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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海回忆录(54)忆世芳 梅开二度(一)

 cxag 2020-05-18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在西来顺饭庄举行了我拜一代名净郝寿臣先生为师的拜师礼,了却了我多年的夙愿。

与此同时,承芳社正式成立,四小名旦之首李世芳在三庆园举办首场演出。他出科后,倒仓辍演,苦练三年,终于迎来了这一天。

提起世芳,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当年我们一起练功时艰苦中的欢乐、坎坷中的烦恼、成功后的喜悦,以及他英年早逝带给我们的哀痛……滚滚思绪,在我脑海中回旋、奔涌。一幅令我难忘的图景又出现在眼前:

夕阳披着金黄色的彩衣将要远去,余晖洒遍片片鱼塘。鱼塘间纵横交错的小路上,走着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浓眉大眼的青年稳步前行,眉清目秀的少年紧跟其后,扯着青年蓝色大掛的后襟,边走边说着什么。青年笑着点点头,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加快步伐,小跑向前。少年紧追不舍,阵阵铜铃般的笑声在习习晚风中飘荡青年是我,少年是世芳。这真实的情景犹如一幅动人的《夕照图》,烙在我的记亿中,印证着我和世芳的深情厚谊。

痛哉!世芳过早作古,今天提笔写他,竟不知从哪里入手,还是从三庆园首场演出说起吧。

三庆园在大栅栏中段偏东路南,庆乐园的斜对面。

这一天的下年六点多钟,我坐着洋车刚来到大栅栏西口,就看见承芳社后台管事李春林先生在路口翘首张望。他一看到我,马上满面春风地迎过来。我立即叫车停住,下了车。

“开市大吉呀!你快看看三庆园门前的阵势吧!挤不进,出不来,真有点儿当初大爷(指梅兰芳先生)演出时的风头。”没等我开口,李八爷就滔滔不绝地向我述说。

李春林先生原工老生,后因梅先生需要,就在承华社任后台总管。梅先生演出的剧目均由他负责调度安排。梅先生蓄须明志后,他在石头胡同开了个包子铺谋生。这次,是我建议世芳请他出山,一来可以辅助世芳排演梅派剧目,二来凭借他的威信可将后台事务管理妥帖,使大家感到“小梅兰芳”名不虚传,台上台下的关健人物都是梅先生所用之人。李先生在戏剧界名头不小,人称“李八爷”,我这个小字辈尊称他李八叔。

我和他边走边谈:“开市大吉也是因为八叔您把梅先生承华社的风采给带到承芳社了!”

“太高抬我啦!”李八爷笑了笑,转了话题,“世芳早就来了,开始扮戏啦。他听说园子门口堆的人挺多,让我来迎你,帮着开开道。他盼着你去呢!”

我低头看看表,离开戏还有一段时间。开演先是几出垫戏,压轴子是贯盛习师兄的《失街亭·空城计》,然后才是世芳的《廉锦枫》,他这么早就化装,心情之紧张,可以理解,我加快了脚步。

三庆园四周高悬一串串五色小彩灯,流光溢彩。观众云集门前,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李八爷在前边不得不真的开起道来:“劳驾,劳驾,让我过去!劳……”我走在后面,也需不停地大声喊。我们虽然知道今天的演出因事先登了报,观票已一售而空,却未敢想象有如此盛况。这也是由于梅先生久未在北平登台,继之蓄须明志,迁居香港,观众崇敬梅先生的高风亮节,渴望欣赏梅先生的艺术,然而可望而不可及;如今,素有“小梅兰芳“之称的李世芳辍演三年复又登台,正是“代梅止渴”的好机会,怎不乘兴而至呢。

“你看戏牌子”,李八爷对我说,“我让他们将报上刊登的“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广告词也写上了。”我拍头一看,可不,七个大字醒目地写在三庆园门口的戏牌子上。

“好!这几个字把世芳苦练三年才重登台、观众渴望三年才等到今天的心情,都点透了。”

我们挤进戏园,李春林直奔后台报信儿。我到票房要出票图,见上面画满红道道(红道道是售票,蓝道道是客票)。不错,李八爷说得对,今天是地地道道的大满堂。

我返身又来到前台池座。往常,观众入场前,池座空空荡荡,灯光微暗,偶尔听见几声胡琴试弓子和武戏演员在台毯上练跟头的声响,很是冷清。可是今天,我站到太平门向场内环视,只见大幕前沿台口摆放着不少致贺的银盾和精美的大花篮,台沿、楼沿前挂满了各处送来的喜子。白的、红的、淡蓝的、金黄的……琳琅满目,充满喜庆的气氛。只见闪光的白缎子上缀着红穗,绣着“东山再起”几个大字,鲜艳的红子上绣着“步步登高”,都是吉样的话语,既是祝福,也是鼓励。我满意地向后台走去。

“大哥,您可来了!”世芳头上系着白布条,将头发向后压拢,身上穿着白布水衣子、粉彩裤,脚上穿着红穗淡青绣梅花的彩鞋,坐在化装桌前对着镜子画眉。世忠、盛利在一旁提示着。世芳从镜中看见了我,要站起来。我双手将他按下:“快扮吧,晚扮三慌,早扮三光。”然后转脸向对面坐着的琴师王少卿大哥示意问好,又对着镜中的世芳说:“前台,亲友们送的喜幛子都挂好了,真漂亮。门口已被观众挤得水泄不通。现在有了九成的把握,只要你沉住气,像萧先生说的那样不要“起尊”,就有了十二成把握!我去扮戏了,有话,戏散后再说。”我临出门,又特地回首再次向世芳嘱咐:“沉一一住一一气!”他笑着连连点头。

“你放心吧,没错。刚才我给他试了几句,挺好。”王大哥满有把地说。

“成了!您说的,准错不了!”说完,我将右手食指往嘴前一挡,向世忠、盛利丢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少说话,然后才到我的化装室去勾脸。

《失街亭》演完,我匆匆卸完装,看见世芳已穿好服装,一切准备就绪,忙赶往前台。

池座中一片热气腾腾。座位边的几条通道被加座占满,三面墙前站满了人。我很难进去,只得一边说“劳驾”,一边在站着的观众中挤出一点儿空隙,以便立足。

《空城计》“城楼”一段,贯盛习三哥刚唱完,观众就开始出出进进,或忙着去厕所,或忙着做其他准备工作,以便过一会儿好好欣赏《廉锦枫》。

《空城计》结束了。锣鼓点儿由重到轻,由急到缓,由缓到急,又由急到缓。观众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大幕拉开。

七成新的绿幕徐徐拉开了,我的眼前一亮。舞台上,湖色的天幕犹如朗明碧空,绽蕾吐蕊的嫩粉色寒梅斜枝独立,和一簇碧绿青幽的馨兰交相辉映,点点银星晶莹璀璨,点缀其间。如此漂亮的天幕不仅赏心悦目,而且让人好似已闻到梅兰所散发出的缕缕醉人的芳香。观众情绪高涨,掌声久久不息。

这非同一般的天幕,还有一段故事。我不禁想起那个令我兴奋的夜晚。

我拜师前,在上海黄金大戏院与新艳秋合演一期的时候,世芳给我来信讲,他的嗓音大有好转,每日给他吊嗓教戏的王少卿大哥准备帮他正式组班演出,让我帮着考虑社班名称及组班的各项事宜。孙盛武、江世玉、李世霖几个师兄弟闻此消息喜笑颜开,摩拳擦掌。夜晚散戏后,我们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

平日最喜说笑的世玉此刻抑不住满心的喜悦:“成啦!世芳能组班啦!这三年,够他练的,也够咱们盼的!”他是演小生的,小生和且角关系密切,在科里,生旦戏都是他和世芳合作,因此,他的心情更为迫切。

“别着急,老三,你把世芳信里的意思再跟大伙儿说说。”盛武师兄年长我两岁,比较沉得住气。

我把世芳的信给他们传看了。

“有谱,王少卿先生说世芳能演出,世芳的嗓子一定过关了。”盛武信心十足。我也有同感,少卿大哥是给梅兰芳操琴的名琴师,能得到他的认可,足以说明世芳的嗓音已经恢复,有演出的把握。

“只要他的嗓子过门(可以的意思),我敢说,准错不了!没的说,大丑我应。二丑嘛,艾世菊。我保他没问題。”盛武热心地帮助筹划。

这很不简单哪,盛武在富连成科班中是“盛”字科首屈一指的文丑,如不是他所理想的演员组班,请,也很难请到哇。世芳素日性情和顺,人缘极好,师兄弟们都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在科是条龙,出科仍然是条龙。

“小花脸有了,小生有我,硬二路老生有世霖,花脸当然是三哥,铜锤是谁?二牌老生谁合适呀?”

“贯盛习,贯三哥。”我对此早有考虑,世玉一提,我就脱口而出。

世玉忽然腾地站起来,一嘬牙龈,摇着头大声说:“糟糕,糟糕!”我们不知他何出此言,急忙追问。

“世芳要是唱《西施》就是我的文仲,咱们科班里没这出戏,我还不会哪!”他探着脖子,以至放开的衣領被扯到脖子后面,还不住地用手搔头,连连嘟囔着。别看他在台上演的是文弱风流的白面书生,台下却是一个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爱说爱笑的人物。我们三人一听哑然失笑。

“行了,行了,贤弟,别冒场(提前出场)。人没定,班社名还没想好,哪里就演《西施)呢!回北平找你的先生姜妙香学,还来得及。您先请坐吧。哎,世霖,你想什么呢?”我见世霖一直没说话,便问道。

“我想班社名呢。世芳信里提的什么小鶴社、小梅社呀,都不太好。”世芳原名福,后有人赠名小鶴,才有小鹤社之说。听了世霖的话,我们顿时沉默了,开始思考班社名。

几番沉思,几番争论。没有结果,又是沉默。我一拍大腿站起来:“有啦!梅先生的班社叫承华社,是从梅先生的号一一碗华而来。小鹤社是顺着世芳的号小鹤起的。咱们何不顺着梅先生和世芳都有的“芳”字起呢?叫承芳社,怎么样?”

“承一一芳一一社。好!好得很,多顺口!又响亮!”盛武和大家都一致赞成。世玉还鼓了鼓掌。

“成啦,这回该轮到派戏码了。”盛武提议

“首场打炮自然是《霸王别姬》,”小梅兰芳”的旗号才亮得出去。”有人建议。

“我不同意第一场演《霸王别姫》。尽管这出戏曾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若首场就演这出,随后还演什么能接得住呢?接不住,就显得虎头蛇尾。而且,世芳终究是三年未登舞台,心里没底,必须留有充分的余地。否则,万一这出戏没打动观众,就没办法接了。再者,首场演出,两位主角都死在台上也不吉利。反复酝酿后,定下来第一场演《廉锦枫》。这出戏是梅派代表目之一,舞台上一般很少有人演,且是载歌载舞的折子剧目,能够展示世芳的特长。用它来个投石问路,试试步。第二场,上演我们独有的剧目《昆仑剑侠传》。《霸王别姬》放在最后蹲底收场,来个步步登高。

别小看派戏,这其中大有学问。

“我把咱们的想法写信告诉世芳,他和盛利、世忠商量着定夺吧。对了,还有件大事险些忘了。世芳演出时舞台上的帷幕、桌围椅被也得有哇,虽不能像梅先生的白缎子绣花那么讲究,总要有点儿高的呀!”

“这可难办了。求好,就得自己做,需要一大笔钱,谈何容易!”

我的话刚出口,就被大家堵了回来。此话不假,世芳家境不宽裕,做戏衣已是向住施家胡同的山西同乡武掌柜借的钱,很为难了,一时哪有许多钱呢?大家重又陷入沉思。我站起身来,想到床上伸伸腰,就在躺下的一刹那,想起黄金大戏院的经理孙兰亭。

“有了!”我像被弹簧弹起来似的立起身说,“明天我去找孙兰亭。”

后半夜了,金老公馆迎来了它一天中难得的宁静时刻。灯光下,我们几个师兄弟仍在喋喋不休地议论着如何能使承芳社打响第一炮。

为什么我要去找孙兰亭呢?因为孙兰亭曾多次询问李世芳几时能演出,我将世芳如何苦练、日见进步的情况都告诉了他。孙兰亭听了我的介绍,连说:“好极了!等世芳重新登台的时候,首先约他来我们黄金演!”而且我也曾听闻,黄金大戏院曾赠送梅兰芳先生一幅相当漂亮的天幕。上海观众钟爱梅派,说不定“小梅兰芳”也有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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