跑的孩子们荡秋千、溜滑梯、跳沙坑、坐跷跷板,哪知道什么叫累,一玩就是半天。小一点儿的孩子躺在婴儿车里,老人们推着车,沿着彩砖铺成的小路一圈圈地散步。

我坐在一棵凤凰木下。

时值秋天,眼前仍是大片的碧绿。清晨的阳光照向菩提树的树冠,光线从心形的叶片间漏过去,充盈的光线中绿叶更加清透,毫无杂质的坦然的绿色。露珠晶莹,垂荡在菩提叶子细长的叶尖上,风吹过,一颗颗掉在地上,滚动着滚动着不见了。花坛旁的扶桑开着深红色的花,花瓣如绉纱,花蕊长长地向外伸着,几棵夹竹桃也还开着。到底是四季有花的南方。

园子西南角有几棵大叶紫薇,花期已过,树叶还是密密的,叶子吸纳着阳光,看上去比春夏时分还要油润饱满。风雨连廊旁,冬青和红叶石楠被修剪成一个个圆球,细看过去,红叶石楠的几片叶子变红了,透出一丝淡淡的秋意。

不知道谁家的窗户里传来弹钢琴的声音,一开始若有若无,似林中小径起伏隐现,接着,小径出了林子,宽阔起来,向着前方伸展得越来越快,琴声逐渐激扬,最后一连串的敲击,为清晨的花园降落一阵骤雨。

一只棕色的巨型贵宾犬拖着一个老太太走。经过凤凰木时,我认出了他们。记得第一次遇见他们是老太太牵着狗,慢悠悠走过来。离近了看,我的第一反应:这只狗是假的。全身羊毛般的小细卷,分明是一只玩具狗。狗摆动着四条腿往前走,我跟上去,心想难道是电动狗?细看上去,狗鼻子表面像黑色的荔枝纹皮,鼻翼潮湿,微微颤动,还是不确定,直到看见它抬起前腿去够老太太的肩膀,用侧脸蹭她的下巴,才相信这是活生生的小动物,只有真正的狗才会露出这般热切依恋的模样。

老太太头发雪白,驼背比前几年更厉害了。她应该也能模糊记起我来吧,正这样想着,她转身冲我点点头,我也招手致意。狗在一棵龙眼树下细细闻嗅,然后拖着她继续往前走。

老连?是你吧。

循着声音看过去,看见一个穿枣红色坎肩的男人踱过来。我赶紧起身打招呼,也叫不上他的名字来,只记得姓王,住在三栋,心里暗自称呼他为“三栋的”。以前他总是一手推着婴儿车,一手擎着手机,音乐外放,曲目循环。不知别人做何想,曲子对胃口,我也就不怎么厌恶。这会儿他独自一人,看上去精神很好。

下来转几圈?孙子呢,上幼儿园了吧,真快呀。我感叹着。

太慢了。他笑着说。接着问,好几年没见,回老家了?

任务完成,早回去了,现在孩子都上小学二年级了。我伸出两根手指。

闲聊几句,他看看四周,这趟跟老伴一起吧?

我闭上眼睛又快速睁开,脑子里出现短暂的空白,漫长的几秒后,我说一起一起,她出去买菜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多住几天。

我点点头,说,她也该回来了,我往门口迎一下。边说边朝着东边的铁门走去。

东门旁边有一排木质长椅,我坐过去,不停地望向门外,像是在等人。等着等着,我以为还是以前,好像坐在这里等她就真的会出现,提着一袋子鲜菜、水果,欢欢喜喜地向我走来。我等呀等,地上的影子慢慢拉长,她怎么还没回来?心里有点害怕,手哆嗦着,从裤子口袋摸出手机打电话,提示音还没响起,我整个人一激灵,全身冰凉,只眼眶里暖暖的。等泪全部流下来,我用手背抹抹脸,又向门外望了两眼。


来源:《小说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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