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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小彬专栏|借钱

 昵称1OBI1 2020-05-26

借  钱


作者:唐小彬

借钱在很多人看来,都可以作为亲情或友情的试金石。在我看来,尤其如此。

我的家庭环境复杂。复杂到我活了三十多年,一直都理不清。我奶奶是独生女,所以就从隔壁村把我爷爷招赘过来。我从来没见过我爷爷。只是听我奶奶经常提起。

听我姨说,我爷爷不沾酒就很能干活。所以他在世的时候,家庭条件很好。听母亲说,别人家都是吃红薯煎饼,奶奶家已经吃上小麦煎饼了。但是只要沾酒,就成了骂街的酒鬼,喝得眼睛通红,逮谁骂谁。

听奶奶说,在她三十八岁那年,爷爷喝农药死了。那时我父亲才刚成家。我的两个姑姑也都快到婚假年龄,只是还没成家。我叔叔才八岁。我,当然还没出生。爷爷去世之后的第二年,我才来到这个世上。

之后就是我奶奶一个人,把两个女儿嫁出去,把叔叔拉扯大。

家庭的不幸不止于此。在我四岁的时候,我奶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也去世了。我还能清楚记得父亲去世那天的情景。

我从小跟着奶奶住。那天早上,奶奶很早就带着我往我家里走。路上还停下来与村里人说话。我记得到了家里,一进大门就看到父亲躺在堂屋的床上,床头朝着屋外,竖放在门口。脸上蒙着厚厚的火纸。家门口有很多自行车。

我还记得,我偷偷掀开父亲脸上的黄色火纸看过。他一动不动躺在那儿。鼻子里流出厚厚的血浆。这和我平时见他的状态不一样。我对他的记忆不多,只有寥寥几个场景。其中一个是他喝醉了酒,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我正在屋里玩。他把我拉到身边,要打我。我大哭。奶奶从外面回来,拿着板凳追着他打,一直追到大门口才罢。

父亲和母亲天天吵架。父亲经常喝醉酒回来打我母亲。我印象中的母亲,经常是一身的白色绷带,坐在床上,动都动不了。还有一次,父亲要打母亲的时候,母亲让我快跑,去告诉姥爷。我就跑到姥爷家,姥爷就提着棍赶来。赶来的时候,大门已经被反锁了。姥爷就爬墙头进去。后面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

后来我长大了,母亲跟我讲过一些父亲的事情。说他天天喝酒赌钱,喝醉了酒回来就打她。有一次用铁锹铲到她的脚后跟,差点就把脚筋铲断了。那次如果铲断了脚筋,母亲可能一辈子都不能走路了。母亲的左耳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聋了。也是被父亲打的。

母亲的说法在邻居那儿得到了证实。读大学以后,有一年我去一个亲戚家磕头拜年。这位亲戚是我奶奶的叔叔和婶子。我们叫他们老太。老太老两口给我讲了一些当年的事情。有一次,父亲半夜从外喝醉酒回来,要打我母亲。母亲顾不上穿衣服,光着身子只穿着裤衩就往外跑。跑到他们家来避难求救。

只是这些说法在我奶奶那边没有得到过证实。奶奶叔叔他们有另外一套说法。据奶奶说,父亲特别能干。读完初中以后,要上高中了,要交十九块钱学费。家里嫌学费贵,就把他拉下来,不让读了。给他买了一辆拖拉机,从此父亲包揽了家里的各种重大体力活。听奶奶说,父亲还特别疼我妹妹。赶集的时候,买一串冰糖葫芦,要包好放在衣服里,拿回来给妹妹吃。很多年以后,我都读大学了。在老太家里。我姑姑也在那儿。说到我的家庭环境不好。姑姑就说:“如果俺哥没死,怎么也不会过成这样苦!”老太听见了,就在边上训斥她:“可别说这种话!那可不见得!”

关于父亲是怎么死的,我一直没有搞清楚过。一直以来,比较主流的说法,是说我父亲是被母亲那边的姥爷、舅舅们打死的。至少我奶奶那边都是这么相信的。据我的猜测,可能是父亲把母亲打得太厉害了,而且姥爷舅舅他们也教训了很多次,屡教不改,所以最后一次是想好好教训他一下。不料下手重了些,就给打死了。从我掀开父亲头上火纸所见情形判断,他很有可能是被打死的。我只是看到了父亲鼻子中流出的厚厚的血浆。后来听奶奶说,父亲的头都被打烂了,整个头盖骨都碎了,成软柿子一样。所以,在我奶奶那边看来,我姥爷这边都是敌人一样。

我姥爷家和我奶奶家是邻居,中间只隔着一条小路。我小时跟着奶奶住。记得有一次我在姥爷家吃晚饭,被小舅训了两句,我就哭着跑到奶奶家去。奶奶问明缘由,就和我叔叔出大门,对着姥爷家就骂起来。

我读高中以后,曾经问过我母亲父亲是怎么死的。母亲有点含糊带过了。只是说她怎么可能打死人。让我别信奶奶胡说。我心里至今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还有一些证据,隐隐能够证明父亲是被打死的。我读初中的时候,姥爷得肺癌去世了。我读高中的时候,我姥爷弟弟,也就是我三姥爷家的大儿子,我也叫舅舅的,得了很严重的脊椎方面的疾病,好像是强直性脊柱炎。治了很多年,花了很多钱,还跑去过西安,一直都治不好。现在背都驼了。也干不了什么重活。听说前段时间还和人打架。被人家打了几拳头,他手忙脚乱之中,拿着啤酒瓶打到人家脸上,缝了十几针。人家告他毁人家的容,要他赔二十万。最后找人,谈到四万。“四万我也没有。我一年还赚不到那么多钱呢。”就被丢进了监狱。听说要坐牢九个月。我母亲的哥哥,也就是我大舅,一辈子都特别穷。最近两个女儿都离婚了。小儿子的老婆也跑回娘家不回来。说如果他们不把楼房盖起来,就不回来了。我母亲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小舅,在他上初中的时候,我父亲打我母亲,他去劝架,小手指被我父亲用铁锹铲掉了。他一气之下就辍学不上了。后来在村子里为了十块钱绑架了村里的什么人。因为这个,坐了十年的牢。等他从牢里出来,年龄也大了,名声又不好,就娶不到媳妇。村里那段时间特别流行赌博。A欠B很多钱,还不起,就买了几斤炸药,半夜趁B一家都睡着了,放在他家屋檐下,把B炸死了。B靠墙睡,被炸翻了身,正好翻到儿子身上,这样儿子和老婆都没事,B死了。附近的房子玻璃都碎了。这件大案惊动了整个地区。上面就派警察来查。所有参与赌博的人都被罚了钱。从A家里的厕所中,搜出了雷管。A后来被判了死刑。留下老婆和一双儿女。大儿子比我小一两岁。B的老婆先来找我小舅。小舅看不上她。后来A的老婆又来找他。A的老婆虽然比小舅大了很多岁,但是长得还可以。小舅就娶了A的老婆。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后来我的二姨夫,也就是我小舅的二姐夫,在外面做传销。把小舅拉进去。小舅带了七八千块钱跟着他出去。混了一年多回来,空着手回来了。他老婆是个泼辣女人。天天骂他。不让他上床。后来小舅忍不了,就得了失心疯。动不动就发疯跑出去,什么人也不认识,见人就拿刀去砍人家。去了几次疯人院。后来这个老婆就把他撵走,彻底不要他了。现在小舅一个人在老家。要一直吃药,不然就会发疯。在村子里的垃圾厂帮忙装卸垃圾,一天赚三四十块钱。他老婆还经常挑唆他女儿来向他要钱。上次见他,我都没认出来。四十几岁,头发已经白了一多半了。

我虽然没能得出明确的结论,大概也有个轮廓了。

父亲去世后第二年,母亲就改嫁。也就是我现在的继父,他来到我家。刚来的时候看着还挺好的,只是肤色有点发黄。后来慢慢就显出来。脾气特别坏,动不动就要发脾气。小时候家里穷,连电都没有。每天放学回家做作业,都是围着桌子上的煤油灯。小时候又贪玩。晚上带着妹妹去邻居家看电视。有时候回来晚了,回到家里,大门已经锁了。我和妹妹常常要在门外敲一两个小时的门,门才会开。记得有一次,他开了门,气哄哄的让我们进去。等我们进到屋里,他就钻进被窝,要求我和妹妹互相打脸。他就躺在被窝里看着。等到他满意了,我们才可以停。还有一次,我的姑姑,不是我生父的妹妹,是我继父的姐姐,来我们家。带了一些糖块来。放在桌子上。我就坐在桌子一头吃糖。父亲抱着弟弟,我母亲刚生下的弟弟,从屋外进来,看到我在吃糖,他就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拿起桌子上的碗,砸到我腿上。碗砸到我膝盖上摔得粉碎。我膝盖上的肉裂开,直裂到骨头。我大哭。我姑姑一边骂父亲,一边抱着我往村里的卫生所跑。那个时候也没有打麻药。几个大人按着我,医生把我裂开的膝盖给缝上了。如果当时处理得好,可能只会留下很小的疤痕。因为村里的医术低劣,这个疤痕一直随着我长。我成长一路上,每年夏天穿短裤时,都会羞于露出膝盖。

继父因为脾气不好,后来先是生了胃病,后来又得了驼背,等到我高中的时候,又诊断出贫血。所以从我小学开始,家里的重活都是母亲干。家里种地,干旱的时候需要用扁担挑水浇地。收好的粮食需要装到袋子里,一袋子小麦有一百多斤。诸如此类的重活都是母亲做的。所以,家里就一直特别穷。穷到什么程度呢?我第一次吃香蕉是在我五年级的时候。而且还是村里的集市快罢集时,剩下的快烂掉的香蕉。因为便宜,母亲就买了几根回来给我们吃。因为以前没吃过香蕉,而且香蕉的皮已经烂的很软了,我连着皮一起吃掉了。

等到我读初中的时候,家里的三个孩子都在上学了。靠种地的收入已经不够。母亲骑着自行车,到两百多里以外的市里去捡破烂。靠着捡破烂得来的钱,供我们三个孩子读书。到我初一的时候,妹妹四年级,弟弟一年级。妹妹成绩不是特别好,就不让她读了。等到我初二的时候,妹妹才十四岁,就跟着我叔叔到浙江宁波打工去了。

刚去读初中时,母亲就跟我说,如果不能考第一名,就下来打工去。初中三年,我就拼命读书。但是吃得特别差。记得每次经过学校食堂,都能闻到里面饭菜的香气。那一碗米饭加一份菜,一块五毛钱。我初中三年,从来没有去吃过一次。每次都是骑着三十块钱买的破自行车,带着一袋子煎饼和一包盐豆子,还有半袋子小麦,晃晃悠悠去学校。记得到初三的时候,我的身体就开始不舒服。有一次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口吐白沫。班主任把我带到医院。医生说是营养不良。班主任给我买了一瓶蜂蜜。

到高中以后,父亲得了贫血。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去医院去补充一次血。每次输血都要两千块钱。那个时候,家里的收入主要是靠母亲捡破烂,妹妹在外面打工。过得特别艰难。我就经常买几个馒头,拿到宿舍泡着白开水应付。有时候就买一包白糖,打五毛钱米饭,就着白糖就把午饭打发了。

就这样熬到了高考。可能是因为身体素质的问题,可能和心理素质也有关系,高考就发挥得不好,考了三年最低一次。只勉强考上了一个北京的一本学校。

学费和住宿费一年要六千块钱。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都不够交一次学费的。母亲就决定带着我去姑姑家借钱。

父亲去世之前,对两个妹妹特别好。听奶奶说,大姑结婚时盖房子用的砖和梁木都是父亲开拖拉机帮忙搬运的。爷爷去世之后,刚过了四五年,父亲又去世,奶奶受到的打击特别大。我从小跟奶奶住,每天晚上都是听着奶奶的哭声睡着的。每年逢年过节,都跟着奶奶去给爷爷和父亲上坟。每次奶奶都哭得很伤心。奶奶也养成了一种诉苦的习惯。记得小时候跟着她在村子里走,遇到什么邻居,但凡能聊几句的,她都会诉苦一番。

奶奶对于儿子的母爱,两个姑姑和叔叔对于哥哥的怀念,几乎都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从小我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奶奶经常挂在嘴边的:“你可怜了!你在世上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哦?除了你两个姑姑和你叔叔,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哦?”所以,在我从小到大的世界观里,我最亲的人,就是我奶奶这边的几家亲戚。从小学到高中,每年寒暑假我都去两个姑姑家住上几天。每次临走的时候,他们都会给我塞五十块钱或者一百块钱。还让我不要告诉母亲。

因为这种关系,也就不难想象,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想到借钱的事,首先想到的就是两个姑姑。尤其是大姑。她家一直以来都特别有钱。在苏州都有房子。家里至少有几百万。而且,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的两个姑父就跟我母亲说过:“嫂子,你只管给他上!到时候考上大学没钱上,学费算我们的。”

我一直不忘这句话。我一直拼命读书,希望可以拜托干农活的命运。因为小时候放学了就要去地里干活,那些活都特别累。也希望可以摆脱这种穷苦的家庭,可以让母亲不用这么辛苦。我一直心理有个念想,无论如何,我还有两个姑姑和一个叔叔。他们都那么疼我。他们一定不会让我因为没钱交学费而辍学的。

母亲也是一直记着这句话。就带着我去姑姑家借钱。

首先去的是大姑家。母亲买了一包苹果带着。大姑一个人在家。母亲就提起要借钱交学费的事情。还提起了我小时候大姑父说过的那句话。大姑直接拒绝了。“我没有钱借给你。像你们这样的家庭,哪有能力供小孩上学。不如趁早别上,出去打工还能挣点钱。”母亲也没要多借,只是想要借两千块钱而已。大姑就说:“两千谁有?你要借三百五百还有,两千谁有?谁有那么多钱借给你?”

本来打算从大姑家出来再接着去二姑家的。大姑家这么有钱,都不愿意借,二姑家肯定更不可能了。我和母亲就商定,去小姑家,只是邀请她过来喝喜酒庆祝我考上大学,不再提及借钱的事。因为不提借钱的事,母亲也就没必要再过去。我一个人去小姑家。

到了小姑家,进了大门,走到堂屋门前,小姑正在背对着门口接电话。“你放心。等她来了,我自然有话堵她。”很明显是大姑给她打电话,提前告诉她我和母亲要来借钱了。她放下电话,转身看我站在门外。脸色大变。马上说是小伟的大姑打电话来商量事情的。小伟是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我只当没听到。跟她说了考上大学,邀请她过几天到我家喝酒。只字未提借钱的事。闲谈了几句,我也没坐,就打算回家了。这个时候,大姑家的儿子,提着我妈带去的苹果,追来要把苹果还给我。我没要,扔在小姑家的走廊下面,转身就走了。

我哭着跑回到奶奶家,说大姑一分钱都不借。奶奶只是安慰我:“你小姑家没有钱,不借也就不借了。你大姑家明明有钱,怎么也不借呢?!”

后来,他们都来喝酒。两个姑姑和叔叔都出了五百块钱的礼。倒是我继父的姐姐,也就是她来我家我腿被碗砸的那个姑姑,借了两千块钱给我交学费。邻居和其他的亲戚都说,亲姑姑还不如非亲的。

我没坐过火车。也没出过远门。父亲就带着我,一起坐火车去北京报到。正好学校有助学贷款。父亲就带着我去申请。学校的人见了我父亲的身体状况,二话不说,就批准了贷款。四年的学费和住宿费一下子都贷款下来。后来读完大学,我又读了研究生。毕业之后,很快就把贷款还了。

只是,借钱这件事,对我打击非常大。在我当时的世界观里面,我在世上最亲的人就是我奶奶那边的姑姑和叔叔。但是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们都袖手旁观。我幼小的心灵里,整个的世界都坍塌了。好多年都不能释怀。一直到了研究生毕业以后,工作不顺心的时候,每次想起这件事,我都会泪流不止。我都会强烈的生出自怜来,觉得自己是一个孤儿,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真正的疼爱过。

多年以后,我已经工作很多年。有一次回老家,在奶奶家,叔叔和姑姑都在。就提起借钱的事。我从来没有想过,大姑竟然比我还委屈。她说她家赚钱也不容易。她说我没有良心,竟然因为这点事情记恨她。她说从小每次都给我钱花。而且她是边哭着边说的。我说我也只是想不通,并没有记恨。我一直以为我是最委屈的。从来没有想到过,她竟然也觉得自己是最委屈的。我才想到,在她的世界里,父亲和哥哥的去世,让她也受到了很深的伤害。这个家庭里面,有那种孤儿般自怜感觉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我的两个姑姑和叔叔,他们也都受到过同样的伤害,他们必定也是有着同样的孤儿感。至此,我才充分认识到这件事情。这个家庭是个不健全的家庭。其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是心灵上曾经收到过深深的伤害的孤儿。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里,这个世界都欠他们的。这个世界都是冷酷的。我也才开始想明白,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难处。我没有资格要求他们一定要借钱给我。我一点这样的资格都没有。尤其在今天这样一个金钱全面碾压亲情友情的时代。

我心里慢慢可以释怀,不再为这件事纠结。

2018年8月24日

宁波北仑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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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唐小彬,英语文学硕士,喜欢中西古典文学。现在高校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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