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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武厚:我家有个六斗瓮

 石榴花文艺 2020-05-21

家里有个六斗瓮

文/王武厚

一般人家里都有些前辈留下的物件,它要么由于耐用、要么具有一定收藏价值……而保留到现在。我家流传最久的是一口能盛六斗(旧时八升的小斗,约盛重24市斤)小米的瓷瓮。至于它的来由,爷爷只知道是他的爷爷留下的。别看它由四五片拼起来,还用竹子箍了三道圈,盛粮也不多(其实早已不盛粮了)。盛水的话,像个没记性的老爷爷,满脑子的事一袋烟工夫就丢个净光。但它盛事儿,又像个神童,把百多年经历的事牢牢地装在肚子里。

一百多年前,我家是方圆百里的“好过儿”。爷爷的爷爷用心经种着沟南沟北的五百多亩土地,经营着沟里几十亩果园。家里有高脚子牲口,有一挂硬脚子车。爷爷的父亲兄弟二人各自成家后,按照哥南弟北和哥东弟西的乡俗,爷爷的伯父经营沟南面的三百多亩土地和河上游的果园,爷爷的父亲则经营沟北的二百多亩地,还有河下游的果园。至于车马两家共用,这些应该是民国初年的事。

爷爷的伯父命运不济,妻早亡,子夭折,年轻轻地落了个鳏夫独居。爷爷的父亲一家也许沾了王三沟好风水的光,家业兴旺。爷爷兄弟四个身心康健,学技有成。老大老二是木匠,爷爷是裁缝,弟弟读书识字,叫人蛮羡慕的。但爷爷的父亲对自己大哥的境况非常着急,与其多次商量。最后,以大哥的意见为准,因老四聪明伶俐,便将爷爷的四弟为其嗣后,传承沟南的家业。爷爷的伯父挺满意,爷爷一家也很高兴,总算了却一个心事。

兵荒马乱的年代,再遇上有名的十八年年殣,两家的境况都是每况愈下,三两年间地卖光,房卖完,车马果园全都异主。特别是我四爷过继的大曾祖父家,情况更糟。落后的社会制度,毁掉的往往更是有本事的人。我的四爷对当时社会制度极为不满,无处发泄,便以消极的方式抗争,当抗争无果时便看破红尘,自暴自弃,玩世不恭,以烟酒度日,不几天就成了个典型的瘾君子。偌大一个家业,几年间便踢踏了个净光。接着便四处借债,债台越筑越高。他哪有能力偿还,最后被债主杀了,成了黑暗制度的牺牲品。家里的大小家什只剩下一口瓮,这可是大曾祖父用老命保下的。因为家在沟上边,吃水要到近百米的沟里去挑,如果没盛水的器皿,雨雪天下不了沟,吃什么。大曾祖父为了这口瓮不被四爷换烟抽,差点没被折腾死。父子俩在保瓮与卖瓮的争执中,使得这个宝贝一分为二,大曾祖父便给它箍金额一道圈。想起来也是,水乃生命之源,难怪大曾祖父誓死保卫这口瓮,自然有他的道理。

大曾祖父又无依无靠了,而我爷爷与他的两个哥哥分家另过,爷爷承担着自己父母的生活起居。而他的两个哥哥凭着木匠手艺漂流他乡,爷爷便又承担起了抚养大曾祖父的责任。而大曾祖父的家里只有一孔扁担深的窑和一口瓮,再就是一大堆债务,这口箍了一道圈的六斗瓮便是大曾祖父唯一可动的家产。爷爷把大曾祖父和他的瓮一起接到了沟下边自己的家里,接来的当然还有沉重的债务。

说到债务,那简直太多了。说起来也怪,当时的社会制度落后,但当时人们的诚信普遍较好,你可以到处记账,秋后再算,没有人不认的。可能就因为这一点,才有了“秋后算账”一词。也正是由于这种状况,四爷便到处沓帐,只记不还,实际也没能力偿还。光是马额街上的 “德聚祥”和“福剩泰”两家字号,每家都有几百担的债务。当时记账一般都用小麦计量,因当时的货币波动太大,信誉很低。再加上糊口第一,当然粮食最重要,人们视粮食如黄金。

爷爷的担子十分沉重,卖房子卖地卖家具,努力地偿还着大曾祖父带来的巨额债务,用心地伺候着三位老人。大曾祖父与他的瓮相依为命,谁也动不得,因而两份家业又只剩下那口瓮。

随着三位老人年岁渐高,体弱多病,相继都离开了人世。而爷爷旧债没完又添新账。加之苛捐杂税,兵赋劳役,使得爷爷和他的四个儿子应接不暇,直至共和国成立的前三年,才把债务还清。实想过个安心的日子,怎奈国民政府气数将尽,社会很乱,家中经常有兵匪光顾,简直是无法聊生。

大约1948年忙罢的一天,大伯和父亲出外学做木匠活,三叔父和四叔父年纪尚小呆在家中。一天傍晚,保丁们抓壮丁突然来到我家,三叔父手脚麻利,藏在了那个六斗瓮里,骗过了保丁。年仅十三岁的四叔父被抓了去。爷爷把全部口粮送了去,加之四叔父年龄太小,头上又出了个大疱,他们也只能诈些粮食或钱物,总算赎回了四叔父。而三叔父藏在瓮里躲过了一劫,也使家里免受更大损失和灾难。

为了逃避兵乱匪患,爷爷举家搬到了沟南边大曾祖父原来的家。因为王三沟是一个天然屏障,兵匪一般不愿意过沟。路实在太难走了,更不用说带着抢来的东西晚上过沟。搬家时,主要的家什又是那口瓮,只是多了一道圈。

父亲兄弟四个长大成人了,大伯和父亲学成了木匠手艺,三叔父继承了爷爷的裁缝手艺,四叔父是个读书人,各得其所,都有自己的营生。共和国成立了,喜逢盛世,家里分了田地。日子虽然紧巴点,但也算安居乐业,一家人过得也快乐知足。那口瓮又成了爷爷的偏爱,给了很高的待遇,被放在了他那不足20平米的屋子里。爷爷用来放好吃的,如白馍、麻花、花生、果子等,一般人是不得乱动的。我们再嘴馋也不敢动它,因为它就在爷爷的眼皮子底下。

到了1961年,四叔父出差从汉中领回了四娘,不久便结婚了。这时我们已是一大家子人,一共有23口。一大群孩子,线活们免不了因孩子等其它事出现些摩擦,锅碗瓢盆交响曲中时不时有点杂音。爷爷审时度势提出兄弟分开另过,兄弟四人默默地坐在一起,难舍难分,四叔父还躲在自己的小房子哭了一场。最后,还是爷爷公布分配方案:对寺院六间厦房按哥东弟西,伯父东,父亲西每人三间,伯父外加厨房一间,后门归伯,二门归父亲;三间门房三叔父和四叔父按哥东弟西隔一间半,大门归四叔父,分给三叔父槐树一棵,大家无异议,三分钟一家变成了四家,还差一个盛水的瓮,爷爷忍痛把自己从先人那传下来的那口瓮给了三叔父。只是十分严肃地叮嘱了一句,“好好用,将来给你买个瓮,这瓮我还要哩。”这是1967年,我记得很清楚。

大约是1968年或1969年,1957年从裁缝铺子当兵的三叔父家属可以随军啦。临行前,我那穷怕了的三娘将自家的东西,能带的带走,不能带的变卖,处理个精光。这些爷爷根本不过问,只说了一句:“把那个瓮甭卖,”三叔父和三娘就留下了这口瓮。

1973年初冬,几个年龄尚小的堂弟玩火,把三间门房烧了个精光。由于我家离村子远,当乡亲们赶来时,费了好大的气力也没能救出多少东西。人们清理火场时,那口六斗翁只是掉了一片,爷爷又给它加了一道圈。这个箍了三道圈的六斗瓮,又被爷爷搬回了自己的小房子里。

不同的是,它的功能发生了大的变化,爷爷把它加工成了专门淋醋的器具,供我们几家官着用。大家都很爱惜它,这到不仅仅是它能淋醋,更因为它记录的事情太多太多,大家看见它引起的回忆更多……



作者简介:王武厚,中共党员,中学数学高级教师。临潼区教育系统人员,散文散见于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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