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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子永远不会堵塞的退路

 cxag 2020-06-03

戴口罩,勤洗手
少出门,不聚会

1
—  归路,不归路  —

女子出嫁后,在还没有“熬成婆”之前的许多年里,身份永远都是媳妇。在古代,媳妇没有美好时代,“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从《新嫁娘词》所述开始,媳妇便进入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日常生活。日勤纺,夜勤织,都是简单的份内之事;伺候公婆,才是媳妇最重要最艰巨也最危险的工作。

京剧《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自进焦家门,便在这样的生活节奏中日复一日。刘兰芝并不是粗鄙不堪,笨手笨脚地讨人厌,而是“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才艺双绝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在娘家都是花儿一样的吧。但是,好日子只过了十六春,“十七为君妇”之后便跌入苦海。即便是“三日断五匹”,也逃不过婆婆的毒打。

婆婆折磨媳妇的手段最残忍不过是黑白颠倒地冤枉人,焦母夜以继日让刘兰芝织纺,不容片刻喘息,却说:“她溜溜地搅了我这么一宿哇!”

变本加厉的婆婆,唯唯诺诺的丈夫,不咸不淡或少不更事的小姑子——这已经算是最正面的小姑子了——组成了一个媳妇熬成婆的最常见的家庭生态。刘兰芝就是在这样的典型环境中生活的媳妇。即便如此,她还是没资格继续在焦家熬下去,一旦被容许回娘家,婆婆开出的便是单程车票——被休了。

刘兰芝被休,小姑子在一旁不住地叹息。小姑子对嫂子的态度分为截然不同的两种:一种是同情体贴,都是女子,大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一种是愈加跋扈,成为恶婆婆的帮手。之所以恨不得无事生非地参与到折磨嫂嫂的团队中,除了娘亲的血缘关系之外,更多地是看到了自己的将来莫不如是,与其恐惧未来受罪的日子,不如趁着现在先从他人身上找补一些儿平衡。

刘兰芝的退路只有一条,回娘家。

只是刘兰芝的这条路,只走了一次。娘家路并没有比婆家更宽敞,大归是极不体面的,给娘家抹黑,基本没有话语权。哥哥借此由,又将刘兰芝逼出了娘家。

中国戏曲中,每一个悲苦女子的娘家人中,大概都有一个无恶不作、贪财好色、不学无术、极不成器的哥哥。“似这等苦生涯不如早丧”,程派《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道出了出嫁女生不如死的心情。自古,夭折在“熬成婆”道路上的媳妇不计其数。不过,一旦成了婆婆,这媳妇已经不再是原来熬着的那媳妇,便将自己所受之苦变本加厉地转移给她的媳妇,恶性伦理就这样一代一代循环下去。

大概是二零零六年,迟小秋刚由沈阳调到北京京剧院不久之后,在长安大戏院贴演该戏。《孔雀东南飞》是迟唱过的戏中最能看下去的一出,大致是因为这出戏中演婆婆的丑比较硬,或马增寿,或朗石林。马增寿配演的婆婆是那种故意耍坏,翻脸无情的笑里藏刀;如果是郎石林,那份刁钻恶毒就更直白凄厉。这二位的婆子戏,还是喜欢郎石林更多一些。



2
—  有人欢畅,有人凄苦  —


回娘家,是每个出嫁女子一生中不断重复要走的一条路,频率随着出嫁时间增长而逐次降低,直到终老。这条路,有人走的欢畅,有人走得凄苦,有的人有去无回,有的人根本在未走之前就先行堵死了。

同样是程派戏,《碧玉簪》的归宁与《孔雀东南飞》又有不同,刘兰芝是大归,张玉贞是被来去限时。被表兄陆少庄和顾媒婆联手陷害,丈夫疑其不贞,张玉贞自进夫家门便被冷落。母亲寿辰,好不容易有了归宁的机会,丈夫不与同行,反要求“随轿而去,随轿而归”。寿堂之上,母亲面前,张玉贞不敢将真相倾吐,脸在微笑,心在流泪,她的归宁演的是一场心口不一苦苦遮掩真相的大戏。一边是虎狼一样的丈夫紧紧催逼,一边是慈爱疼惜的娘亲苦苦挽留,真是撕碎了人心。

《碧玉簪》归宁中的丫鬟小蕙是个重要的配角。在程砚秋先生的音配像中,从录音的掌声便知筱翠花扮演的小蕙相当精彩,应该是做工了得。为筱翠花配像的刘淑云虽然已是一时之选,但一定还原不出筱的真貌。待陈永玲去世后,筱派余风已是雪泥鸿爪。

二零零七年五月二十七日,到天津中华剧院去看刘桂娟的《碧玉簪》,大半也是为了刘淑云的小蕙和刘树军的顾媒婆。在我看来,这两个人都是该戏首屈一指的配戏者。记得二零零六年在北京长安大戏院看迟小秋的《碧玉簪》,虽然剧中的小蕙远不如刘淑云,但整出戏中,竟是这个丫鬟最是可看。二零一四年五月二十一日,还是北京长安大戏院,再看同一班人马的《碧玉簪》,几欲入睡。多年看戏的同好也是在一旁辗转反侧。是因为戏看多了,还是因为戏唱得太弱了?

《碧玉簪》最著名的不是京剧,而是越剧。最喜欢戏中爽朗的婆婆,周宝奎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一听便能从心里乐出来,亲切家常。

张玉贞被猜疑至少有一只不明不白的玉簪和一封书信为证,而《御碑亭》中的孟月华受到的完全是诬蔑。这也是她回娘家惹来的祸端。孟月华为了不让小姑子孤身独处,在娘家连屁股都落不稳,连夜偷着往回跑。恰逢大雨,与柳生春同在御碑亭下避雨。这件事被小姑子翻译到丈夫面前,便引来大归之罪。

就是这样不讲理的剧情,“王有道提笔泪难忍”依旧是京剧谭派老生名段。记得二零零九年在长安大戏院看过王佩瑜的王有道,唱得松垮,演得拘谨,光彩不多。

女子与男子在同一廊檐下避雨,便有一罪。“德容言工”,女子的考验无处不在。闻得此讯,王有道也是痛苦万分,因为他止不住朝着鲁迅先生说的话去执行了:“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如此,王有道唯有苦不堪言。堪笑的是,王有道出场念的是:“磨穿铁砚,这襟怀不让前贤。”这也太糟蹋前贤了。谭元寿和张萍为谭富英、张君秋的该戏音配像,张萍的扮相、身段极合我眼,堪称青衣的标准。

同样是受了丈夫的气,张玉贞和孟月华都是忍而不发,有泪往肚里流,金枝女却必须要搬弄一番,因为她这个娘家的腰杆太硬了,是普天之下绝无仅有的,是正德帝调戏李凤姐时所谓的那个“黄圈圈”,是李皇后所谓的“普天之下第一人家”。受了气,找如此有权威的娘家撑腰是必须的。尽管金枝女一哭二闹,耍尽了小女子招数,没料到,最终娘家非但没给她做主,反而让驸马得了便宜又卖乖,她倒成了缺乏涵养的反面教材。晋剧《打金枝》的《闹宫》是小旦行的精品,在马玉楼、王爱爱扮演唐王、沈后的版本中,田桂兰饰演的金枝女,是当年的最强档组合。在梅兰芳大剧院看过山西“六朵梅”版本的《打金枝》,苗洁演的金枝女,完全不对工。这个小旦戏非常难,不只在唱念做表的尺度的把握,更在于闹宫戏的节奏全凭她一人拿捏。


与女子在婆家的待遇完全不同的是,女婿在岳父家做的是“娇客”,就连过江招亲的刘皇叔也险些消磨在这温柔乡里。所以,过去的男子大都应该乐意和媳妇一起回娘家吧?哪里像新社会小市民,女婿必然与擦油烟机、换煤气罐的专业对口。

现实生活中,这样有理无理闹一场,最后跑回娘家寻找庇护的女子不少,但像《打金枝》中沈后这样深明大义的岳母却是凤毛麟角。《劝宫》是晋剧青衣的著名唱段,“在后宫我领了万岁的旨意”一段,无论是牛桂英的膛音十足还是王爱爱的缠绵响亮,都属于百听不厌的好唱段。二零一零年,在长安大戏院看王爱爱现场唱这段,老艺术家举重若轻,稳重大方,真正地国母仪容;若论板眼瓷实,咬字清晰这些基本功,王爱爱绝对是晋剧的魁首。
 



3
—  人生常态是悲欢  —

节庆节日、父母病老、兄弟添丁、妹妹出嫁、婆婆折磨、丈夫猜疑……许多原因都是出嫁女子归宁的理由,但亦不需要如此充足的理由,安安逸逸,想回就回才是最正常的人生。薛湘灵就是“欣逢这日晴和回家望看”。

归宁是《锁麟囊》这场大戏中最单薄的一折,但一样可以精彩。一九八三年,程砚秋逝世二十五周年,组织了一次至今都被记忆的纪念演出,首场便是新艳秋、赵荣琛、王吟秋、李世济、李蔷华合作演出的《锁麟囊》,就是著名的“五老合演版”。其中,赵荣琛先生仅演了《归宁》一折,仅“驻青春依旧是玉貌朱颜”的一个“朱”字就足胜当下一些演员一整出《锁麟囊》。艺贵在精而不在多,即便日以继夜贴戏,也只能说明体力好,不代表艺术高。赵的气质清雅且雍容,他饰演归宁的薛湘灵一出场,就令人想起一句电影台词:“夫人,您真高贵。”当然,这电影人物与戏中人不相符,是《游园惊梦》中的妓女翠花,但宫泽理惠演得确实高贵。

从“选妆”便能够想象薛湘灵必然喜欢回娘家,有“如意的珠儿手未操”的娇宠,“怕流水年华春去渺”的情思,杜丽娘一般的;在婆家“驻青春依旧是玉貌朱颜”,也不差,尤其是她与孩子的对答,完全是幸福人生的大起底。所以要唱出这份人生的美意来,神情气质需要修炼,自不必说,演唱也须透出我自矜贵的声音表情来。

声音是要讲表情和颜色的。不论舞台多么绚丽,声音的色调也一样可以灰暗,也不论演员的容颜苍老,声音的表情一样可以青春旖旎。

人生的变故往往发生在最不经意的事情上,薛湘灵的生活与命运便在归宁时发生巨变。归宁是《锁麟囊》剧情转折的锁链,是薛湘灵人生跌宕的关口。之后再出场的薛湘灵已经从锦衣玉食到蓝衫罩身,“啊啊啊啊!老娘亲!大器儿!官人哪……啊……”连续的“哭头”,如果是张火丁唱来,最能体现其中幽咽悲情,听来顿觉人生无常之感。

人生常态是悲欢。其实,类似于薛湘灵一样的回娘家之路,大都是欢快的。二人台《回娘家》便是“打扮了老公打扮了娃,……背上我的小亲亲,咱梳洗打扮回娘家。”朱明瑛也曾唱“风吹着杨柳嘛唰啦啦啦啦啦,小河里水流得哗啦啦啦啦啦,谁家的媳妇她走呀走得忙呀,原来她要回娘家……吓坏了背后的小娃娃呀,咿呀咿得儿喂,哎呀我怎么去见我的妈。”歌中有画面,画面甚滑稽,是发生在回娘家路上的一则轻喜剧。
 
4
—  回到原始,回家看看  —

娘家,大都是一个女子永远不会堵塞的退路。尤其是出嫁的女子,更能体味到娘家的自在与舒心。但是,有个女子还未出嫁便把回娘家这条路先行堵死了。十八年后,她第一次归宁,一不是为了探望父母,二不是为了寻求庇护,纯粹是为了……嘚瑟。这个女子便是著名的王宝钏,王三姐。

尤其是晋剧《算粮》中的王宝钏表现得尤为突出,口中说的是一为拜寿,二为算粮,但实际心理显然是为了在当年持反对态度的家人面前招摇一番武家坡剜菜的她也有今天。拜寿不过就是王宝钏回娘家的一个幌子,算粮不过是显露命运转变的一个借口,关键不在于薛平贵回来了,而是薛平贵带着番邦宝回来了。不过,她的嘚瑟是完全值得同情的,冷冻在寒窑十八年,普一出来,总是要冒点儿热乎气吧,艰苦熬尽,应该让她扬眉吐气一番。

京剧中的《算粮》是过场戏,角儿往往都不演,但晋剧《算粮》是戏核——与京剧《武家坡》一样,《算粮》是晋剧坐科戏,任何一个青衣,都一定会唱——尤其是王宝钏与二姐、魏虎的对答,先扬后抑,最后丢一句“露水落在草上边”,不是不恶毒的。

在王宝钏眼里,十八年未见的相府依旧是金碧辉煌。寿堂之上,王丞相观见三女儿,瞬间的满面酸楚与疼惜是真实的为父之心。我想,这世界之上,没有哪个父母情愿把女儿许给一个“爷爷奶奶叫千万,一块黑馍求半天”的花子。王宝钏与父亲三击掌,为了就是花子平贵。其实,于情理而言,王丞相不过是普通父母的正常心理,尤其是今天,都想拿个绩优股,谁要把青春放在一垃圾股上去考验呢?

虽然从“算粮”“大登殿”的结局来看,王宝钏十八年人生赌注获赔的筹码算不低,但是,谁敢保证收割的时候没有其他人来分红?王宝钏不就需要与实权在握的代战公主同掌后宫么?即便如此,还得心机重重地礼让一番:“西凉国,女代战,她的为人比奴贤,有朝一日登龙位,她为正来奴为偏。”体察到这层悲哀,可真是脊背生凉啊。

放下戏曲中归宁的是是非非,人生原本不是非要忍受婆婆的变态,娘家哥哥的无耻,男人的懦弱小气,莫如回到原始——梳洗打扮,回家看看: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
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
薄污我私,薄澣我衣。
害澣害否?归宁父母。



文 | SJKL   图 | 读库 黄-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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