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承 我的父亲季羡林 之三 父亲对外人,不管是谁,一律和蔼可亲,平易近人。 但对家里人,总有点冷若冰霜。对我们,包括孩子们的事,一律不管不问。 我们觉得,父亲过分吝啬,还有些怪毛病。 譬如,他不许姐姐用自来水拖地、刷厕所;不同意买洗衣机等家用电器;不让给他换洗衣服、床单,说衣服穿不坏洗坏了,其实有一层原因就是舍不得用水、花钱。 父亲还有储藏东西的习惯,别人送的茶叶、食品等物品,他一律收到自己的屋里长期保存。 偶尔拿出来请大家品尝,不是生了虫子,就是变了质。 父亲爱书如命。他的书我们从不敢借阅,偶尔翻看也会遭到白眼。 父亲节电成癖,一家人在屋里谈天,他进去就把电灯和电视关掉,让大家不知所措。 父亲原来非常讨厌猫,后来就开始养起猫来。 他发现,猫能够不加掩饰地和人亲近,不加掩饰地任意作为,跟猫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心态要舒服得多。 有一只猫和他亲近,能够多多少少地减轻他感情上的孤独感。 父亲对猫的细心呵护,宽大纵容,使得这个小动物和父亲的关系极为密切。 它可以在他的书稿上撒尿,可以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后来,父亲养猫的数量越来越多,最多的时候竟达到八只。 父亲对猫体贴入微,拨专款为它们买猪肝、牛肉。 有一次,猫妈妈生了小猫没有奶水,父亲就要我买鲫鱼熬汤给它催奶,还让我买牛奶来喂小猫。 我们对此都感到很不满意。 父亲既然能和猫建立如此深厚的感情,为什么不能和自己的亲人建立更深的感情呢? 叔祖母和母亲渐渐无力再支撑这个家了。 我和姐姐决定请一位阿姨。父亲不同意请阿姨。 后来才知道,他心里有更奇怪的想法,他认为我和姐姐想请阿姨是为了解脱我们自己,为了叔祖母和母亲,而不是为了他,所以他就不出工资。 1989年2月,叔祖母与世长辞。老祖去世后,季家没有了顶梁柱。不久,姐姐也生了重病。 姐姐生病期间,父亲去看过她几次。 第一次他是和秘书李诤一块去的。父亲问姐姐:“你用钱吗?” 姐姐回答说:“我们有钱!” 父亲就不再吱声,和李诤一起走了。 姐姐生气地摔上门,李诤感到姐姐生父亲的气了,也觉得父亲似乎太吝啬了。 第二次,是我陪父亲去的。 他拿了一筒茶叶,让我买了几个广柑。 姐姐已经病得十分严重,见到茶叶,忿忿地说:“你还是自己收着吧!”就不再理他。 姐姐终于走完了一生辛勤的道路,去世了。 父亲从我的忙碌中已经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事。 他没有为姐姐送行,没有送花圈,只在我面前低声嘟囔了一句:“我知道了。” 在我和姐姐之间,父亲是比较喜欢姐姐的,因为她比我聪明,也比我会关心他。 虽然,姐姐对父亲的吝啬、自私,以及在家里的许多不近人情的地方很有意见,忍耐不住总想说,但还是克制住了。 姐姐去世后,父亲写了一篇散文《哭婉如》,知道姐姐对他有意见后,就没有发表。 1995年2月,父亲写了一篇文章。 文章用隐晦的语言把事实略去,用明确的文字抒发悲愤之情,用激昂的声调表白自己已经成仁。 父亲在文章里说,他幻想自己成为一个悲剧性的人物,而在无意中用“遗弃了别人”的办法实现了。 父亲遗弃了谁?事实上父亲遗弃了我,遗弃了他唯一的儿子。 事情的爆发是在1994年春节前,母亲住院已经两个多月了。 我们把母亲住的客厅打扫干净,稍加布置。 父亲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他对我们整理好的房间不屑一顾,忙着去找他的君子兰,但没找着,就跑到厨房里来追问我。 我没能忍住,便说了一句气话:“我把它扔了(实际上并没有扔)。” 他勃然大怒,说:“谁给你的权力扔我心爱的东西?!” 我见来者不善,便说:“是老天爷。” 父亲激动地吼道:“这是我的家!我不指望你养老。” 我顿时一楞,说:“我有心养你的老,也一直是这么干的,累死累活地干了几十年了。” 父亲说:“那是你自己愿意!我早就看透了你。你干的都是为了你妈!咱俩的关系就到此为止。” 我反问他:“我妈是谁?她是你的夫人。我们从来没有把我妈和你分开。” 第二天是除夕,父亲余怒未消,拒绝用餐,躲到邻居家去了。 后来我逐渐明白了,父亲对我有意见,并不是为了别的事情,更不是有些人分析的因为我和家里的小保姆相好,而是不满于我对母亲的厚爱和孝敬。 后来,在李诤的撮合和参与下,我与父亲交换了意见。 父亲破天荒地做了自我批评。 这以后,我一如既往,跑医院,伺候父亲,忙工作。 可是,近十个月后,他突然在母亲去世前两天的时候,对我说:“你很聪明。今后你不要来北大了。等你母亲去世后我再找你谈。” 我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离开了他的家。 这样勇敢的事,不久之后他又做了一件。 他以超乎寻常的魄力,容忍别人把追随他几十年的秘书排挤走了。 他以这两件事“求仁得仁”,他认为他已经实现了成为悲剧人物的幻想。 从此以后,经过了十三年的隔绝,我们父子才和解重逢,回归人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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