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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信条》,诺兰这好莱坞一哥,还够格吗?

 圆角望 2020-09-05

吴泽源


《信条》的上映对全球大部分地区来说,宣告着院线观影的正式回归。所有人都看到了导演诺兰对大银幕观影形式的使命感,和他对电影行业的担当。这自然把他推到了「救市主」高度。

《信条》
 
而且这已经不是诺兰第一次被封神了。早在2017年《敦刻尔克》面世时,电影理论名家大卫·波德维尔就语出惊人:「在许多意义上,诺兰已经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库布里克。」这句话在当时的评论界引起哗然。
 
但不论你喜不喜欢诺兰的电影,你可能都要承认,在一次接一次大获成功后,他已经成了当下好莱坞无可争议的导演第一人。斯科塞斯和斯皮尔伯格们或许更劳苦功高,昆汀·塔伦蒂诺与韦斯·安德森们或许拥有更死忠的拥趸,但他们都做不到这一点:仅凭自己的名字,就能把全球观众从疫情泥潭中拉回电影院。只有诺兰能做到。


所以诺兰为什么可以被称为当代好莱坞导演中的「第一人」?他和之前的几位「第一人」之间有哪些异同?他是怎样通过对自己生涯的经营,走到了当下的位置?作为一个被高阶影迷诟病颇多的导演,他到底算不算得上一位电影作者?这些都是值得我们审视的问题。
 
何为「第一人」
 
在好莱坞的导演圈里衡量谁才是「第一人」,或许是个很空泛的行为。但大概没有人能否认,从《蝙蝠侠:黑暗骑士》开始,诺兰每部新作的问世,都能称得上是影坛的一桩「盛事」。

观众的期待早在上映前数月就开始累积;影片出品方的宣传攻势在临近上映时铺天盖地。有自知之明的其余影片,纷纷避开诺兰电影的档期;而它在上映后的几周里,也会成为被评论界、学术界和知识分子明星所关注的重量级文化现象。不论质量好坏,所有人都想从诺兰的影响力中分一杯羹,借其东风向大众传播自己的声音。

《蝙蝠侠:黑暗骑士》
 
如此影响力,是诺兰的同代大导演昆汀、保罗·托马斯·安德森和大卫·芬奇们所不具备的。J·J·艾布拉姆斯在好莱坞的影响力或许不亚于诺兰,但他更多时候在出任雇工,不像诺兰一样能够完全掌控自己的作品。

至于漫威、DC与「速度与激情」之类系列电影,在制作与票房体量方面同样不输诺兰,但它们的导演就更是打工仔,在任何层面都无法与诺兰相抗衡。


事实上,能在影响力方面与诺兰对标的,是那些曾经达到过好莱坞导演第一人地位,在权势与声望上都一时无两的上古和近代神兽。《桂河大桥》、《阿拉伯的劳伦斯》与《日瓦戈医生》时期的大卫·里恩是如此,《惊魂记》与《群鸟》时期的希区柯克亦是如此;《2001太空漫游》与《发条橙》时期的库布里克是如此,而在上世纪80年代占据商业霸主地位,又在90年代凭《辛德勒名单》与《拯救大兵瑞恩》达到艺术巅峰的斯皮尔伯格,亦曾达到类似高度。

《拯救大兵瑞恩》
 
在这些人中,斯皮尔伯格或许是最务实的商人。他通晓大众喜好,能敏锐地摸准时代脉搏,并且知人善任。不论是他亲自导演的《夺宝奇兵》系列,还是由他制作的《回到未来》系列与《七宝奇谋》等片,都是成功范例。他不只是一个杰出导演,更是一个杰出的商业帝国操盘手。
 
至于其余几位导演「第一人」,似乎并没有超出自己作品范围之外的巨大野心。但他们同样是杰出的产品经理——他们精心打磨着自己的公众形象,在不同作品中保留着贯穿始终的个人印记,并在能力范围之内,尽力对个人生涯的轨迹与方向加以控制,以达到商业诉求与个人表达的平衡。从这个角度来看,希区柯克的悬疑与黑色幽默,里恩的史诗格局,库布里克的高冷人设与深邃哲思,既是他们的个人风格与偏好,也是他们为自己精心设计并保持的标签。

《群鸟》
 
与几位前辈大师一样,诺兰同样也是个精明的杂耍艺人。他的作品充斥着不少难以用只言片语来概括的主题,但如果非要用两个字来归纳诺兰电影的最突出特征,那么答案也不难得到,就是所谓「烧脑」。
 
在整个好莱坞的历史上,或许只有诺兰能够通过精心布局,将叙事本身塑造成令人炫目的奇观,令叙事的过程与结构成为电影中的首要看点。也只有诺兰的电影,能在这个被种种互动娱乐方式所主宰的时代中,为观众赋予如游戏玩家一般的切身参与感;不论是《记忆碎片》、《致命魔术》、《盗梦空间》、《敦刻尔克》(程度略轻),还是诺兰的这部新作《信条》,其实质都是主创与观众共同进行的一场智力游戏,而观众必须全神贯注,不然就会在这场游戏中掉队。
 
如何成为「第一人」
 
但诺兰被封神的过程,也不是一蹴而就。从早年的独立新星到如今的影坛霸主,诺兰在这中间经历的,是他和好莱坞的相互适应过程。


如果你还记得诺兰的早期作品《追随》和《记忆碎片》,会发现这两部作品中,透着一股在诺兰的大制作中缺失的莽撞活力。它们的制作规模捉襟见肘,美术与服装都质素平平,构图也时常显得散漫随意,但从某种程度上,这些毛边正是诺兰尚未被制片厂系统磨平的棱角。

《追随》
 
诺兰真正首次试水好莱坞的尝试,造就了他生涯中口碑最平庸的作品。《失眠症》有两大戏骨和一位影后在台前助阵,有乔治·克鲁尼与史蒂文·索德伯格的幕后监制,还有一个颇有潜力的丹麦原作打底。然而诺兰奉上的成片,却显得束手束脚,在个人风格与叙事陈规之间举棋不定,处处写满妥协与折中。
 
是《蝙蝠侠》系列所带来的锤炼,让诺兰正式找到了能够容身于好莱坞系统内的新风格。诺兰的赞颂者往往认为,他并没有为超级英雄电影降低自己的标准,相反,他在努力将这个被普遍看低的类型,提升至自己一贯的高标准:破碎的自我认知,对意识的操纵手段,以及为自己创造过去与未来的存在主义哲学观,这些都是由《追随》与《记忆碎片》沿袭至《黑暗骑士》三部曲的重要主题。

《蝙蝠侠:黑暗骑士》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重塑好莱坞类型电影的同时,诺兰也在主动让好莱坞对他的身份进行重塑。《黑暗骑士》三部曲中,影片制作规模在增加,美术设计变得精致。剪辑手法依然时常破碎,却是一种被精心控制、更易被预测的破碎。至于配乐师汉斯·季默的加入,则完全使诺兰电影进入了好莱坞大片用打击式配乐,条件反射般控制观众肾上腺素分泌量的窠臼中。
 
个人风格鲜明,但气质与商业片种不互斥的好莱坞导演,经常会采纳斯科塞斯曾提出的生涯规划策略,即「一部替制片厂拍,一部为自己拍」。

《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
 
在《黑暗骑士》三部曲的间隙,诺兰完全在遵循这个策略:他吸纳了超级英雄电影的工业风格,来讲述自己偏爱的反传统复杂故事;《致命魔术》与《盗梦空间》就此诞生。而后者的现象级成功,使得华纳影业把创作自主权完全交到了诺兰本人手中。他在资方、观众与他的个人需求之间,找到了最佳平衡点。
 
《敦刻尔克》是诺兰生涯中的另一个里程碑。在本片上映之前,没有多少人会想象到,一部几乎由全英班底组成,以不列颠国族精神为基底的二战电影,能在全球范围内引起如此轰动。但诺兰又一次成功了:作为走钢丝者,他通过非线性叙事,在智力游戏与人性洞察之间,再次达到了巧妙的平衡。

《敦刻尔克》
 
华纳又一次在诺兰身上赌赢了,它决定再给诺兰一个豪赌的机会。于是,造价两亿美元,取景横跨七国的《信条》诞生了。
 
关于诺兰的「作者」之辩
 
《信条》再次证明,诺兰是个严格在好莱坞类型框架内工作的导演,甚至比之前更甚。如果说《记忆碎片》和《盗梦空间》分别是反传统的黑色电影和盗抢电影,那么《信条》在情节层面上,就是一部传统的间谍大片。

《信条》

身手矫健的特工、精通技术的副手、富可敌国的疯狂反派等角色设定,与任何一部「007」或「碟中谍」电影都没有太大区别;谎言、背叛、拯救危在旦夕的世界,并在闲暇间隙与女子调情,也都是间谍大片的例行情节,甚至略显俗套。

但诺兰为这个故事选取的叙述策略依然惊人。与片名TENET一样,影片依照着回文式结构行进:为了挫败反派的阴谋,主人公必须在影片中点处借一道逆转时间之门回到过去,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借此设定,诺兰塑造出了一个正序时空与倒序时空并行不悖的世界,使自己的脑力游戏再度升级。而在此世界中,种种违反物理常识的视觉异象也随之出现。你是否认为《盗梦空间》中的城市折叠已经足够震撼?那么,请你屏息静气,因为《信条》中有着爆破级别的令你意想不到的奇观。

在《信条》上映后,对于诺兰电影的争议必将再次浮出水面。拥护者依然会强调诺兰在智力与结构布局层面的巧思,而对诺兰无感者,也依旧会指出诺兰电影中不可忽视的几种缺陷:场面调度乏力,对镜头内在韵律缺乏感知,内核肤浅,情感缺失,以及片中角色的扁平功能化……并进一步认为,这些缺陷让诺兰称不上是电影作者,充其量只是位顶级技匠而已。


笔者曾经更趋近于后一阵营,因为之前曾提到,与德·帕尔玛或斯科塞斯之类同样在好莱坞系统内工作的导演相比,诺兰对于视听语言的确缺了点悟性。而诺兰所探讨主题的深刻程度,也只是在商业片范畴内较为出挑,并不能与艺术电影杰作相提并论。
 
但我们在这里或许要回归波德维尔的论据。他之所以认为诺兰是一位勇于创新的作者,是因为诺兰对叙事的过程与结构有着一贯的执念。


诺兰执拗地探索着讲述一个传统故事的种种新解法,用种种叙事诡计掩藏和揭示真相,浓缩、拉伸甚至逆转时间,并通过富有层次感的整体结构,让故事成为令人迷惑却又在力学层面无懈可击的建筑或迷宫。而一部电影的结构美感,有时候可以与它的影像美感同样迷人。
 
再一次地,我们可以将诺兰与希区柯克相对比。没有人会否认希区柯克的作者身份,但希区柯克本人在创作时最关注的,在很多时候并不是人类境况、人性深度或是微妙情感,而是惊人却合理的结构均衡感。

《火车怪客》的交换杀人,《迷魂记》的螺旋形叙事,《惊魂记》如主人公的精神状态一般分裂成两半的叙事结构,其本身并不存在多少人文社科意义上的深度,相反,其美感与均衡感,就已足以成为它存在的理由。

我们同样可以依此为诺兰的电影做辩护:它们在形式上的美感与严谨性,就足以击退质疑。当《记忆碎片》的黑白段落与彩色段落合流,当《敦刻尔克》的三个时间维度相交织时,如交响乐般严谨的美感,便自然产生。

《火车怪客》
 
而在《信条》中,情况也是一样。理解和感受,在诺兰的电影里并不互斥,当影片的回文式叙事结构,或者用片中角色的话来说——钳形结构,开始昭显自身,当时间的顺流与逆流在某一时刻交汇时,如海浪般汹涌的秩序美感,就跟他设定的逆熵概念一起,构成了好莱坞第一人的诺兰美学。

《信条》

在电影所能达到的最精妙形态的神殿里,早就应该有诺兰的位置,《信条》不仅确认了这一点,或许还把他的神位,挪到了一个更显眼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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