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国哲学家德勒兹(Gilles Deleuze)曾经区分两种文学再现(Representation)的方式。“第一种是原封不动的拷贝现实,视现实为圣像。相对于此,第二种视世界为海市蜃楼,将其作幻影般呈现。”大部分读者对模拟写实的创作方法,也就是德勒兹所谓的第一种再现方法,都能欣赏。而那些致力于第二种也就是虚拟写实的,大众不一定能接受,尤其是其中鬼气森然的那一类人,注定特立独行,与众不同。 年仅27岁的大唐诗人李贺,就是这一类人,他的诗大多带有一种抑郁的情调,有的诗,甚至还显出了一股浓重的“鬼气”。当然,李贺一生留下了二百四十三首(包括集外二十一首)诗,其中明确说到鬼的不过十六首,只占了全部作品的6%左右的比重。人谓李贺“鬼才”,固然与其鬼诗有关,但却并不完全是因为他在诗中写到了鬼。他的诗“骨重神寒”,造语奇诡,幻象罗列,才是被人称为“鬼才”的根本原因。想当年,李贺踌躇满志策马来到长安,“少年心事当拿云”,他已顺利通过府试,当年冬天入长安参加礼部考试,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突然被告知:政审不合格,不能参加礼部考试。理由是,有人举报李贺死去的父亲李晋肃的“晋”字,与进士的“进”同音同义,应避家讳不能进考场。爱才的韩愈专门为他写过一篇《讳辩》。韩愈说:要是父亲叫“仁”,儿子不是连人也不能做了吗?但韩愈的声音毕竟太微弱了,很快淹没在世俗的尘嚣里。长安应试被除名后,李贺几乎是灰溜溜地离开了京城。满怀抑郁地辗转流浪,李贺终于因诗名为世人所仰慕,再加上韩愈的大力举荐,又是李氏王室的后人。一年后,李贺应征召再赴长安,好不容易,终于出任了一个叫“奉礼郎”的从九品小官。奉礼郎,属于礼部,是朝廷举行各种丧葬祭祀仪式的赞导。负责招呼参加仪式的君臣百官,排位次,摆祭品,赞跪拜,以及仪式结束后的善后工作等等。放在今天,相当于在八宝山殡仪馆的一个工作人员。李贺在这个职位上,干了整整3年,写下了许多成就他“诗鬼”之名的“鬼诗”。如果没有这段现实的经历打底,李贺恐怕也写不出鬼气这么重、这么真切入骨的诗。在李贺当奉礼郎的三年间,他的诗从此注入了一股奇瑰诡谲的气息,一股让人读之欲罢不能的邪魅之气。由于史料有限,我们已经无法还原李贺在长安的三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只能从他的诗中窥见他的消沉凄苦,与日渐暗淡的内心。他可能在此期间生过一场大病,本来瘦弱的身子,变得更加衰老不堪,20多岁已经老样老相。不久,李贺拖着病躯辞了官,离开长安。骑着瘦驴的李贺在人世间凄凄遑遑地寻觅着,如同一个梦游者,苦吟着他的诗句。就在这样的重重压力下,加上妻子突然生病并且过世了,使得他的精神状态更加的颓废,身体本来就羸弱的他,身体更加每况愈下。在妻子死后三年左右,他也因为郁郁不得志而死去,死的时候不过是27岁。不值当的人间,一辈子终究是意难平,心不甘。 是内心深处如浓雾的忧郁,让孤寂的李贺骑着他的瘦驴走进了鬼魅的世界。在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里,鬼灯如漆,白狐号月,女鬼轻盈飘荡。李贺来到名妓苏小小的墓前,恍惚里听到了那个在冥界长久寂寞的女子,突然发出了轻轻的笑声,散发着如空谷幽兰般的芬芳,她穿着风一样的衣裳,带着水一样的环佩,闪着一双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眼眸,坐在油壁车里正静静等待情人的到来: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李贺《苏小小墓》)兰花的露水,像苏小小哭泣的明眸,坟头的青草,像她的茵褥,风是她的衣裳,水是她的环珮,她生前乘坐的油壁车,无主空自等待,她与恋人约会的西陵之下,如今只是凄风苦雨。古今中外,又有几个诗人能够写出这种鬼魅系美人的精髓呢?除了美得不似人间的世外之感,还需渲染以形之幽,态之怨,还需把柔软身段、妖媚眼神和涟涟的风情,揉进半人半鬼、阴阳两界的设定里。另外,鬼气萧森还离不开迷离气氛的烘托。诗人想象着苏小小鬼魂的遭际,虽然全诗读上去寒气森森,但诗中所传递的情感,却如此幽怨深沉:一个为爱守望的幽魂,独自游荡在人间,只为等待着负心的情人。西陵下漫天的凄风冷雨,那个形单影只、精心妆扮的苏小小,也许一直在坟前等待着,痴痴的盼望着那场永不可能的幽会。一支翠色的烛火——它绿莹莹的,无声地燃烧着,也许,她将随着黑夜将尽黯然隐没了身形……这多少就有点像李贺本人了,他也像鬼魂一样游荡在格格不入的官场,在压力重重的人间。李贺告诉我们,我们居之不疑、信以为真的世界其实早已是幻象罗列,他让我们对于周围的现实发生一种奇异的感觉,疑心这是个荒唐的、古代的世界,阴暗而明亮的。李贺的风格总透露出对“不能或忘”或“难以再现”的事物,一种徒然的追求。“羲和敲日玻璃声”、“几回天上葬神仙”、“鬼灯如漆点松花”、“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一股鬼气不仅充盈在李贺的作品里,也深入了他的精气神里。史载李贺的体型非常的瘦长,而且两条眉毛是相连在一起的,从长相上就给人一种纠结、抑郁的印象。人的相貌其实是长期内心状态的某种外化凝结,他显然是属于那类心气很高、但是时运不济的人,“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如此寒瘦、清冷,忧伤、萧索,又焉能人间高寿呢?无论出入鬼域还是仙界,李贺都能找到知音,演绎着他的高山流水、跨界对话,唯独在人间,他总是求不得,爱流离。越是这样,我觉得李贺对于现实人间的爱恋依偎,反而会更变本加厉。用他自己的诗云:“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世间有情之物都会枯谢,即便是终古不变的苍天,如果有了感情,也将与人俱老。他是因为对这个世界太用情,才过早耗尽了心力吧?但宁可衰老枯谢,也不愿成为无情者,他正是用一个“情”字对抗了时间的审判,泣血的诗歌得以穿越千古,天荒地老,绵延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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