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诺兰,救电影

 范雍祈求上天 2020-05-25


灰狼


    导语:

今天这篇文章是关于诺兰的。

因为他的新片《信条》就要上映了,定档在2020年7月17日。

当影院恢复营业,第一批进入院线的新片必然承担最大的风险,而诺兰愿意直面这种未知数,这也让他成为了疫情之后,电影业救市最大的希望。

诺兰的决定,也很符合他片名「Tenet」的含义:原则、信条、教义、宗旨,它既以一种回文构词法呼应了影片时空逆转的主题,也同样遵守着影片外的上映承诺:不改档。

在《蝙蝠侠:黑夜骑士》的一张剧照中,克里斯托弗·诺兰站在一个楼梯上,灯光在他左右方分别投射出一个影子,构成一种强烈的隐喻:两个影子犹如黑色的双翼,而诺兰就是蝙蝠侠本人,至于克里斯蒂安·贝尔不过是导演的影子。

克里斯托弗·诺兰

国外媒体津津乐道于这张图片,不仅是因为视觉上的相似性,更在于某种深层的无意识逻辑:诺兰并没有蝙蝠侠的实体双翼,他拥有的只是两个影子,正是2D的影子(影像)成为了诺兰的臂膀,让他化身为当代电影业的拯救者,就像他影片中的蝙蝠侠拯救了哥谭市一样。

蝙蝠侠

说诺兰是蝙蝠侠,是基于一系列行为回溯的效果:比如说他在新世纪复活了超级英雄电影这一重要类型(比漫威更早)。

又比如说他在全球疫情蔓延的困局里挺身而出,不惜牺牲票房来拯救市场,坚持影片在2020年7月17日上映,不改档。

《信条》

这一原则的重申,加上他之前在《华盛顿邮报》的激情撰文,让《信条》的全球上映带来一种蝙蝠侠回归哥谭市的效果——这成为疫情时代全球电影产业的一剂强心针。

无论届时影片的票房辉煌还是惨淡,仅凭此举,《信条》的上映都会是载入史册的一个标志性电影事件。

《信条》

这种业内期待既来自诺兰的勇气和担当,也来自他过去20多年间匪夷所思的成就,放眼好莱坞内外,我们找不到另外一位诺兰这样部部皆精品的导演,他过往的十部长片有7部进入IMDb前250位:其中《黑暗骑士》第4,《盗梦空间》第13,《星际穿越》第30,《致命魔术》第46,《记忆碎片》第55,《黑暗骑士之崛起》第71,《侠影之谜》第129。

加上曾经短暂挤进过这个榜单的《敦刻尔克》,诺兰简直就是承包了IMDb的男人

《敦刻尔克》

这让他追上甚至超越了希区柯克(6部)和库布里克(7部)的历史成绩,而人们也会自然地将诺兰与两位前辈联系在一起。这种关联,除了精品制造机这样的行业定语之外,更来自于他们作品内核的一致性,也就是从希区柯克、库布里克再到诺兰,他们代表的是不仅是某种商业与创新的内在结合(外在的),更是某种电影的症候(内在的),他们的电影都是一类症候电影

比如说,我们会将希区柯克的电影与精神分析文本联系起来,会将库布里克与某种癫狂病变联系起来,那么我们提到诺兰的时候,也会将他与某种记忆疾病联系起来。

《致命魔术》

按照波德维尔的说法,诺兰的创造力首先体现在主题上,也就是不确定性身份的问题上(如《记忆碎片》和《蝙蝠侠》)。但如果我们将波德维尔的观点继续延伸,就会发现这根本上就是某种记忆疾病的症候问题:蝙蝠侠的不确定性身份来自儿时掉到枯井里被蝙蝠冲击的记忆,而《记忆碎片》中伦纳德的不确定性身份来自某一时刻对自我记忆的篡改。

《记忆碎片》

由此,无论蝙蝠侠的正义和黑暗(法律之外)还是伦纳德的真相与假象(通过黑白与彩色)都被诺兰进行了一种曲面缝合,所以当我们看这些电影的时候,就会发现诺兰的文本实际上是某种莫比乌斯带

我们也可以结合《信条》的回文结构去理解诺兰的莫比乌斯带,海报片名镜像文字以及影片中轮机的正逆旋转就是一种曲面缝合:从一个点,我们如何向两边环绕,都能回到原点,且能走完这个环的两面。这代表着我们不再有传统空间意义上的外部内部,也不再有传统时间意义上的之前之后,而是通向一种影像探索的崭新维度。

《信条》

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喜欢把诺兰与烧脑迷宫叙事一样的关键词联系起来,或者我们可以套用一个更加适当的术语,也就是托马斯·埃尔萨瑟的心智游戏电影(mind-game film)。

这种主题的根基在于诺兰用记忆术(art of memory)作为创作手段,这尤其体现在《记忆碎片》中被有序安排的拍立得照片、字条、纹身、地图所构成的矢量化记忆路标。

记忆碎片》

记忆术在《致命魔术》中的运用,则是通过波登与安吉尔的笔记本,就像波登的笔记本将安吉尔引向美国荒山上特斯拉的诡秘机器,安吉尔的笔记也让波登/法隆在监狱中回溯新的迷局。在这里,记忆术是一种回溯性的剧作建构,也是一种魔术的障眼法,它的前提就是对自我的阉割:波登/法隆将自己阉割为一半的生命,记忆的断裂(和情侣之间的无法融洽)也就不可避免,而对于安吉尔来说,这种阉割甚至是一种自我毁灭:通过复制和毁灭,人格记忆才能延续。

《致命魔术》

如此来看,记忆术便包含着诺兰的理性与感性,成为他电影或者狭义的剧作之中最为勾魂摄魄的部分。这甚至成为一种致命的诱惑:记忆术在《盗梦空间》中得到了近乎极致的表达,也缘于这种终极的致命诱惑,也就是记忆能够在其自动穿梭(或者能指链的滑行)中,达到一个晦暗未明的混沌世界——limbo,也就是没有任何建构和秩序的绝对迷失域。

从主题来说,这绝对是野心勃勃的构想,而在这一主题的执行上,诺兰的创新更让人叹为观止。诺兰对记忆术的书写,绝不是一种功能符码式建构(这个可以归结于《恐怖游轮》《致命ID》这类作品),而是有着一种庄严的姿态,这种姿态就像他从来不敌视或者鄙视类型电影和超级英雄电影,不视其为某种浅薄的商业爆米花题材,而是一样可以拥有深邃严肃的意义。

诺兰的记忆术,从根本上来说是借助严格的拓扑学模式展开的。

诺兰的拓扑学,就像我们上文提到的回文结构或者莫比乌斯带,这种拓扑不仅体现为《记忆碎片》中碎片信息的矢量化建构,也是借助于未来的先期到来而使后来回溯性的总是已然(always already)成为可能。

《记忆碎片》

人们经常认为诺兰的电影重视闪回的艺术,但在根本上,他更重视闪前的艺术,借助于开放性的记忆拓扑术,诺兰才能建构出《盗梦空间》的五层拓扑时空——当然这是一种简化,在通往limbo的拓扑路线上,能构造出的时空绝不止五层。

拓扑从根本上是一种位置关系,《盗梦空间》中频繁出现的空间构造、扭曲、碎裂实际上是某种位置的变动,这就像《致命魔术》里波登的套环艺术,波登的套环在根本上是一个拓扑学领域中的波罗米环(它的重要特征就是你剪断任何一个环,三个环就会彼此脱离,电影中的线索叠合也是按照波罗米环的加环进行)。

这种位置关系在学者戴锦华的解释中被归于达利-埃舍尔的超现实主义以及拉康派分析,我们不能说这种说法全无意义,但在最根本的层次上,我们首先要意识到《盗梦空间》的精髓在于记忆术以及拓扑学,如果我们一定要用某个物件符号来表示柯布(小李子)的记忆,那么这个物件应该是德国数学家菲利克斯·克莱因设计的那个封闭的、没有边界的曲面模型——克莱因瓶。

《盗梦空间》

我们可以如此理解诺兰的拓扑学结构:莫比乌斯环(《记忆碎片》、波罗米结(《致命魔术》)、克莱因瓶(《盗梦空间》)。每一部影片都在实践着新的拓扑结构,或者说每一部影片都在通向更立体的拓扑形式,这种拓扑绝对是诺兰(包括他的弟弟乔纳森·诺兰)创作电影的最大动力。

每一次的拓扑实践中,我们都能看到那些清晰的扭结,就像《记忆碎片》中的涂改痕迹、《致命魔术》中的弹球和水箱、《盗梦空间》中的陀螺以及那首著名的Non, je ne regretted rien。这些扭结在拓扑位置的每一次变化中都起着关键作用。

《致命魔术》

在后续的《星际穿越》中,诺兰与基普·索恩合作,将拓扑学拓展到宇宙物理学的范畴,影片中严肃涉及的黑洞、奇点以及引力波理论,甚至构成了对人类科学史的一次巨大的闪前(2年后LIGO才第一次观测到引力波)。

而主人公库珀坠入黑洞的那个四维矩阵,实际上是对《盗梦空间》拓扑学的继续延展——它实现了从limbo这个位置(或者说一个绝对混沌位置)的主观凝视,也就是拉康意义上的实在界的凝视或者对象a的凝视。

《星际穿越》

这一凝视透过书房而观望着曾经的自己和女儿,并通过钟表震颤传递信息(也包括前一次穿越黑洞时手的触碰),证明这种诺兰的拓扑学(一部分是拉康主义的精神分析拓扑学)能够延展到何种地步,或者何种深度。

诺兰的时代意义便是如此,虽然他的电影一直是关于超级英雄、心理罪案、科幻和悬疑题材。但依靠一种记忆术和拓扑学的联合,诺兰实现了对电影创作中最俗套商业议题的全面革新,将它们拔高到一种近乎前所未有的程度——这是他的位置所在,也是他成为这个时代好莱坞独一无二之Icon的根本所在。

今天我们去讨论诺兰的当代性或者先锋性,就必然要聚焦于他的主题和形式,即使这属于某种形式意志或者风格冲动,却能依靠拓扑和扭结在陈词滥调中引入新的可能性。

就像他的上一部影片《敦刻尔克》一样,仅仅凭借一周、一天、一小时的海陆空拓扑术(传统时间和空间都不再重要),诺兰就在战争片的领域创造出前所未有的实验版本。

《敦刻尔克》

如此,在《信条》这样并未揭开面纱的量子冷战秘密中,我们应该能看到持续变形中的拓扑学思路。但因为诺兰拓扑学的超前性,我们永远无法提前预测他电影中的脉络走向——一切围绕诺兰电影的分析和窥探,都只能在文本面市后通过一种回溯性地表述来进行总结。

拓扑学也不免将我们引向一个问题,即诺兰为什么讨厌甚至拒斥3D电影。一种说法是诺兰在实际拍摄中觉得3D会缩减画幅,这可能是原因之一,但最为关键的恐怕是3D的具象空间思路与他的拓扑学思路背道而驰——3D是让视觉变得更为单一的视觉机制(将空间纵深填实),以确立最佳观察点。

但诺兰的拓扑学精髓在于解构这个观察点,通过不断将其切割、摧毁、变形,诺兰最终通向的是以limbo和黑洞中心为代表的位置凝视,也就是拉康意义的对象a凝视。

《星际穿越》

将诺兰与拉康绑定在一起,是个既合理又庞大的任务。这比将希区柯克和弗洛伊德,或者将库布里克和福柯绑定在一起更加复杂。无论如何,我们提到诺兰,首先要将他和他两位前辈的电影共同视为一种症候电影,具备严肃的时代主题;其次是意识到诺兰的记忆术和拓扑学是他创作的精髓,也是其创新所在(这在某种层面上远远高于伊纳里图那种多线电影的平面扭结);第三是诺兰在本质上代表着一种先进的电影生产力,这与技术无关,他对3D的排斥也绝非守旧,而是以这种坚持呈现深层意义(就像他影子臂膀的剧照)必然选择。

如果不理解这一点,人们会更倾向于将诺兰视作一个板着脸充大师的二流导演,或者一个缺乏风格和深度的流行商业导演。这些言论也经常会伴随着视听语言一般这样的说辞流行于世。当然,这些批评也非空穴来风,因为他细节上技术处理会呈现出一丝笨拙,他的配乐(尤其是汉斯·季默介入后)会显得喧宾夺主,他对地标的热衷和毫无节制的航拍会让空间沦为明信片书写。

《星际穿越》

在上述方面,他确实赶不上希区柯克、库布里克,甚至也不如同辈的昆汀·塔伦蒂诺、大卫·芬奇、科恩兄弟、索德伯格等人。

然而一旦我们剖析到诺兰文本的本质,就会发现他在主题和方法上的创新性不但能够全然弥补上述短板,甚至反过来说,正是由于上述的常规式处理,记忆术和拓扑学能够不受风格限制地发挥作用。

对此,波德维尔和汤普森将其称为交织的迷宫(A Labyrinth of Linkages),它在本质上是由记忆术和拓扑学构造的叙事核心,能够提供一种重复和深层解读。

由此,我们便能理解诺兰在根本上践行着一个作者导演一生只拍一部电影的法则,我们当然也可以坦坦荡荡地将其视为希区柯克和库布里克的后继者,视为当今电影衰退时代一位凤毛麟角的商业作者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