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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新义丨汪曾祺改写之《蛐蛐》

 明日大雪飘 2020-05-26

宣德年间,宫里兴起了斗蛐蛐。蛐蛐都是从民间征来的。这玩意陕西本不出。有那么一位华阴县令,想拍拍上官的马屁,进了一只。试斗了一次,不错,贡到了宫里。打这儿起,传下旨意,责令华阴县每年往宫里送,县令把这项差事交给里正。里正哪里去弄到蛐蛐?只有花钱买。地方上有一些不务正业的混混弄到好蛐蛐,养在金丝笼里,价钱抬得很高。有的里正,和衙役勾结在一起,借了这个名目,挨家挨户,按人口摊派。上面要一只蛐蛐,常常害得几户人家倾家荡产。蛐蛐难找,里正难当。

有个叫成名的,是个童生,多年也没有考上秀才,为人很迂,不会讲话。衙役瞧他老实,就把他报充了里正。成名托人情,送蒲包,磕头,作揖,不得脱身。县里接送来往官员,办酒席,敛程仪,要民夫,要马草,都朝里正说话。不到一年的功夫,成名的几亩薄产都赔进去了。一出暑伏,按每年惯例,该征蛐蛐了,成名不敢摊派,自己又实在变卖不出这笔钱。每天烦闷忧愁,唉声叹气,跟老伴说:“我想死的心都有了。”老伴说:“死,管用吗?买不起自己捉!说不定能把这项差事应付过去。”成名说:“是个办法。”于是提了竹筒,拿着蛐蛐罩,破墙根底下,烂砖头堆里,草丛里,石头缝里,到处翻,找。清早出门,半夜回家,鞋磨破了,磕膝盖磨穿了。手上,脸上,叫葛针拉出好多血道道,无济于事,即使捕得两三只,又小又弱,不够份量,不上品。县令追逼,交不上蛐蛐,二十个板子。十多天下来,成名挨了百十板,两条腿脓血淋漓,没有几块好肉了,走不能走,哪再能捉蛐蛐呢?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除了自尽,别无他法。

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座庙,庙后小山上怪石乱卧,有一只“青麻头”伏着。旁边有一只癞蛤蟆,将蹦未蹦。醒来想想:这是什么地方?猛然醒悟:这不是村东头的大佛阁么?他小时候逃学,曾到那一带玩过。这梦准么?那里真的有好蛐蛐?管它的!去碰碰运气,于是挣扎着起来,拄着拐杖,往村东去。到了大佛阁后一带都是古坟,顺着古坟走,蹲着伏着一块一块怪石,就跟梦里所见的一样,是这儿?——像!于是在蒿莱草莽之间,轻手轻脚,侧耳细听,凝视细看,听力目力都用尽了,然而听不到蛐蛐叫,看不见蛐蛐的影子,忽然,蹦出一只癞蛤蟆。成名一愣,赶紧追癞蛤蟆钻进草丛,顺着方向,拨开草丛,一只蛐蛐在刺棘丛里伏着,快扑!蛐蛐跳进了石穴,用尖草撩它,不出来,用随身带着的竹筒里的水灌,这才出来。好模样!蛐蛐蹦,成名追,罩住了,细看看:个头大,尾巴长,青脖子,金翅膀。大叫一声:“这可好了!”一阵欢喜,腿上的棒伤也似轻松了一些,提着蛐蛐笼,快步回家,举家庆贺,老伴破例给成名打了二两酒,家里有蛐蛐罐,垫上点过了箩的细土,把宝贝养在家里面。蛐蛐爱吃什么?栗子、菱角、螃蟹肉。买!净等着到了期限,好见官交差。这可好了:不用在挨板子了,剩下的房产能保住了,蛐蛐在罐里叫哩,㘗㘗㘗㘗……

成名有个儿子,小名黑子,九岁了,非常淘气,上树掏鸟蛋,下河捉水蛇,飞砖打恶狗,爱捅马蜂窝。性子倔,爱打架,比他大几岁的孩子也都怕他,因为他打起架来拼命,拳打脚踢带牙咬。三天两头,有街坊邻居来告“妈妈状”。成名夫妻,就这么个儿子,只能老给街坊们赔不是,也不忍心重打他,成名得了个这只救命蛐蛐,再三告诫黑子:“不许揭开蛐蛐罐,不许看,千万!千万!”

不说还好,说了,黑子还非看看不可,他瞅着父亲不在家,偷偷揭开蛐蛐罐。腾!——蛐蛐蹦出罐外,黑子伸手一扑,用力过猛,蛐蛐大腿折了,肚子破了——死了,黑子知道闯了大祸,哭着告诉妈妈,妈妈一听,脸色煞白:“你个孽障!你甭想活了,你爹回来,看他怎么跟你算帐!”黑子哭着走了。成名回来,老伴把事情一说,成名掉在冰窟窿里了。半天,说:“他在哪儿?”找。到处找遍了,没有。做妈的忽然心里一震:莫非是跳了井?扶着井栏一看,有个孩子,请街坊邻居帮忙,把黑子捞上来,已经死了,这时候顾不上生气,只觉得悲痛。夫妻二人,傻了一样,傻坐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不到一句话。这天他们家烟筒没冒烟,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呢,天黑了,把儿子抱起来,准备用一张草席卷卷埋了。摸摸胸口,还有点温和,探探鼻子,还有气。先放到床上再说吧,半夜里,黑子醒来了,睁开了眼,夫妻二人稍得安慰,只是眼神发呆,睁眼片刻,又合上眼,昏昏沉沉地睡了。

蛐蛐死了,儿子这样,成名瞪着眼睛到天亮。

天亮了,忽然,听到门外蛐蛐叫,成名跳了起来,远远的一看,是一只蛐蛐,心里高兴,捉他!蛐蛐叫了一声:“,跳走了,跳的很快,追。用手掌一捂,好像什么也没有,空的,手举起,又分明在,跳得老远。急忙追,折过墙角,不见了。四面看看,蛐蛐伏在墙上,细一看,个头不大,黑红黑红的。成名看它小,瞧不上眼,墙上的小蛐蛐,忽然落在他袖口上。看看,小虽小,形状特别,像一只土狗子,梅花翅,方脑袋,好像不赖。将就着吧。右手轻轻捏着蛐蛐,放在右手掌里,两手相合,带回家里,心想拿他去交差,又怕县令看不中,心里没底,就试着斗一斗,看看行不行,村里有个小伙子,是个玩家,走狗斗鸡,提笼架鸟,样样在行,他养着一只蛐蛐,自命“蟹壳青”,每天找一些少年子弟斗,百战百胜。他把这只“蟹壳青”居为奇货,索价很高,也没人能买得起,有人传出来,说成名得了一只蛐蛐,这小子就到成家拜访,要看看蛐蛐,一看,捂着嘴笑了:这也叫蛐蛐!于是打开自己的蛐蛐罐,把蛐蛐赶进“过笼”里,放进斗盆。成名一看,这只蛐蛐大得像个油葫芦,就含糊了,不敢把自己的拿出来。小伙子存心看个笑话,再三说:“玩玩嘛,咱又不赌输赢。”成名一想,反正养这个孬玩意也没啥用,逗个乐!于是把黑蛐蛐放进斗盆。小蛐蛐趴着不动,蔫哩吧唧,小伙子又大笑。使猪鬃撩它,再撩它!黑蛐蛐忽然暴怒,后腿一挺,直窜过来。俩蛐蛐这就斗开了,冲、撞、腾、击、劈里啪啦直响。忽见小蛐蛐跳起来,伸开须须,跷起尾巴,张开大牙,一下子钳住大蛐蛐的脖子。大蛐蛐脖子破了,只流水。小伙子赶紧把自己的蛐蛐装进过笼,说:“这小家伙真玩命呀!”小蛐蛐摆动着须须,“”,扬扬得意。成名也没想到。他和小伙子正在端详这只黑红黑红的小蛐蛐,他们家一只大公鸡斜着眼睛过来,上去就是一嘴。成名大叫一声:“啊呀!”幸好,公鸡没啄着,蛐蛐一蹦出了一尺多远。公鸡一啄不中,撒腿紧追,眨眼之间,蛐蛐已经在鸡爪子底下了。成名,急得不知怎么好,只是跺脚,再一看,公鸡伸长了脖子乱甩。唔?走近一看,只见蛐蛐叮在鸡冠上,死死叮着不放,公鸡羽毛扎撒,双脚挣蹦。成名惊喜,把蛐蛐捏起来,放进笼里。

第二天,上堂交差。县太爷一看:这么个小东西,大怒:“这,你不是糊弄我吗!”成名细说这只蛐蛐怎么怎么好,县令不信,叫衙役弄几只蛐蛐来试试。果然都不是对手。又抱一只公鸡来,一斗,公鸡也败了。县令吩咐,专人送到巡抚衙门。巡抚大为高兴,打了一只金笼子,又命师爷连夜写了一通奏折,详详细细表述了蛐蛐的能耐,把蛐蛐献到宫中,宫里有名有姓的蛐蛐多了,都是各省进贡来的。什么“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黑蛐蛐跟这些“名将”斗了一圈,没有一只能经得三个回合,全都不死即伤望风而逃。皇上龙颜大悦,下御诏,赐给巡抚名马衣缎。巡抚饮水思源,到了考核的时候,给华阴县评了一个“卓异”,就是说该县令的政绩非比寻常。县令也是个有良心的,想起他的前程都是打成名那儿来的,于是就免了成名里正的差役;有嘱咐县学的教谕,让成名进了学,成了秀才,有了功名,不再是童生;有赏了成名几十两银子,让他把赔累进去的薄产赎回来,成名夫妻,说不尽的欢喜。

只是他们的儿子一直是昏昏沉沉地躺着,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不死不活,这可怎么了呢?

树叶黄了,树叶落了,秋深了。

一天夜里,成名夫妻做了一个同样的梦,梦见他们的儿子黑子。黑子说:

我是黑子。就是那只黑蛐蛐。蛐蛐就是我。我变的。

我拍死了‘青麻头’,闯了祸。我就想:不如我变一只蛐蛐吧。我就变成了一只蛐蛐。

我爱打架。

我打架总要打赢。打赢了,爹就可以不当里正,不挨板子了。我九岁了,懂事了。

我跟别的蛐蛐打,我想:我一定要赢,为了我爹,我妈。我拼命。蛐蛐也怕蛐蛐拼命。它们就都怕。

我打败了所有的蛐蛐!我很厉害!

我想变回来。变不回来了。

那也好,我活了一秋。我赢了。

明天就是霜降,我的时候到了。

我走了,你们不要想我。——没用。”

第二天一早,黑子死了。

一个消息从宫里传到省里,省里传到县里,那只黑蛐蛐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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