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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有雨吗?——在杨明义的笔下

 小熊家228 2020-05-24
1987年,杨明义坐在纽约曼哈顿公共图书馆翻阅画册,收到了来自台湾作家张曼娟的一封信。

明义先生:收信平安。
去年暑假,由大陆返台后,苏州的雨、西湖的雾、南京的梧桐,持续地、交替地在梦中出现。展开您的《江南有雨图》时,我惊叫出声,因为梦中景象呈现在眼前,比真实更真!应该用怎样的词汇表达我的感激?平凡渺小的小女子如我,怎能坦然接受这样深厚的人间情分?
真高兴,我此刻在台北,自在愉悦地给身在纽约的您写信,为的是因一种美感的激动。谁能拒绝美?下一次,也许在苏州,也许在纽约,任何时间,任何地方。中国人说:“人生何处不相逢。”此刻,《江南有雨图》悬在墙上,将在不经意间聆听到雨声或水声。

石头记

这段画家与作家浪漫的际遇发生在1987年,彼时,杨明义离开家乡苏州远渡重洋到美国纽约已近半年。
从1987到1997年的10年间,杨明义从寄住的王季迁森林小丘的家中到位于曼哈顿中城的纽约青年艺术同盟学校,几乎以同一个姿势、同一种状态完成着同一件事:搭乘最早的那班地铁,斜靠在扶栏上,对着来去上下的乘客画着速写——窗外未成名的卖艺音乐家、熟睡的婴儿、亲吻的男女、读报的上班族、嚼着口香糖的学生、盲人和他的导盲犬……10年5000多张速写,难以想象的分量,全然出自他的自然而然。
张曼娟说,谁能拒绝美?是的,哪怕租住在地下室,杨明义也会以柔软慈爱之心将路边捡来的奄奄一息的花草,重新注入生命的葱郁,以换得满室的芬芳。这是一种执念,在限量的生活里也要追求极量的丰富和充实,绝不会为将来或者过去放弃现在的体味和追寻。

老屋

在纽约SOHO卡罗琳·希尔画廊里的画家,多为来自美国、法国、西班牙等世界各国不同风格的著名画家,而杨明义的典型的湿漉漉的中国江南水墨和那些西方画家缤纷的画作陈列在一起反倒显得格外清雅和不一般。
画廊老板卡罗琳·希尔是老布什总统的音乐家庭教师、钢琴演奏家。在这样一位音乐家的眼里,杨明义的水墨和他的江南,虽然现代却也古典,虽然静止却也律动,虽然简朴却也复杂,像无声的诗,有音乐的节奏之美,描绘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情致来,那是水乡的神秘感。
我是极爱他这一时期的江南画的,如蓝色的诗、永恒的忧郁——一只孤独的水鸟栖息在一条被遗弃的小舟上,上面是阴郁的天空。这是一种悠久的、深沉的忧郁,使人不禁联想起诗句“清溪深不测,隐处唯孤云”。
然而,这片孤云终究是要飘回故乡、飘回苏州的。
1998年,我与杨明义在苏州的电台直播间遇见了——我做主持,在黑暗中他坐在我的对面,我们彼此的心澄清明亮。他带着宽厚沧桑的笑容,在沙哑低沉的讲述中,娓娓道来许多往事,关于艺术,关于人生。

周庄人家

直播间,一盏橘色的台灯把光投射在桌前,像极了那年“近日楼”的月光。
那年又是何年呢?
1967年的秋,某日半夜,他被姑苏城武斗的枪声惊醒,迷糊中睁眼望见,室内月光如水。他顿时激动起来,摸黑找出了画具和纸张,用水墨借着月光画下了一幅月光下的书房,画面质朴幽静,没有颜色,只见心情。第二天睡在一板之隔的父亲问他昨夜的响声可是他在画画?为何不开灯?他答道:“一开灯,就会赶走这满屋明亮的月光的。”月光使他暂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原来江南的美,不仅是诗、是境,更是江南人骨子里藏得很深很深的对抗性。那个年代,在一片喧嚣混沌中,竟可以固执地为自己坚守着那份美,这应是源于江南文人种在骨子里的自由之心吧。也就是从这幅《月光》开始,奠定了杨明义独有的轻盈、深沉、静谧、富于意境、充满诗情的浪漫主义水墨画创作格调。
这幅《月光》的故事发生在杨明义名为“近日楼”的画室里。“近日楼”为叶浅予所题。1978年,叶浅予题曰:“明义住处阳光满楼,因为题名。”
“近日楼”里停留过太多的名家墨客,记录下了太多的传奇故事。
那天,我与杨明义的访谈节目结束之后,开始了一段新的交往。
1998年农历正月初三,他邀我同去东山的近水山庄探望亚明。我们刚要离开,亚老突然发病,他立刻背起亚老飞奔赶往最近的医院。
其实,杨明义的一生有多少次这样拼了命的飞奔呢?
少年时,他飞奔于图书馆和各个同学间借唐宋元明清各时期的经典图片,日以继夜地浸润在古人的艺海之中废寝忘食地临摹。
美专求学时,他背着画夹飞奔,踏遍了吴中山川,留下不计其数的清新的水彩作品。
“文革”中,在五七干校劳动时,偷偷学会摇船的他,飞奔于各水乡城镇间,留下了一批水雾朦胧的充满江南风情的速写。
“文革”结束后,他为找到心中最理想的水乡小镇而飞奔,直至发现了周庄,画出了《水乡的节日》,创造出了不同于以往任何传统中国画的令人耳目一新的水墨江南。

姑苏雨巷

此后,作为画家的他一直在艺术之路上飞奔着——为追赶在太阳升起前看到峡谷大美的日出,为在太阳落山前看到古桥的夕阳,为拍到覆盖着积雪的自行车……为创作江南百桥,他不知为了这100座桥在小镇与山野间飞奔了几百个来来回回。
诚然,多数,他是为了艺术而飞奔,但有时也为了他敬慕的艺术界前辈而奔走着。
为亚明,为李可染、吴冠中、黄永玉,为黄胄、傅抱石、叶浅予,还有沈从文……
1973年,他飞奔到车站,挥泪送别与他共度10多天的黄永玉老师。站台上,老师在车厢内大声喊道:“明义,把手中的三角刻刀要磨磨快!”
1974年,黄永玉因画猫头鹰事件受调查批斗。非常时期,他飞奔着寄出那封给黄永玉的信件:“老师,这里无事,勿念!”
1975年,他塞给去南京的陈丹青一纸叠成手帕大小的水墨画,是黄胄托付送给亚明的,定要亲手交到。丹青好奇地偷偷展开,是墨色如新的枝枝杈杈,画着满纸的鸟雀。原来,那一辈的画家在那样的年代是靠着如此的书信画作偷偷递送温暖与牵念的。
1981年在北京央美求学时,他又飞奔于各个他所敬仰的老师家中谈艺求道,有时直至最后一班地铁关闭,月光下,只得沿着长安街的红墙奔跑着回到学校。
1983年,他和沈从文先生从九如巷散步到马医科的“近日楼”,30分钟,风一般的两位男子风一般地疾走,边走边淋漓畅快地海阔天空……如果没有墙壁上悬挂着的沈从文先生当年赠与他的精妙的蝇头章草,我定认为这只是电影中讲述的传奇。
1985年,他又带着吴冠中夫妇奔走在无人的周庄小镇写生,临别时吴先生在赠与他的书的扉页上写下“此中感受往往与明义相遇。吴冠中1985年5月于周庄”的深情字句。
正如冰川老师在文中描绘的:“这种艺文情致,在如今的创作里是难遇见了,因为没人肯这样感情用事了,也没人肯相信感情用事了,这是诗的价格。”

水乡烟雨中

杨明义画江南的雨,天空氤氲却绝不沉重,忧而不伤;他画江南的雪,厚重透明却大气蔚然;他画江南的夜,墨黑的天空星光灿灿,多半是晴朗的;他画江南的莲,是拂晓一露,乍然盛开的美,不是惊艳,而是带些惆怅的欢喜。
画中,天是阴的,水却清如明眸。水上长着荷,泊着船,浮着鸭,映着屋、桥、石阶和水样女子的红伞,还有水田上空苍茫坦白的天宇。
这些画不只要用眼睛去看,更须用心去倾听、去追溯,那是诗的境界。
而命运终究还是不让杨明义一直停靠在故乡的某个角落,“近日楼”不仅在苏州,也在纽约、在北京……
他的一生注定与艺术相依为命。他笔底的江南,让人灵魂出窍,直至成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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