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曙光
翻开张毅龙先生这本取名《韵味》的词集,书中密密匝匝排了五六百首词,可谓洋洋大观。当代人所写的近体诗词,也读过一些,大多是几十百余首,哪有大几百首挤成一堆的?古代虽然也有一生写诗上万首的,但多数诗人词人难有这个创作量。一个成天纠缠在公务中的政府雇员,如何频繁地切换频道,才能填写出这么大一堆格式讲究的词章来?
对于当代人来说,填词首先是一件技术活,按照不同词牌的句式和平仄填字句,大都会有一种男人挑针绣花的笨拙感,何况汉语又分了古韵今韵,语词也在漫长的流变中衍为旧义新义,因而对表对标和推敲琢磨的功夫,可不是一般的耗时费力。宋词的词牌上千,常用的大抵有两百个,《韵味》中填写的词牌,已达一百二十个之多。我们熟悉的词人,擅长的词牌也就那么几个几十个,毅龙先生不避繁杂艰难填写这么多词牌,确实很有一点和自己较劲。湖南写近体诗词的人,我熟悉的有永文、治祁、建和、樵哥诸先生,还有小今女士,所出集子,似乎均没有如此大的规模,也没有这么多的词牌。因而怎么说,这也是毅龙先生词创作的一大特色。
中国的古诗古文,我爱的是古诗,习的却是古文。古诗词之美已达完臻,我只有景仰之心,没有习仿之意。 我认同“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体”,近体诗的确已不是当代文学创作的主流。观当代七十年之近体诗创作,真正让我觉得可与古人比肩的大家,只有陈寅恪、聂绀弩的诗,沈祖棻的词和毛泽东的诗词。当然这肯定是囿于我有限的阅读量。若就这几位的诗词论,具有一个共同的背景:时代大变局,人生大起落,情感大悲欣。尤其陈寅恪、聂绀弩、沈祖棻先生,写得最好的诗词,都是在其命运大转折、人生大困厄时期,病弱以至于无助,悲苦以至于无遣,除了诗词,生命无可依托。这一点,恰恰与杜甫、苏轼、辛弃疾、李清照等唐宋大家相似。毅龙先生所处的时代,则是一个生机勃勃的进取时代,个人的生命历程,也无重大的起落跌宕,生活是相对平静,日子是相对平凡的,照说这是一种并不宜诗的生活状态。而毅龙先生的词,恰恰是在这种时代氛围和生活环境中生发和书写的。家庭琐事、工作感悟、四季变迁、故人亲情等这些一般人不易入诗的题材,毅龙先生都能有所触发,有所寄寓;都能在上千种词牌中找到合适的句式、节奏和平仄;都能将状景、叙事、论理和抒情融为一体,使凡景出奇,俗事入雅,努力用诗意词境来记录时代与人生。
相较于汉赋和唐诗,宋词是更生活化的文学样式,不仅形式更多样,而且是内容涵盖更广阔。然而相较于宋代以来的多数词人,毅龙先生所表现的生活领域更自由宽泛,几乎没有禁忌。告别大宋,其后词人的创作,无论形式与意境,都在向格律诗回归,向雅是其基本趋势,即使是某些日常的生活题材,表达的旨趣都是十分文人化,这一审美取向与明清文人画相似。毅龙先生的创作,显然违逆了这一走向,而是跳空续接了《诗经》和《汉乐府》的传统,彻底的俗景俗事俗情,以求大俗大雅。当然,这是一招险棋、一条难路,在这条路上完胜的人不多,惨败的人不少。对毅龙先生的词,也会有读者觉得过白过俗,太多的现代语汇入词,损害了诗词审美的纯粹性。
这就是新人赋旧词的宿命。一个时代的文学样式,一旦成为标准文体,便具备了本质的审美规定性。后世的读者在阅读中,很难放弃或突破这种审美约定和期待,重新定义标准。说到豪放派,你面对的标准就是苏东坡、辛稼轩;说到婉约派,你面对的标准就是李后主、李易安。如果在宋词中,找不到可以对标的大词人,你就很难被认同和接受。唐以后写格律诗的人,累加起来一定比唐代多,却没有几个可与唐代人比肩;宋以后填词的人,也一定不比宋代的少,能与宋人并提的屈指可数。毛泽东与豪放派,纳兰性德、沈祖棻与婉约派相契相续,实在是因为其时代遭际和个人性情与宋代词人太相似。文学创作上的旧瓶装新酒,是一个永恒的艺术悖论。在这个迷局中,困厄了无数有艺术理想和才华的人。
给这本词集取个什么名字,相信作者颇费心思。“韵味”一词在湘方言中具有一种特殊的表现力。我相信作者主要是想告诉读者,他在填写这些词作时怡然自得的创作心态,超越庸常的艺术体验。
(《韵味》 张毅龙著 岳麓书社2020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