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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王竞尧 如果说在德彪西之后，谁是最具代表性的20世纪的法国音乐家，梅西安毫无疑问是当之无愧的。他是一位优秀的钢琴演奏家、作曲家，也培养和造就了许多优秀的学生，如作曲家布列兹（Pierre Boulez）和施托克豪森（Karlheinz Stockhausen）皆是出自他门下。 然而当你随手翻开一页梅西安的曲谱，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堆看似毫无规则的十六分音符、三十二分音符，甚至六十四分音符，伴随着被罗列的厚厚的和弦，忽高忽低的配置，看不到主题或动机的发展，更看不到难以预测的旋律线，这样的作品可能会让许多人望而却步。于是谈起梅西安以及许多20世纪作曲家的作品，大多数人都会感到神秘且难以捉摸，20世纪过去了，然而这个阶段的古典乐却依然被很多人所忽略。 成长于艺文之家的天赋少年 梅西安出生于法国东部罗纳河畔的一个充满艺术氛围的家庭，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展现出对于神秘事物与诗歌、剧本的兴趣。他的父亲皮埃尔·梅西安（Pierre Messiaen）是一位英文老师，曾翻译过莎士比亚的剧作，于是童年的梅西安着迷于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对他来说那就像是神话一般，而这也为他日后成为虔诚的天主教徒埋下了伏笔，他在宗教中发现，“奇迹事物可说是成百、成千倍增，简直多不胜数”；他的母亲塞西尔·索瓦日（Cécile Sauvage）则是一位诗人，在梅西安出生前，她就预感未降世的胎儿拥有艺术禀赋，于是便以怀孕为主题，写下了二十首诗，并将诗集取名为《萌芽中的灵魂》（L’âme en bourgeon），表达了对梅西安的期许。梅西安一直以此为荣，曾以此诗创作了管风琴即兴曲。梅西安说：“这就是为什么，在她还不知道我将成为作曲家的时候，她会说‘我因为某种遥远飘忽的音乐而受苦’的原因。” 童年的梅西安喜欢听法国作曲家德彪西与拉威尔的作品，在他10岁时，他的和声学老师吉翁·德·吉邦（Jehan de Gibon）送给他了一部德彪西的歌剧《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的总谱，乐曲中德彪西对于和声的大胆运对年少的梅西安产生了深刻地影响。 1919年，年仅11岁的梅西安考入了巴黎音乐学院，主修作曲专业的他虽然是班级中最小的学生，但是他的成绩名列前茅，尤其是对于和声、对位法及管风琴与即兴演奏等学科表现优异，1926至1930年期间，梅西安陆续以第一名的成绩完成了各科目的学习并且获得过许多项奖项。之后，22岁的梅西安于1931年时经他的老师马塞尔·杜普蕾（Marcel Dupré）推荐，成为巴黎天主圣三教堂（Église de la Sainte-Trinité）最年轻的首席管风琴师。 1939年，梅西安被征召进军队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隔年被德军俘虏并遣送至格尔利茨一处关押战犯的囚营中。1941年，被释放后的梅西安受聘成为巴黎音乐学校和声学老师，直到1978年退休，他培养出了许多优秀的音乐家，可谓桃李满天下，除前述的布列兹和施托克豪森，还包括泽纳基斯（Iannis Xenakis）、巴拉凯（Jean Barraqué）、亚历山大·戈尔（Alexander Goehr）、特里斯坦·米拉伊（Tristan Murail）、库塔格（György Kurtáge）、乔治·本杰明（George Benjamin）和最后的入室弟子、中国作曲家陈其刚等，这些人都为当代音乐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集中营里诞生的永恒乐章 1941年初，在饥寒交迫的囚营中，梅西安谱写出著名的《时间终结四重奏》（Quatuor Pour La Fin Du Temps）。当时，梅西安在集中营里认识了三名被囚禁者，分别会演奏小提琴、大提琴和单簧管，他与他们三人在俘虏营的破屋中进行了首演。后来梅西安回顾当时的情形时说： 首演当天的天气异常寒冷，房舍都被大雪覆盖。我们囚犯有三万人（大部分是法国人，再加上少数的波兰人与比利时人）。四名乐手用来演奏的乐器都很破旧，艾提恩・巴斯奇耶的大提琴只有三根弦；我的直立式钢琴的琴键，经常一按下去就不会回弹起来。 前来的听众各色人等皆有，来自社会上不同的阶级，包括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军人、医生与教士等。我的作品之前从未有这么专注地被人欣赏过，与此同时我感到被深深地理解。 虽然后来经作家、也是演奏家的莉钦（Rischin）考证，梅西安本人对当时环境的描述略加了夸张和修饰，但是这部描写残酷的“二战”下、末日般的时代里的作品，依旧当之无愧成为了20世纪最伟大的室内乐之一。 曲名《时间终结四重奏》的“时间终结”以《圣经》的最后一章为题材： 以后，我看见了另一位强有力的天使，由天降下，身披云彩，头上有虹，容貌像太阳，两腿像火柱，手中拿着一卷展开的小书，右脚踏海，左脚踏地。他大声呼喊，有如狮子怒吼。正当他呼喊时，就有七个雷霆发出说话的声音。那七个雷霆说话以后，我正要写出来，就听见有声音从天上说：“你应把那七个雷霆所说的话，密封起来，不要写出来。”我看见的那位踏着海和踏着地的天使，向天举起了右手，指着那创造天及天上的一切，地及地上的一切，海及海中的一切的万世万代的永生者起誓说：“时候不再延长了！但当第七位天使将要吹号角发声的日期，天主的奥秘必定完成，正如天主向自己的众仆先知所宣告的。” ──若望默示录10:1-7 乐曲由八个乐章所构成，因为天地创造用了六天，第七天是安息日，然后不变而平稳的日子来临，那就是第八天。第一乐章《纯洁的礼拜仪式》（Liturgie de cristal）是四重奏，单簧管代表乌鸪，小提琴表夜鹰，他们的出现好似召唤黎明的到来，代表着鸟儿们的复苏，以此来展现天上和谐美好的宁静，不协和音程的交织象征着黑暗的来临，与此同时也预示等待从天而降的天使来拯救世界末日。 第二乐章《为宣告时间终结的天使而歌》（Vocalise, pour l'Ange qui annonce la fin du Temps）是一首强有力的中板，梅西安大胆地运用了增减七度和八度等琶音以及弦乐的震音，带给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乐曲的末尾以一节上行和弦戛然而止，表现时间终结的紧迫感。 第三乐章《小鸟们的深渊》（Abîme des oiseaux），是慢板的单簧管独奏。曲中休止符和力度记号的使用，仿佛是夜莺的诉说和对救赎与解放的向往。 第四乐章是活泼的中板，为三重奏的间奏曲（Intermède）。 第五乐章是大提琴与钢琴的二重奏《对耶稣永生的赞歌》（Louange à l'Éternité de Jésus），在这里梅西安改变了音符的时值，通过增加或减少一个音符的长度，创造出一种不适用于一般的二二拍或四四拍等的计拍方法。这种演奏技法常在印度乐器的演奏上使用，增加了音乐的活泼性和不稳定感。而大提琴的一段无止尽的乐句，以一种庄严的形态出现，如同遥远的地平线与无限的赞颂。 第六乐章《七支小号的狂舞》和第七乐章《宣告末日终结的天使与彩虹》都运用了齐奏来表现矛盾与冲突。七支小号指的是《启示录》里的七个雷鸣；而第七乐章是表现经历了六天创世之后，第七日是末日的终结，天使和彩虹降临，大提琴的滑奏与单簧管描绘出一幅彩虹色的奇异世界，仿佛是被救赎了的灵魂。 第八乐章是小提琴与钢琴的二重奏《赞颂永恒的耶稣》，并附有“天国”的副标题，极为缓慢的旋律表示在阳光照耀下的平静而又光明的第八日。 与其他“二战”期间的古典乐家例如勋伯格、肖斯塔科维奇亦或是理查·施特劳斯这类音乐家所描写的战争场面不同的是，梅西安更多的是表达了集中营的苦难经历，这首作品虽然曲名是为“时间的终结”而写的，实则是在写上帝的，因为当时残酷的战争令很多人开始迷失，而梅西安想让大家明白，即便看似当下是世界末日来临，但是这同时代表着光明如彩虹般的救赎日也即将在不久之后到来。 梅西安的鸟语琴韵 鸟类是自然界中最惊艳的歌手，它们的叫声也启发了许多作曲家的灵感，创作出大部分是模仿鸟叫声的音乐片段，例如拉莫的《鸟语》，莫札特的歌剧《魔笛》中模仿鸡叫声的二重唱，贝多芬《田园交响曲》。通常作曲家们会用长笛、短笛或是运用装饰音和颤音的交替呼应来模仿鸟儿的对话，但这不包括梅西安。 梅西安曾说过：“如果我不是一位作曲家，我就是一位鸟类学家。”他搜集了上百种鸟鸣声，堪比鸟类学家一样专精，只要听到鸟的鸣叫，他就可以说出该鸟的名称，这种不可思议的天赋，就像他听到音乐就会感知颜色一样。如此敏锐的听觉，促使他将所听到的鸟语声记录成乐谱，他相信鸟类是最杰出的音乐家，更相信自己作为一位鸟类学者胜过作曲家。所以梅西安描写鸟的乐曲超过全数作品的一半，足见他对鸟类的热爱。 梅西安第一次明确地使用鸟语，就是在《时间终结四重奏》中，这部作品里，其中第一乐章《纯洁的礼拜仪式》，以单簧管和小提琴表两种鸟，它们的出现召唤着黎明的到来，这两种鸟鸣声在他的其他作品——如声乐曲、钢琴曲、经文歌、大型管弦乐曲中，也常常出现。 梅西安喜欢漫游山野乡之间，用五线谱记录下各种鸟鸣声。他最著名的一张照片，是戴着贝雷帽，穿着花衬衣和西装，手上拿着五线谱纸，在山林间采集鸟语，全然一副生物学家的模样。 1958年，梅西安完成了一部庞大的关于鸟语的钢琴作品《鸟鸣集》（Catalogue d'oiseaux），作品分7册共含13首乐曲，每首的标题是一种鸟名，例如红啄乌鸦、金莺、蓝石画眉、西班牙麦鹟、黄褐猫头鹰、林木知更、云雀、秃鹰等等，这部作品需要花三个小时来演奏。这部庞大的钢琴作品并不单纯模仿鸟叫，梅西安为每首乐曲都撰写了前言，记载了主角鸟类的活动地点、时刻、季节、景致及其他鸟类和生物互动的情形，这套总共涵盖了77种鸟鸣的作品，就像一篇篇日记讲述着山水间鸟儿们的故事，只是他用的语言是音符，又如在空间的大画布上，尽情地描绘大自然中各式各样的声响色彩。 在梅西安看来，鸟类不仅是人间最了不起的音乐家，同时也代表了自由。他说：“人类只能行走，它们飞翔；人类制造战争，它们歌唱；而它们多数的冲突是以歌唱竞赛来解决。不管我对人世民俗如何地崇拜，我仍怀疑我们能够在任何人类出色动人的音乐中，找到拥有鸟语那份崇高自由的旋律和节奏。” 神性的彩虹 梅西安一直担任着巴黎圣三一教堂的首席管风琴师，他与教会关系深厚，对于天主教的忠诚，他形容为“神性的彩虹”。他在作品中时常引用《圣经》中的故事，透露出上帝的永恒与赞颂。他心中理想的音乐，在听觉上所产生的平衡感就像在玫瑰花窗上闪耀的日光，而每一种和声与音响也如同世上万物，皆是有颜色的。 梅西安对于音乐与色彩的说法是十分引人注目的，实际上，这种听到声音在脑海中就浮现出颜色的情形，会在大脑某些区域特别活耀的人群中出现，称为通感（synesthesia）。梅西安说：“当我听见乐声时，就会不由自主产生共鸣，我的脑海中就浮现出不同的色彩，每个音都有它独特的色泽。”梅西安的音乐虽然复杂、神秘且深刻，并带有宗教色彩与大量思想，但也是单纯的，听他的作品仿佛可以沉浸于一种无时间感的冥想状态。 梅西安一生的作品里始终贯穿着对神的爱，以及对神创造物的赞美与咏叹，如他的作品表现鸟儿的吟唱，壮丽的山景，都是通过自然之景显示神的爱，以及将赞美回馈给神的创造物。梅西安将古希腊与印度的节奏，民间歌曲与鸟儿的鸣唱，对宗教的虔诚与人间的爱并置，就像光线穿透闪耀于教堂的壮观且炫丽的彩绘玻璃，对人世投以寂静与永恒的凝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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