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柳永在词史中的地位很高,尤其是在民间达到了“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受欢迎程度。甚至他的仕宦经历和爱情绯闻,宋人和后人笔记中都有很多八卦故事。后世小说《喻世明言》中甚至将柳永的生平引为传奇,提到东京楚馆名姬之间流传着这样一句“应援口号”:
这样看,柳永生活的真宗和仁宗年间,一度成为了民间文学的“顶流”,传唱程度甚至超过了同时代的文豪晏殊、欧阳修等人,而如今我们读到的柳永词,好像仅仅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婉约美感为人称道,怎么在当时就那么火了? 一、审美题材“追热点”许多新媒体作者都提到过,如果想让自己的文章有很高的点击量和阅读量,都离不开两个基本要素:紧跟热点和强烈的个人风格。其实历代的流行文体创作都有相通之处。 柳永词的风格是怎么形成的? 宋太宗雍熙元年(984),柳永出生在真州一个官宦之家,少有才名,在成长的过程中除了读书习文的正事,也好写长短句。彼时长短句正是大宋的热点体裁,词至五代发展到宋,文人词已经逐渐流行,尤其宋太宗喜欢听民间小调,士人之间也流行起了一股填词之风。然而诗文才是士人正道,在填词上下功夫的文人其实不太多,柳永却是例外。 南宋杨湜在《古今词话》中提到:
这里面说的《眉峰碧》就是一首民间词,柳永在少年时就主动学习民间词,专注于炼就自己的写词风格,后来又逐渐在写作中悟出自己的作词章法,越写越出名,后来因为“柳屯田”的称号,他的作词风格就被称为“屯田蹊径”。 这个“蹊径”其中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长于民间慢词。 据王力《汉语诗律学》中对词的分类,62字以内为小令,63字以上为慢词。慢词篇幅长,可以描摹铺叙,依曲而唱会层层递进,或曲折动人,呈现出更多的音乐变化美感,但由于过于贴近音乐性,文人士大夫之间并不流行,反而在民间很流行。拿柳永最有名的慢词《雨霖铃》来说:
这首词是他落榜后离开汴京,去江南游历前与红颜知己离别之时所作,可见语言通俗浅近,难得内容非常有层次感:上片相送之过程渐行渐远,下片离去的伤感愈演愈烈,无论是离别的描摹,还是感情的抒发,多是本色自然,在当时崇尚“简淡清雅”“点到为止”的文雅士人眼中可是太离经叛道了。 可是正因这种文学美感的不加雕饰,乐伎唱出来,百姓很容易懂,立刻就喜欢上了:这比教坊乐工写的好多了!太美了! 正是因为柳永在创作上主动向通俗民间艺术靠拢,奠定了他拥有广大中下层百姓缘的基础。 风格鲜明是柳永词火爆的第一点,第二点柳永也做到了:紧跟热点。 当时上至贵族士大夫,下至黎民百姓,都关注什么?当然是国家大事传闻和重大节日了。柳永在汴京备考科举的那些年,写词追了很多热点,一般他用小令来颂圣:真宗大宗祥符元年(1008)传说有“天书”降世,柳永写了首《巫山一段云》:
大中祥符五年(1012)十月,真宗于延恩殿设道场,并称“天尊下降”,大事庆贺,柳永也写了《玉楼春》唱出庆贺之景。天禧三年(1019),真宗立赵祯为太子,他又写一首《玉楼春》:
更别说重大节日和纪念日了,柳永尤其擅长用慢词写热闹的人间烟火,当然还有当时燕乐中最受欢迎的恋情闺情主题作品。无论是热点主题还是慢词歌唱,柳永开创了文人写民间词的独有审美范式,长短句自然通俗而动听,才让他成了为北宋词人中的“顶流”。 二、创意技法作新声柳永作词能受教坊乐工所欢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音乐艺术才能。 首先,他词中语言的音乐性强,依词牌唱出来好听。 词这种体裁是“依曲定体”的,因此音韵和节奏感与词乐契合度越高,唱出来就越好听。柳永的词作中,而且运用了很多的叠字和领字。 以《蝶恋花》为例:
词中的“细细”“黯黯”都是叠字。 领字是为了词在唱的时候更有节奏,起到语气上下停顿的作用。在柳永的慢词中常见的领字如:
柳永词中有节奏的“领字”大多是自己信手填来的,在柳永之前,从来没有双声叠韵和领字使用得如此随性自然的文人。 这还不够,柳永还自己作曲。 《苕溪渔隐丛话》卷一引《后山诗话》有云:
李清照也在《词论》中表现出对柳永的肯定:“……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 上面两份文献中都提到了柳永的“作新声”,即自己创作曲子,作“自度曲”。相传在汴京游历时柳永有一红颜知己虫娘,一日不知何故惹她生气了,哄不好那种,柳永无奈,只得为虫娘写了首自度曲《征部乐》,让京城里教坊的乐工们传唱,这样富有才情而浪漫的举动立刻哄好的虫娘。那首千古流传的《雨霖铃》,柳永也是根据唐代的杂曲歌辞改变节奏,自行创作而成。 一位文学才子,词曲俱佳,有魅力,又拥有源源不断的创作力,真的是很有竞争力的“顶流”。 三、与民同乐和士人本心如果说柳永的才情真的仅限于亲近民间词和炫技,那么他的词可能和许多时代普通的流行文学一样,很难做到传唱千年。柳永的作品中,最难得的是流俗语言之下的一颗士子之心。 1、知情识趣的书生 若说“与民同乐”,大家第一个想到的是欧阳修和《醉翁亭记》,柳永又是怎么“与民同乐”的呢? 欧阳修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写艳词,其词中的女子也是宜修美好,但他可能对女子到底在想什么没有特别大的兴趣,文人饮酒狎妓,第二天酒醒脑子里还是庙堂之事、文章之法。欧阳永叔的词再艳,闺怨、伤别多是类型化的感情,而柳永词中的女子却更生动,脱离了士大夫词作里女子的托喻功能和理想色彩,甚至有些日常:
柳永也是文人,但因为教坊、青楼楚馆中的生活他更了解,也离那些女子的生活更近。对很多民间艺人和百姓来说,柳永不是高高在上的文人老爷,或是虚无缥缈的偶像,而是和他们生活差不多的可爱书生。 就是这种对女子情感的理解,才能让许多歌女崇拜和欣赏柳永。 而柳永与民间的亲近,也不仅仅是在与青楼楚馆的女子相交方面,他的词作中,也有很多用民间小调唱百姓生活的词作,如:
这首词写在上巳节的踏青之时,上片踏春所见自然胜景、春游放歌,下片写路上行人欢笑的热闹场景,为酒和欢笑所醉,眠在芳草之间。这种热热闹闹的尘世生活唱出来也让人倍感温馨,语言又自然浅近,《小镇西犯》本就是民间乐,百姓听来也能跟着唱,不也是一种“与民同乐”吗? 柳永一直喜欢亲近这种人间烟火,这就难怪他入仕以后在地方做官都做的不错。 柳永五十一岁入仕,曾在余杭担任县令,清嘉庆《余杭县志》卷二一《名宦传》引旧志云:
其中“抚民清静,安于无事,百姓爱之”可见柳永任余杭县令时的确政绩斐然,他在做定海盐监的时候,还曾写过揭露盐工困苦生活的长诗《煮海歌》。真切地关爱老百姓的生活,这也许和柳永长时间生活在百姓之间有莫大的关系。 2、听见秋声的旅人 同作文人词,晏殊是瞧不起柳永的,觉得他低级,但后来的苏轼却觉得他有“不减唐人高处”的地方。我想柳永的“高处”,在他落第离开京城、开始宦游生涯以后,词中有时可见。 中年以后的柳永,总是在羁旅行役的途中。这个时间段的柳词有一些开阔之境,《八声甘州》也是写在这个时候:
苏轼就曾对柳永“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赞不绝口,而如今目观全词,其实更可见其“高”处:“潇潇”“苒苒”都是叠字,结合清秋雨后之景,吟诵起来有景色与声音纷至沓来之感,不禁让人想到秋日的雨后是晴天吗?柳七郎看见了什么?这就到下句了: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霜风,冷落,残照。秋雨后不是晴天,是肃杀,是刺骨的冷,是照见自己在时间里无可遁逃地衰败和残破的灵魂。 唐诗里总是有这种兴象之美的,李白的轻快在小舟中,所以他写“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同在三峡之间,杜甫却心怀忧虑,所以他写“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词至柳七郎,羁旅愁思推动了他拓宽气象的笔力,造就了“为伊消得人憔悴”之上的柳永。读到了这样的柳词,便知结尾“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所写的可不仅是儿女之情的愁绪,而还有士人悲慨的情致了。 其实在柳永的羁旅词作中,有许多类似的词句,如《玉蝴蝶》中有“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也可见兴象之感。因此近代词评家郑文焯对柳词评价颇高:
所以别担心七郎这个“顶流”被时间淹没,才情傍身,岁月消磨之下,词坛中依然能留下他这颗明亮的星辰。 四、不适宜官场的弱点作词、做官,好像柳永都有长处。已经入仕,他为什么只做到屯田员外郎? 因为柳永有致命的弱点。 不知道大家现在在工作中是否遇见过这样的人:擅长做事,对工作任务很认真,能和同事打成一片,却对与领导相处却有些不得要领,总是不经意间做不合适的事,惹人不高兴。这样的人可能同事下属都喜欢,但领导不喜欢,即使有的领导宽容愿意重用,但防不住他自己会惹祸“踩雷”。 柳永某种程度上就有这种特点,65岁的他成为了百姓爱戴的好官,却因为一个不经意的作品得罪的宋仁宗,彻底断送了自己的仕途。 源于一首写在庆历三年的《醉蓬莱》:
发生了什么呢?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八《事志》载:
正值宋仁宗生病刚好,又逢天上有吉祥星象,宫内史都知想用才子柳永的词来讨仁宗欢心,结果词作呈上,惹得仁宗大怒。 柳永这首《醉蓬莱慢》到底问题在哪?其实这件事还真的与他作词不太懂避讳有关。 《宋会要辑稿·礼二九》之三十到三十一载:仁宗为真宗写的悼词,后几句有:
“宸游凤辇何处”和“逝之宸仪”基本意思相同,甚至有心之人可以说它“融梗”了。那为什么“上见有‘渐’字,色若不悦”呢?因为皇帝病危叫“大渐”啊。仁宗本来就有点被迫害妄想症,看到“渐”字当然不快,结果往后读,居然还“太液波翻”,就气得掷之于地:“翻”这不是倾覆朝廷吗?好你个柳三变,在这种好日子里先提先皇之死,又咒我病危,再咒宫廷倾覆,你想干什么? 后果可想而知。 仕途不畅以后,柳永词作的意象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例如晚年在关中小令《少年游》:
这首词在后人对《乐章集》的笺注中,有人认为在中年,有人认为在晚年。我个人比较偏向后者,因为这首词的上片情景确实有一种极致的落拓,似望念断绝,眼前所有都落空。 归云一去无踪迹,他已经不再是“幸有意中人,堪寻访”的少年人了。 才子词人,白衣卿相,都成为了传说。 留在宋词史浩瀚的星空里,等待后人的观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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