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日专栏 文 / 崔加荣   05 晚饭后，石头在院子里用水瓢舀水呼啦啦洗了澡，把一件破旧床单裹在身上，擦着头走进屋里，自觉地爬到床上，仰面而躺，双手枕在脑袋后面。桌子上的台扇哗啦哗啦地响着，但还是觉得热。 爸爸穿着捡来的人字拖鞋，“啪啪”地走进屋，石头赶紧拉灭电灯，佯装睡觉。但是脑海里却没有停止活动，他一直在想爸爸会不会联系失主，要是不联系失主，带着钱回河南，不但足够爷爷治病，也够他的学费。这令他兴奋不已，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笑容，可他一想到失主会很着急，马上又陷入了沮丧。他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失主丢了这么多钱肯定无法正常生活，天天哭得死去活来。 想来想去，石头无法入眠，只好在心里数羊：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数到自己记不住了，又重新再来，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也毫无睡意。他欠一下身子，看爷爷已经睡觉了，爸爸的屋里也发出“呼呼”的鼾声。突然，石头产生了下床去看看皮包的念头，这个念头一旦进入脑海里，再也挥不去。他辗转反侧地在床上折腾了一阵子后，便小心地下了床，蹑手蹑脚地走进爸爸的房间，来到爸爸床前，爸爸打鼾时一口呼吸没上来，大声咳嗽了两声，吓得石头赶紧蹲下来低下头去，等他再抬起头来，爸爸翻了个身，又继续睡去。他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走到桌子前，借着窗下的月光，扫视了整个桌面，也没见皮包的影子。最后，他把目光停留在桌子靠左的抽屉上。肯定在里面！他一手扶着桌子，以免桌子晃动发出声音，一手轻轻拉动抽屉，一点一点地拉开抽屉。果然，黑色皮包安静地躺在抽屉里，他心里一阵狂喜，小心取出皮包，又慢慢关上抽屉，蹑手蹑脚走回自己的床边。 爬上床后，石头迫不及待地打开皮包，一层一层地翻看。身份证，各式各样的银行卡，美心花园业主证等排满了皮包里面的口袋，业主证下方的透明口袋里，有一张小女孩的照片吸引了石头的眼球，他抽出照片用手拂了拂照片周围的压痕。照片上的小女孩看起来和石头年龄相仿，充满稚气的脸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炯炯有神，乌黑的头发，身上鹅黄色裙子的公主袖高高鼓起来，可惜照片只照了上半身，石头心里有些遗憾。要是他的姐姐还活着，一定也是这样漂亮。上次在草地上看到放风筝的婷婷，她就想起姐姐了。 姐姐是三年前淹死的。三年前爸妈还没离婚，姐弟俩跟着妈和爷爷在乡下生活。姐姐出事儿那天，石头刚过完六岁生日。一场大雨后的傍晚，姐姐和一些人到河边摸爬蚱，一不小心跌进涨满水的河里，从此，他便没了姐姐。当村民七手八脚把姐姐打捞上来时，姐姐已经没有了呼吸，叔叔坐上邻居的摩托车，把姐姐放到自己腿上，让姐姐的头垂下来，姐姐的嘴里不停地往外流水，湿漉漉的头发快要拖到地面。摩托飞一样地离开村子，只留下妈妈哭得瘫倒在地上。 埋葬了姐姐，爸爸狠狠地把妈妈揍了一顿，然后又哭着道歉，可是妈妈没有原谅爸爸，吵来吵去离了婚，从此他又失去了妈妈。爸爸带上爷爷和他，把大门一锁，便离开了那个叫做梅家湾的村子。三年来，姐姐披头散发垂在摩托车后边的画面从来没有消失，石头经常梦到这个场景，有时候他愣愣地看着爸爸，最终没有把这个梦景说出来，他知道爸爸因为不在现场而懊悔得自扇耳光。石头记得很清楚，姐姐死后不久，爸爸就教会他游水了。 窗外起了大风，刮得棚子顶上的铁皮发出“哒哒哒”的声音。石头把照片放回皮包里，拉开另外一层，三捆崭新的百元大钞整齐地排列着，石头闻到一股淡淡的油墨味儿。他拿出来一捆，搁在手里沉甸甸的。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也是第一次亲手摸一摸百元钞票，他有些恍惚，甚至有点不敢相信手里真的是钱。突然，他想留下一张，放到他的百宝箱里，万一自己有非常需要的东西，就不用再向爸爸要钱买。想到这里，石头用指甲轻轻扣动钞票的边缘，钞票像电视里魔术师翻扑克那样一张张快速翻过，发出轻微的“哗哗”响声。反复翻动几次，他的手指停留在其中一张，用力抽了几下，没有抽动，就换了一捆，很轻松地抽出一张来。石头把这张百元钞票放在鼻子边闻了闻，然后把剩余的钱放回皮包，拉上拉链，打算把皮包放回去。 刚一下床，他又后悔了，怕万一爸爸知道了他拿一张钱出来，肯定会很生气，没了妈妈，他不想惹爸爸生气，不想再失去爸爸的疼爱。于是他又爬上床，从枕头底下找出来那张钞票，重新把它插进钱捆里。但是怎么弄都无法把那张钞票插得和其它一样整齐，只好在桌子上轻轻地反复敲打。爸爸在屋里咳嗽了两声，石头立刻停下来，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过了一会儿，确定爸爸没有醒来，就又敲了好几下，钞票终于整齐了。石头把钱放进皮包里，悄悄地放回爸爸的抽屉里，这才回到床上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石头揉着眼睛走出屋子，见爸爸把一大捆废纸箱放到电动三轮车上，准备出门。他走过去，悻悻地问：“爸爸，你打电话了吗？” “给谁打电话？”爸爸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 “那个丢皮包的人啊！” “打了，去去去！回屋洗脸去，小孩子家操闲心。我出去卖货，稀饭在锅里，你自己吃。”说完，爸爸捆好货物，驱车出门了。 石头慌忙跑过去把大门关上，以免鸭子再跑出去找不回来。他抬头看看蔚蓝的天空，圆圆的月亮挂在西边，红彤彤的太阳在东边跳出地平线，日月同辉，万里无云。 石头跑到水管旁洗了脸，觉得不爽，又把头放到水龙头下边，呼呼啦啦冲洗了几下，顿感清凉。他闭着眼，低着头摸到屋里，用大浴巾擦了头脸，走到爷爷床前。爷爷仰卧在床上，眼窝和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露出高高的颧骨。脸色蜡黄，没有一点血色。 石头见爷爷睁着眼，便拉了拉他的手臂：“爷爷，爷爷！” 爷爷的头没有动，只是把眼球转向石头，手臂挪了挪，嘴角微微动一下：“乖。” 石头把自己的小手放到爷爷的手心里，感觉到爷爷握了握他的手。他心里一阵难过，爷爷曾经是多么威武啊！曾经带他去田里玩，去县城买好吃的，买衣服，现在被病魔折腾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和一张皮。石头抚摸着爷爷的手，难过得泪水在眼里打转，他咬住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爷爷，你吃稀饭不吃？” 爷爷艰难地摇摇头：“刚才，吃了。”说完，爷爷疲劳地闭上了眼睛。石头慢慢从爷爷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又摸了摸爷爷的胳膊，就去厨房盛了稀饭，坐在电视机前“呼噜呼噜”喝起来。喝到最后，习惯性地留几口，端到院子里喂鸭子。 鸭子见石头端着碗出来，条件反射般地跑过来要吃的。石头刚蹲下来，没等他把稀饭倒地上，两只鸭子伸着长长的脖子，争先恐后来抢碗里的稀饭，鸭头差一点伸到他脸上，他往后仰着身子躲避。由于仰得太厉害，一个趔趄差点坐到地上。他左手触到地上，身子才没有倒，碗里的稀饭一下子泼了出去。鸭子“呱呱呱”地叫着，兴奋地抢食。石头站起来，用力地踢它们：“找死啊！饿死鬼！我叫你抢，我叫你抢！” 石头一连几脚，把鸭子赶走很远，鸭子摇着尾巴，躲到杨桃树下的水洼里。石头去水管那里洗了碗，送回屋里，快到屋门口时，扭头看看鸭子仍然没有去吃泼出去的稀饭。他转身走到鸭子身旁，大声喊道：“去吃啊！” 说完，用脚试图把鸭子赶过去，鸭子摇着尾巴在树下来回转，石头用手指着其中一只说：“还生气呢！都把我拱倒了，还不允许我骂几句啊？好了好了，快去吃吧，等一下晒干了可惜了。”  石头一边哄着，一边把鸭子赶到了稀饭那里，看着鸭子吃稀饭的高兴劲儿，他心里也一下子开心起来。站在那里一直看着鸭子吃完，才回屋里。 阳光从窗户缝隙斜射进来，两道扁扁的光束穿透整个房间，细密的尘埃在光束里飞舞，石头伸出手指在光束里做一个手势，墙壁上立刻出现一个手枪的投影，他很开心，继续用双手做一个狗头的手势。 突然，大门口响起了敲门声。石头心里一动，是皮包的主人来了？他赶快跑过去开门，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来人不是皮包的主人，而是大人和婷婷。 石头站在那里瞪大眼睛，不知道说啥好，大人面带微笑说：“石头，怎么，不欢迎吗？” 大人环视了屋里，问道：“你爸爸呢？” “出去卖货了。” 石头的话音刚落，爸爸就进了家门。他停好车子，进屋和大人打了招呼，让了座，转身对石头说：“也不知道招呼让座。” “没事没事，刚进屋。”大人在破沙发上坐下来，“老人家好一些没？” “好啥呀！还是那样。” “噢，好好养着。对了，我这趟来，是告诉你们石头的学校找好了，我们出证明，学费减免一大半。” 石头和爸爸听了这话，都低下了头。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过了一两分钟，爸爸抬起头，搓着手说：“谢谢你们，帮俺找到了学校。但是石头不去上学了。” “为什么呀？” 爸爸朝屋里看了一眼，小声说道：“是这样，他爷爷的病越来越严重，这几天茶饭不想，估计没多少日子了。我想把他拉回去，总不能死在外面。” “石头也回去吗？” “是的，石头也回去，在老家上学不要钱。” “这边的学校会好一些，费用也帮你们解决了，真遗憾！” “谢谢你们！在这边上不起，减免了一部分学费又怎么样呢？还要吃饭，还要租房子，活不起啊！家乡有政策，上学不要钱，家里有地，饿不死。” 大人一阵沉默，婷婷和石头小声说着什么，不时开心地微笑。 大人叹了一口气说：“唉！也对，家里公共服务条件好了，回去生活也不错。” 大人说完，把婷婷拉到身旁，搂着她说：“石头哥哥要回家乡上学，有机会我们可以去他家乡玩。” 婷婷转过身，一双大眼睛盯着大人，声音清脆地说：“爸爸，石头还是说树上会有鱼！” 说话间，婷婷脸上露出不服气的神情，大人转过头，温和地问石头：“石头同学，你为啥一直相信树上会有鱼呢？鱼是在水里生活的，离开水会死的。” 石头没有抬头，只顾玩弄着手里的布绒熊。大人不好再问，便站起来告别。石头爸爸慌忙站起来，脸上堆着笑容说：“别听他胡说，小孩子家懂什么！” 大人拉着婷婷走出屋子，两只鸳鸯鸭摇晃着身子走过来，婷婷吓得躲到大人背后。石头抬起脚就踢：“滚开！” 鸭子扑棱棱走开了，看着石头骂鸭子时的认真表情，婷婷觉得很好玩，悄悄走到他身旁，小声说：“他能听懂你的话吗？” 石头一仰脸，指着一个只头大的鸭子，神气地回答道“能，当然能，早上我骂了它们，它们居然生气，不吃我喂的稀饭。” 说话间，大人和石头爸爸走到前面去了，石头和婷婷在后面聊得热火朝天。走出大门，两个孩子才恋恋不舍地挥手道别。 上了车，婷婷才对大人说：“爸爸，我知道石头为什么相信树上有鱼了，他和我说了。” 大人叹了一口气：“唉！如果现实中能想到办法，谁又会去烧香磕头求菩萨呢？”  06 送走大人不久，大门再次响起来，在屋里看电视的石头跑出来，爸爸已经开了门。门外出现一个瘦高瘦高的男人，石头看他的相貌也不会超过爸爸的年龄。男人站在门口，焦急地问：“请问是杨运动家吗？” 男人脸上啪嗒啪嗒往下滴汗，石头知道他一定是赶了很长时间的路。 “是的，我是杨运动。”爸爸回答着，把男人领进了家。 进了屋，男人也不坐，单刀直入地问道：“是你们捡到我的皮包了吗？” 石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谢天谢地！皮包的主人终于来了！ 倒是爸爸十分平静地告诉男人：“是的。” 说完，他走进里屋，拿出来那个黑色皮包：“是这个吗？” 男人一见皮包，激动得声音都变了：“是的是的。” “你叫李俊锋吗？你的身份证号码是多少？” “是的，我的身份证号码是442371988040482529” “你的包里都装的啥？” “有三万块钱，有身份证，有六张银行卡，还有我女儿的照片......” 爸爸一听男人回答得都正确，便放心了，把皮包递给男人：“给你吧，我们也没动你的东西，你检查一下。” 男人迫不及待地打开皮包一看，所有证件银行卡和现金完整无缺，他激动得红了眼圈，握住石头爸爸的手：“谢谢！太感谢你们了！我遇上了好人了！” 爸爸被动地摇着手，连说不客气不客气。男人突然松开手，从皮包里拿出一叠钱，数也不数：“这些钱算是我的谢意，请收下吧。” 石头偷偷看了看爸爸的表情，爸爸仍然一脸平静地说：“不用不用，真不用。” 男人拉住石头爸爸的手，再次要求收下：“请收下吧，你们都是大好人啊！这钱是我刚刚从银行贷出来的，准备发工人工资。再不发工资就要被告到劳动局了。” “你是开工厂的？” “是啊！今年的生意没法做了，辛辛苦苦干了大半年，越积越多债，天天到处要账、借钱，挖东墙补西墙，像打仗一样。” “唉！都不容易。赶快把钱收起来吧，我们明天要回乡下了，我还要去卖货。” “啊！你们这是.......” “我们在这里收废品，最近跌得厉害，卖不上价钱，屋里老人病重，孩子也要回去上学。” “哦，你们也挺难的。这钱你就收下吧。给孩子买个书包嘛。” 石头很想要一个漂亮的书包，哪怕没学可上，也可以用来装他喜欢的书。他心里想着书包，爸爸态度坚决地回绝了男人：“不要不要，说不要就不要，我们要是图钱，就不会打电话给你了。” 男人无奈，只好千恩万谢之后离开了。爸爸拍了拍石头的肩膀说：“走，帮我抓鸭子去。” 石头一愣：“啊！抓鸭子干嘛？” “杀了给你吃肉。” “不要，不要！” “要杀，明天就走了，鸭子又不能带。” 石头听到爸爸一定要杀鸭子，急得哭起来：“不要啊！爸爸，不要啊！” 最终，石头还是没有扭过爸爸，中午吃饭的时候，爸爸把一盆鸭肉端上了桌子，满屋子飘着香味儿。石头趴在床上哭了好几回，爸爸走过来硬把他拉起来，拉到饭桌前：“吃吧，石头，你看我炖得多香。” 石头止住了哭，但是拒绝吃肉：“我不吃！” “你这孩子！有啥可心疼的，鸡鸭都是用来杀吃的。” 说完，爸爸把石头拉坐到饭桌前，夹了一大块鸭肉放进他碗里：“吃吧，赶紧趁热吃。” 石头看看碗里的鸭腿，又看看满满一盆鸭肉，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相关链接： 04 作者简介 崔加荣，男，1973年出生于河南省沈丘县，现居住惠州。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协会员，园洲诗词协会常务副会长，《微小说》杂志执行主编，在《中国文艺家》《神州》《奔流》《西南商报》《华西都市报》等报刊发表作品上百篇，著有小说集《又见槐花开》和诗集《花开四季》、《在路上》等。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骥亮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暖在北方 胡迎春 主编：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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