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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台半导体收音机

 石榴花文艺 2020-05-21


一台半导体收音机
文/庞兴晟
        

按照中国民间传统习俗,农历十月一这天,健在的人要上坟为故去的亲人送寒衣烧纸钱,让故去的亲人在寒冬腊月也能暖和过冬。十月一那天,我们姊妹几个照例上坟给父母送去了寒衣。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九年了,昨天晚上半夜做梦,竟然梦到了父亲。父亲手里捧着那台陈旧的半导体收音机,披着棉褂子,坐在窑洞里的土炕上,神情悠闲,精神矍铄,靠着被子,正在收听刘兰芳播诵的评书《杨家将》。我猛地从梦中惊醒,再也睡不着了,思绪翻滚,想起了那台半导体收音机的事来。
     

1981年我师范毕业,没有后门,被分配到渭北北田中学任教。虽然没有留在渭河南,来回隔河淌水不方便,但总算端上了铁饭碗。能吃上公粮,还得感谢我的父亲。
         

1978年,高考制度恢复的第二年,这一年我从高考的独木桥上被挤下去之后,就回家务农了。那个年代,高考制度的恢复,像三月的春风,解冻了冰封的河面。高中在校生和社会青年,潮水般地拥向了高考的独木桥,因为谁挤过去了,谁就能端上铁饭碗。农民的孩子只有抓住这个机会,才有可能跳出龙门。父亲多次催促我去补习,我无动于衷。因为当时我家人多劳力少,年年都是透支户;况且我父亲是继父,一般情况下,作为继父的父亲,巴不得你在家务农多挣工分,好摘掉透支户的帽子。可是,不管是继父还是我们娘几个,在心底里从来都没有觉得我们中间隔了个层层,几十年来,我家门口常年挂着“五好家庭”的牌子。
        

1979年刚过完年,生产队就开工了。有一天,父亲终于发怒了,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准备一辈子打牛后半截子,挣工分不靠你,明个儿嫑上工去了,赶紧给我补习去。”父亲的话斩钉截铁,像晴天的一声闷雷,又像是吆牛的鞭子抽打在我身上。无奈之下,我才去补习,这才有了我今天的铁饭碗。
        

当年我去渭北报到上班时,时值秋季渭河暴涨,河水漫了两岸的庄稼,张庄渡口也停止摆渡,我只好骑自行车绕道耿镇大桥,经高陵,穿过玉米地,上了九支渠,七拐八问,才到了北田中学。
        

从教试用期为一年,转正前月工资仅仅36.5元。试用期的第一个月工资发到手,我激动得不得了,口袋里从来没有揣过这么多的钱,怀里像揣了只兔子,心里扑腾扑腾的。
         

终于等到了星期六(那时每周六个工作日),刚一放学,我就迫不及待地跨上自行车,穿尖角,经东渭阳,直奔张庄渡口。
        

到了渡口一看,浮桥已经搭好,我喜出望外。十月的渭河,天高云淡,天空中,一群大雁一字排开向南飞去。眺望渭河,往日的激情澎湃已经不见踪影,更多了几分厚重和沉稳;河槽窄了,水也比以前清澈了许多,河滩显得更加空旷,夕阳斜照在河面上,水光潋滟,看着眼前的景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诗句跳入脑海,自然又想到了水瘦山寒,眼前所见不就是水瘦么,抬头远望,在夕阳的映照下,骊山静默在华清池畔,显得更加庄重。
     

每年入冬前,艄公把渡船用钢丝绳连在一起,船舱上面铺上木板,搭成浮桥,行人直接从浮桥上通过。可是涨水的季节,渡河的人要站在甲板上,等艄公一槁一槁把船撑到对岸,有时河滩水浅,船靠不了岸,渡河的人往往要扛起自行车,下船趟水上岸,今天终于可以直接骑车奔向南岸了。
        

上了岸,交了过路费,又跨上自行车向回飙,不知不觉就到了县城。在一家电器商店门口,我把自行车撑起锁好。走进商店,一眼就看中了一台“宝石花”牌半导体收音机。大小如半块砖头,却没有砖头那么厚,天蓝色的底色,中间用银白色吕材做成黑白电视屏幕形状,整个屏幕为网格镂空图案,四角呈圆弧状;右边有一个凹进去大约一厘米的圆孔,有一块钱硬币那么大,亮晶晶的,像一只黝黑的眼睛,显示出各个节目的波段,右侧有一个旋钮,旋转旋钮可以选择不同波段的节目;圆孔下方有一个比一分硬币小一点的红色“宝石花”商标图案,立体感极强;右上方有一个控制音量的旋钮。一问价格,十八块!我的个天哪!我心里咯噔一下,心里盘算着:月工资才36.5元,买个收音机,就花半个月工资。“能便宜不?”“不搞价。”售货员的回答,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我一咬牙,买。
         

回到家里,已是掌灯时分,父亲已喝完汤(农村把下午收工回来吃晚饭叫喝汤),正准备睡觉。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收音机,捧在手里递给父亲说:“爸,今个儿发工资了,你爱听评书、秦腔,我给你买了台收音机。”父亲先是一愣,酱红色的脸,在二十五瓦白炽灯泡的照射下,像是一片黄土地,显得更加厚重。接着像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脸上的皱纹挤成了堆堆,眼睛盯着收音机,说:“多钱?”“十八块。”父亲一边摆弄着收音机,一边说:“胡整呢么,钱没妈咧,日子还过不过!”父亲虽然这么说,手却不停地摆弄着。这时,我看见父亲的手,活像蒸熟了的干面红薯,皮都皲裂开来。我知道,这是父亲常年干粗活的原因。父亲的眼睛直勾勾地端详着收音机,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在问我,“这咋个开呢 么?”我把用法给父亲详细地说了一遍,父亲捧着收音机笑呵呵地睡觉去了。从此,这台“宝石花”牌半导体收音机,就成了父亲的宝贝,黑明连夜都不离身。
        

父亲走后,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摘下老花镜,语重心长地说:“我娃做得对,我娃长大了,懂事了。我娃给妈啥都不买,妈心里都高兴。”在昏暗的灯光照耀下,能清晰地看见母亲泪光闪烁,听了母亲发至肺腑的夸赞,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母亲懂得儿子的心,儿子也知道母亲的难。我把剩下的钱,给我留下几块零花钱,全给了母亲。之后的几年,每个月的工资,我都是留给我几块零花钱,剩下的全交给了母亲。
         

那几年,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杨家将》火遍神州大地。当时有句传言说,电台在播送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时段,全国的犯罪率直线下降,这传言是不是真的,无需考证,起码说明那个时代,刘兰芳的评书在全国影响之大。
        

后来,又一次听母亲说,你爸把收音机能爱死,把屎尿尿都不离身。多少回都半夜了,人睡着了,收音机还在那响呢。平时见人就说,这是我老三给我买的,十八块钱,这话都能说一百遍,村里的婆娘女子都能眼红死,都夸你爸说,你爸有福。
   

现在,收音机的时代早已经成为历史。改革开放,加速了老百姓向小康社会迈进的步伐。当年的月工资是36.5元,现在月工资翻了150倍。现在女儿出嫁,娘家陪一辆汽车是常见的事,当年一般家庭给娃陪个录放机都能气吭(陕西方言:挣扎、作难)死。知足吧,请为我们祖国的不断强大祝福吧!如今科技进步,更使国民的生活日新月异。一部手机取代了收音机、电视机、字典,甚至电脑。手机功能强大到让人惊讶的地步。出门不带一分钱,只带一个身份证和一部手机,就能走南闯北行天下。今后出门可能连身份证都不用带了,通过手机扫码,个人信息全都能显示出来。
        

突然间,我似有所悟,父亲托梦于我,是不是想问我要一部手机,我顿觉有些后悔,十月一那天,为什么只给父母送去了寒衣,却没有想到给父母送一部手机。现代社会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阴间也是另一层天呀,难道阴间就不能向前发展么?正想着,窗外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哦,天已经亮了,于是我赶紧翻身起床,好给父母送手机去。


2019年11月15日



(作者简介:庞兴晟,出生于1959年,高级教师,在临潼教育系统从教38年,现任教于临潼区骊山初级中学。喜欢文学和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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