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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仁宗视角中的范仲淹

 圆角望 2020-05-15

吾乡苏州木渎,作为有清以来当之无愧的“吴中第一镇”,二千五百年来多有起落,揆其要者,主要有四个节点:缘、起、繁、盛。缘,吴越春秋中的阖闾大城所在;起,因着东晋名臣陆玩而形成的山村聚落;繁,北宋年间正式成镇;盛,清乾隆年间,描绘苏州烟水繁华的《盛世滋生图》,木渎为主要场景之一。

吾乡苏州木渎,是范仲淹的故乡。文正公立言、立功、立德,其三不朽者维千年而不坠,一向是读书人和官员中的标杆人物。木渎是其祖茔、义田所在地,也是他毕生事业落在空间维度上的重要坐标。木渎天平山为其家祠所在,东侧村庄,至今还名曰“范家场”。

开市建镇,是木渎的物理形成;范氏崛起,是木渎的精神形成。而这两点的交汇处,在北宋庆历到皇祐年间。此时恰逢宋仁宗垂拱而治,熙熙攘攘,天下归心,木渎也就籍着历史大势,逐渐浮出水面,重新让时人认识了自己的美丽和庄严。而这股大势的制造者、推动者,就是宋仁宗。

可以说,仁宗是木渎的恩人。没有他,可能吾乡的发展,又是另一番模样。

“共治时代”的君臣关系

文丨张秋平

仁宗是宋朝第四位君主。郡县制以来,中国的统一王朝,汉唐明清,政治气质和文化气质各有不同。同汉唐相比,宋朝地削国弱;同明清相比,又官冗事繁。而正于此确定了今后一千年中华文明的精神气质和人文气质,其抟造者,正是宋仁宗。

但可惜,民间对于仁宗的了解,仅止于一些元明话本传奇中荒诞不经的故事(如“狸猫换太子”系列)——即故事中,仁宗也只是“背景板”而已。

幸而,文史学者吴钩近日推出力作《宋仁宗:共治时代》(以下简称《宋仁宗》,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清晰明快又温和细密地将仁宗的一生娓娓道来,让我们知道,这尊永远退居幕后的国朝仁君,其实也是一位国族圣人。

笔者之于范仲淹及范仲淹学一直深有兴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仁宗是范氏的“背景板”。但随着对于《宋仁宗》的阅读,不得不说,范仲淹固然伟大,但如果没有仁宗有意识的信任、加持乃至无意识的理解、宽容,前者当无法成就其千年的英名。

以下,就说说二人之间张力的结构、发展、局面,以及笔者的相关思考。权作读书笔记,四千八百字,乃贡方家一哂。

刘太后的居心

天圣七年,在西元为1029年,是刘娥最为舒心的时期。这位被史学家称作“章献太后”的宋真宗皇后,其嫡子仁宗赵祯虽已成年,但她依旧临朝称制,已进入第八个年头。就在这一年,二月,她逼使知枢密院事曹利用自杀;六月,又罢首相王曾。如此,中书、枢密二府元气大伤,朝中再也没有能制衡她的元老级大臣了。

也就在这一年,曾因反对太后垂帘听政而被贬谪的前宰相李迪入京。刘太后召对,说,你以前不愿意让我操纵国事,是错的。你看看,我现在对皇帝好不好?李迪客气地答道:“臣受先帝厚恩,今日见天子圣明,诚不知太后圣德乃至此。”语气软中带硬,但正面顶撞太后的勇气,是再也没有了。

然而,就在这一年冬至,她遇到了范仲淹。

这一天,皇帝率百官为太后贺寿,然后接受朝拜。秘阁校理范仲淹即上疏反对,说天子可以事亲,但不能为臣;内廷可以对太后行家人礼,但同大臣在一起,就不能“亏君体,损主威”。这惊天一击,是太后自以为敉平外朝后遇到的第一次挑战。范仲淹又上一疏,索性直接要求太后归政。这两份奏章都被太后留中不发。

这事儿吓坏了晏殊。

两年前,范仲淹在籍居母丧,知应天府(商丘)晏殊久闻其贤名,请他来应天书院任教。应天府为北宋的南京,其书院是国子监(国立大学)级别,恰好也是范的母校。范氏在任教之余,向宰相王曾、张知白和参知政事(副相)吕夷简等写了份洋洋万言的《上执政书》以作自荐。

此书传诵一时,也深得王曾赏识。次年,晏殊回京任御史中丞,有推荐贤才的任务,因此王就暗示他举荐范到中央任职。所以,名义上晏还是范的政治担保人,后者在朝廷的功过,前者负有一定的连带责任。

更何况,在留守南京前晏殊已经是枢密副使,正是因反对太后徇私任命亲朋故旧为枢密使,而被逐出京城。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又见范仲淹直接攻击太后,怎能不吓得气急败坏。

然后就发生了那段著名的对话。晏殊指责范“狂率邀名”,范立即反驳说,我就是怕对不起你的举荐,才如此忠直,没想到反而因此获罪于你。吵完架回去,范仲淹仍愤愤不平,写了一通《上资政晏侍郎书》,并提出了著名的“共理天下”的思想,引起朝野震动,也引起了宋仁宗的高度关注。

当然,因太后势大,范仲淹的言行不可能得到朝廷任何正面响应。没多久就被外放为河中府通判,是为第一次被贬。

三年后,刘太后以天子衮冕拜谒太庙,没多久就一病不起。她终其一生也没归政于皇帝。

皇帝的家事就是国事

明道二年(1033)三月廿九日,刘太后宾天。那时,皇帝虽然年轻,也已二十四岁;范仲淹则以四十五岁“高龄”,还是一名外州的八品通判。

范仲淹1015年成进士后近二十年,虽然声誉日彰,也勇于任事,但始终仕途蹭蹬,歧路徘徊。

他一向敢于自荐。任泰州西溪盐仓监的时候,即上书枢密副使张知白,表达自己“慨然有益天下之心,垂千古之志”;三年后直接给垂帘听政的刘太后《奏上时务书》,发誓“欲倾臣节,以报国恩”;于应天府丁忧教学的时候,又给王曾、张知白等《上执政书》,所谓“冒哀上书,言国家事,不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忧”。其不甘寂寞如此。

皇帝亲政后,立即将范仲淹召回,给予台谏重任,为右司谏。正在此时,外朝遇到了一桩内廷大事:仁宗废后。

是年底,深宫爆发家庭矛盾,皇后郭氏掌掴皇帝。后者大怒,决意废后。如果范仲淹贪恋富贵,完全可以袖手旁观,因为这毕竟是皇帝家事,而且郭氏平时刚毅刻薄,人缘很差,无论是朝中宰相(吕夷简)还是宫中内侍(阎文应),都对“废后”极为支持。

这次范仲淹所反对的,既是将自己不次擢拔的天子,也是资望威望高不可攀的宰相。但是,他坚持认为,有小故而无大过,废后就是非礼,自古以来,无理废后者皆有灾殃。因此,他“非不知逆龙鳞者掇齑粉之患,忤天威者负雷霆之诛”,却一意孤行,非要为郭皇后讨个公道。

仁宗盛怒之下,根本不给范仲淹等谏官廷对的机会,一纸敕令,将其押送出京,出知睦州。这是他第二次被贬。

但是,家庭问题显然无法政治解决。没过多久,仁宗就开始思念郭氏,也开始怀念范仲淹的忠直。才一年有半,即召范氏回京任天章阁待制,不仅升了官,还成了皇帝的高级幕僚。也就在此时,力主废后的内侍阎文应得知仁宗同郭氏又暗中沟通,大惊失色。此时郭氏生病,皇帝叫阎带着御医去照看,没几天,郭氏身亡。

范仲淹开始绝食,决定入宫同阎文应辩论。按照他的计划,如果范胜,皇帝就当处死杀害郭氏的疑凶阎;如果阎胜,范就和他一起死。事实上,郭氏暴卒固然可疑,但指控阎文应加害,也没有十足证据。不过范仲淹凭着本能的敏锐和显然的推理,认定阎就是凶手。

第二天清晨进宫前,他同家人诀别,将家事托付给长子,也就是说,郭氏不得申冤,他就不打算活着回家了。仁宗听他的控诉,才知道案件原委,“遽命窜(阎)文应岭南,寻死于道”。郭氏,这位打入冷宫而莫名其妙死去的废后,也应该瞑目了吧。

“共理天下”的逻辑

“废后”案的主谋固然是仁宗,而支持者则是阎文应和吕夷简。前者已死,范仲淹的注意力就集中到“吕相公”身上。吕夷简自然知道自己已经是范的火力目标,因此非常机巧地任命范为“权知开封府”,试图以繁重的首都行政任务来转移范的注意力。但范仲淹依旧保持着旺盛的“战斗力”,不断全方位批评和建议,这就是后来仁宗下诏严禁的“越职言事”。

一般史学家都认为,范仲淹攻击吕夷简太厉害,才导致第三次被贬,外放饶州,但吴钩的《宋仁宗》有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是“密请建立皇太弟侄”才触怒了皇帝。景祐年间,仁宗已是二十五六岁。中古时期的男子这个时候还没儿子,是很罕见的。而且他甫亲政就大病一场,让人不得不担心王朝的继承问题。

范仲淹知道这种建白会冒犯皇帝,谁都不愿意自己的生命力和生育力被双重否定。但他从来认为,皇帝的家事就是国事,国事就是天下事,士大夫既以天下为己任,就应该发扬蹈厉,奋身其中。这也反应了中国的传统政治逻辑在北宋时期的特殊演化。

西汉即有皇帝和二千石(指宰执疆臣)共治天下的说法。但这个“治”只是责任,谈不上权利可言。到东晋又有“共天下”的说法,但这也只是历史事实,并非意识形态。直到北宋开国,“共治”则有了“同治”“共理”“分享”这三重含义的演进。

所谓“同治”,指的是太祖太宗年间的想法,政务虽可能由皇帝乾纲独断,但具体处理还是需要二府(中书和枢密)来切实执行。

至于“分享”,指的是神宗年间的想法。熙宁四年(1071),宋神宗说道,变法有什么坏处呢?只是士大夫不高兴而已,百姓却没什么不便。文彦博答道:“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虽然讨论的是变法的利益所在,但这里的“为与士大夫治天下”已经有了“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和“为士大夫而治天下”的含义。

“同治”而“共理”,最后“分享”,在这一串政治含义强烈递进的逻辑过程中,仁宗朝的“共理”理念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非常关键,而范仲淹是这一理念的倡导者。

他一直警告当局,不能独断,不能偏听,独断则有过失,偏听则失民心。范仲淹的思想也有个发展过程。最初在应天府时期他认为,天下应该是君主同圣贤共理;到天圣年间,开始觉得,“大臣小臣”都应该是共理的主体;其后更认为,共理天下者,应该是“天下俊贤”。

也正是如此“不见外”的政治坚持,使得范仲淹不断有“越职言事”的勇气,虽三次被贬而不悔。

令人尴尬的“朋党”

范仲淹“以天下为己任”的“共理”思想,难免会对君权指指点点,这引起了仁宗的高度戒惧。据《宋仁宗》,景祐五年,皇帝告诉当时的宰相,也是少年时的老师张士逊:“范仲淹尝有疏乞废朕。”张很惊讶,说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证据呢?皇帝说,奏章我没看到,但有许多人向我举报过。

张士逊答道:“人臣而欲废君,无轻典;既无明文,则不可以空言加罪。”皇帝非常认可。吴钩认为,这体现了仁宗的宽宏,此是固然,不过这也表现出皇帝对于范仲淹刚毅果决背后之意识形态的疑虑,已经非常严重了。

仁宗对于范仲淹的另一条疑虑,则是“朋党”。而客观来说,北宋最为鼓呼相应的党团,确实是“范仲淹集团”(漆侠语)。

朋党是客观存在,但论其分野,则大有可观。汉代以朝野,唐代以门阀,但到了北宋初年,士大夫各自为政,并没有朋党产生。

宋仁宗亲政之前,即刘太后听政时候,名相鱼贯而入,寇准、丁谓、王钦若、吕夷简,史书上对他们有共同的评语,“智数过人”。也就是说,他们极聪明,极能干,老于世故,精于吏事,但只有权欲而没有理想,只有利益而没有气节,只有谋略而没有格局。

唐末五代,清流尽毁。历经战火离乱的知识分子依违于权臣军阀的屠刀之下,而以“十朝元老”为荣。这当然是历史的悲剧,但也造成宋初皇帝对士大夫深刻的鄙薄。《宋仁宗》里所言“太祖英睿”而从宰相手中收回决策权,正是这种伦理鄙薄在政治上的映射。

但士大夫和普通知识分子,其基于传统文化的信念,虽然花果飘零,却从未彻底打散。所谓“从道不从君”的主体意识,“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意识,“共治天下”的权利意识,在天下太平后,又渐渐凝聚,其人格化代表,就是范仲淹。

尚未贵显的时候,范仲淹已经“每感激论天下事,奋不顾身”,因此“一时士大夫矫厉尚风节,自仲淹倡之”。以君子而成党,确实自范仲淹始,这也给中华文化的正面演化带来了全新的机运。

仁宗各种担忧,还是在庆历三年(1043)拜范仲淹为参知政事(副相)。但次年,又发生了重大的政治事件。宋初大儒徂徕先生石介在给好友富弼的信中,责成他力行“伊霍之事”。富弼是枢密副使,也是范氏“朋党”,因此二人听到这一传闻,都极不自安,主动辞职。

“伊霍之事”,指的是废立君主,但石介原文其实是“伊周之事”,希望富弼像伊尹和周公一样辅佐幼主,看来谣言的指向,其实是范氏集团。

仁宗再一次展现了他宽仁厚重的一面,慰留范、富。但终究朝议汹汹。千夫所指之下,二人只能黯然而去,所谓“庆历新政”,迅速成为了一抹历史陈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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