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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新四军的后代和父亲母亲的正面相撞

 大可不必好了 2020-05-24



追寻父亲母亲的足迹:


正面相撞,秉笔直书

《长河逐日》写作琐记

  美国|薛海翔

2017年那个悲伤的早春,92岁的母亲没有如同以往那样,又一次战胜死亡,这一次,她没能躲过去,在与突袭的病魔缠斗了一周之后,溘然辞世。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我抬头,看着苍凉天空,泛着白色天光,意识到在家族树的主干上,我已处于大树顶端,十年前父亲就已去世,至此,上一辈消逝殆尽,再往后,就轮到我们这一代飘零凋落了。

也突然发现,对上一辈知之甚少,在他们都已远去之时,对他们如何走过一生不甚了了,对从哪里来也不曾真正关注,更没有真正赋予过兴趣。

父亲郭永绵1938年受马共指派,担任怡保抗日组织剧团常委。图为1938年剧团合影,二排右起第9人为郭永绵

1938年郭永绵因从事抗日活动被英国殖民当局逮捕,被关押在马来亚的太平监狱。图为马来亚太平监狱外墙。

比如,我父亲出生在赤道热带的马来半岛,母亲出生在北半球温带的中国苏北,物理空间上存在的那个时代不可逾越的藩篱和阻碍,使得他们在各自平行的人生轨迹上永无交汇之日。

可他们偏偏相遇了,还因此有了我。

这是一个自然界的奇迹,我却从来不曾惊讶和诧异,更不曾想过其中的含义,所蕴含的天道与伦常。

巨大的空洞和虚幻,如排浪拍岸,推着我说走就走,开始了一场探查和研究性质的旅程:寻找上一辈驻留过的一块又一块土地,如探矿工程师一般,翻开土地表层,寻找矿石样本,查验所含成分,探究构成这个奇迹的基本元素。

母亲薛联摄于1945年,时年20岁,任新四军苏中军区司令部总门诊室总室长

1948年底,薛联摄于淮海战役战场中的韩庄车站,时任华东野战军第12野战医院手术队长。

过去几十年我一直专事虚构作品的写作,从小说到电视剧,可以从很小的一点点素材起步,用想象做培育基,催生出一波三折的故事架构,琳琅满目的人物设置,一咏三叹的情感起伏,其中套路不说炉火纯青也算得上轻车熟路,工匠般地打造出一部部有头有尾可供出版或者拍摄的作品来,丰富的行业经验让我事先便可预估阅读反应和剧场效果,并以此作为市场的保证。 

这一次踏上寻踪之旅,探求历史真相和人生真实的欲求,让我没有了过往为写作去体验生活的心境。

寻访过程中不断展现人生和历史,如海宽阔,如烟迷离,让我产生了迥异以往的情感:我不是来搜集素材的,不是来创作作品的,我只是一个探求者,寻找“为什么会那样,怎么就成了这样”的答案。

所有的答案,都溶解在真实的历史事件和历史实物之中。

作为一个以虚构作品写作为主业的作家,我直觉感到,这个过程,要把虚构排除出去,就像炼矿要把矿渣排除出去一样,从前驾轻就熟的技能无用武之地了;开掘到的每一时段每一事件,都须竭尽全力还原真实,真实才能通向答案,真实才能见证那个消失了的时代,不管真实是如何不同于我们的想象和记忆,如何不同于历史和当下的钦定。

如果找不到真实的时间和事实,就宁可让它空白着,也不去用虚构和想象来填充。唯有如此,才能无限接近历史,接近真实,还原他们的人生,留存时代的真相,描摹历史的轨迹,从而解答我心中的疑问。 

几个月的万里行程之后,我无可挽回地摒弃了虚构的思维方式,踏上了非虚构写作的旅程。要表述面临的那些个时间人物事件,最有力的写作手段,就是直面他们,不眨眼地盯着他们的原有样貌,正面相撞,秉笔直书——那就是非虚构,照实来。





非虚构作品,我的理解,与原先约定俗成的报告文学,完全不是一回事:

与其说它是文学作品,毋宁是更接近一份科学实验报告:在特定的实验条件下,更多的定量观察,更多的定性分析,更多的样本对比,更多的逻辑演算,从中得出作者事先并不知晓的结论。





所有的真人真事,都是不定性不定型的实验材料,没有预设的边界,没有事前的预测,端看他们在那时那地的实行实为,主客观交互作用后发生的效果——即历史结果。

非虚构作品的写作过程,就是思辨过程,就是探究过程。

这是一次与以往全然不同的陌生旅程。写作期间,朋友们一听说我写父母一辈的人生历程,第一个反应就是:又是为前辈歌功颂德的老套文章。当然不是了,这样的文章很多了,早不需要我来写。根本上,我是不觉得他们一辈需要歌颂。

非虚构作品的写作,是要将他们放到与我们同样的人本维度来检测,我们都是碳基生物,都是漫长演化中具备生物本能的人类,都是在社会关系的总和中迈开自己的人生脚步,都是在历史已经设定的条件下走向未来。





所以,在写作中,我最喜爱的时刻是,每逢写到父母遇到最为纠结的人生关头,我就会将自己代入,设问:

如果我在相同环境和条件下,我会做什么,会怎么做?是比他们做得更好,抑或不如他们?

这种实验性质的诘问,让我对以往的时代消失了的历史,有了置身处地的贴近感受,把前人和今人放在同一检测环境的实验,同时加深了对先人和自身的双向了解和认识:

比如,他们自以为掌握了自己的命运,走完一生再看,他们其实是身不由己;但是,换个角度看,虽说他们在身不由己的洪流里,确实也亲手塑就了外部世界和一己命运——这何尝不是我辈的人生镜像!

1949年,薛联受命接管上海国民党国防医学院,组建第二军医大学。图为在二军大任第二学生大队大队长时的校园留影

1942年,薛联任新四军一师后方医院医务员,图为她带领一个伤员小组隐蔽在苏中的芦苇荡中,左一为薛联。照片下方为薛联手迹。

1948年济南战役中,薛联在前线救护所为伤员动手术。后排左一为薛联。照片下说明为薛联手迹。

非虚构写作的迷人之处,在于作者有一种时空优势,可以从高空俯瞰人物身处的交叉小径,他们不知道路通向何处,我们却猜中了结尾;可以从当下回望彼时的变幻风云,在人物当局者迷的时候,我们事后诸葛亮地明察秋毫。

如是,作者可以在人物每一个转折关口,仔细检测影响他们的动量粒子,从中发现具有历史意涵的特征力量。而这一切,都是在历史既成的事实框架中和边界条件下,严格进行的,由不得作者天马行空肆意想象。

这是一种戴着镣铐舞蹈的状态,是对作者思辨储备的挑战和考验,迎面而上,常常让人意兴盎然又诚惶诚恐,行差踏错便失之千里的恐惧,时时控制着敲击键盘的手指,一次次自我设问又常常推翻重来。

毕竟,我辈今天的高度,是先辈人梯所提供的,我们的攀登向上,是人类走向未来的生存长链中的一环,承前启后责任所在,容不得轻佻和随意。 

历史,是一条长河,横亘大地,苍茫雄浑,看不见发源地,找不到入海口;一代又一代的人,在大河中载浮载沉,追逐理想,追求幸福,犹如夸父拄杖疾走,追逐太阳

他们的跋涉,昭示了时代的正当性,也展现了历史的局限性,这一切的总和,化作他们留在身后的邓林,遍布河畔,色彩绚烂,影像迷离,亦真亦幻,让后来人无限感喟之际,站上高山之巅,看着大河融入的地平线慢慢沉寂,无垠天幕上群星升起,银光万点,仿佛无数智慧的眼睛,凝视过去,现在,未来……

                                      2019年6月29日

于美国丹佛

(本文原发于《收获》,经作者特别授权刊发)

栏目主编:周雪梅

实习编辑:靳    宇

薛海翔文学创作简介:

薛海翔,作家。1951年出生于上海。15岁因“文革”辍学后,在广西壮乡插队务农,黑龙江炮兵部队服役,上海科学院从事激光科研。1977年参加“文革”后首届高考,进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任机关干部,赴深圳特区创办民营公司。1987年赴美留学,1990年创办《美中时报》,现居美国丹佛。

1979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8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1981年发表成名作《一个女大学生的日记》,获首届《钟山》文学奖。至1995年出版长篇小说《早安美利坚》,累计发表百万字文学作品,多部作品被国家外文出版局翻译成英文法文和日文,发行国外。

1996年,开始创作电视剧的文学剧本,写就并拍摄了电视连续剧处女作《情感签证》,其后,拍竣播出的电视连续剧累计有九部222集以及电影文学剧本2部。电视剧的题材,反映海外新移民生活,如《情感签证》(美国),《恋恋不舍》(日本),《在悉尼等我》(澳大利亚),《情陷巴塞罗那》(西班牙)等,直击金融风暴和反腐的《红玫瑰黑玫瑰》,描写股市股民的《就赌这一次》,关注艾滋病的《生死同行》,历史题材的《栀子花白兰花》,谍战剧《潜伏在黎明之前》,以及古装剧科幻剧等等,贴近时代特点观剧热点。其中,23集的《情陷巴塞罗那》为首部中国与外国合拍并在两国电视台播出的电视剧,44集的《潜伏在黎明之前》居全国收视前列。电影文学剧本《亲吻江河》获“2008年夏衍杯创意电影剧本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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