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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若繁星的北宋词坛,柳永凭什么当“顶流”?

 古稀老人赵 2020-06-06

北宋柳永在词史中的地位很高,尤其是在民间达到了“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受欢迎程度。甚至他的仕宦经历和爱情绯闻,宋人和后人笔记中都有很多八卦故事。后世小说《喻世明言》中甚至将柳永的生平引为传奇,提到东京楚馆名姬之间流传着这样一句“应援口号”:

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这样看,柳永生活的真宗和仁宗年间,一度成为了民间文学的“顶流”,传唱程度甚至超过了同时代的文豪晏殊、欧阳修等人,而如今我们读到的柳永词,好像仅仅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婉约美感为人称道,怎么在当时就那么火了?

灿若繁星的北宋词坛,柳永凭什么当“顶流”?

一、审美题材“追热点”

许多新媒体作者都提到过,如果想让自己的文章有很高的点击量和阅读量,都离不开两个基本要素:紧跟热点和强烈的个人风格。其实历代的流行文体创作都有相通之处。

柳永词的风格是怎么形成的?

宋太宗雍熙元年(984),柳永出生在真州一个官宦之家,少有才名,在成长的过程中除了读书习文的正事,也好写长短句。彼时长短句正是大宋的热点体裁,词至五代发展到宋,文人词已经逐渐流行,尤其宋太宗喜欢听民间小调,士人之间也流行起了一股填词之风。然而诗文才是士人正道,在填词上下功夫的文人其实不太多,柳永却是例外。

南宋杨湜在《古今词话》中提到:

真州柳永,少读书时以无名氏《眉峰碧》词题壁,后悟作词章法。一妓向人道之,永曰:“某于此亦颇变化多方也。”然遂成“屯田蹊径”。

这里面说的《眉峰碧》就是一首民间词,柳永在少年时就主动学习民间词,专注于炼就自己的写词风格,后来又逐渐在写作中悟出自己的作词章法,越写越出名,后来因为“柳屯田”的称号,他的作词风格就被称为“屯田蹊径”。

这个“蹊径”其中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长于民间慢词。

据王力《汉语诗律学》中对词的分类,62字以内为小令,63字以上为慢词。慢词篇幅长,可以描摹铺叙,依曲而唱会层层递进,或曲折动人,呈现出更多的音乐变化美感,但由于过于贴近音乐性,文人士大夫之间并不流行,反而在民间很流行。拿柳永最有名的慢词《雨霖铃》来说: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待与何人说!

这首词是他落榜后离开汴京,去江南游历前与红颜知己离别之时所作,可见语言通俗浅近,难得内容非常有层次感:上片相送之过程渐行渐远,下片离去的伤感愈演愈烈,无论是离别的描摹,还是感情的抒发,多是本色自然,在当时崇尚“简淡清雅”“点到为止”的文雅士人眼中可是太离经叛道了。

可是正因这种文学美感的不加雕饰,乐伎唱出来,百姓很容易懂,立刻就喜欢上了:这比教坊乐工写的好多了!太美了!

正是因为柳永在创作上主动向通俗民间艺术靠拢,奠定了他拥有广大中下层百姓缘的基础。

风格鲜明是柳永词火爆的第一点,第二点柳永也做到了:紧跟热点。

当时上至贵族士大夫,下至黎民百姓,都关注什么?当然是国家大事传闻和重大节日了。柳永在汴京备考科举的那些年,写词追了很多热点,一般他用小令来颂圣:真宗大宗祥符元年(1008)传说有“天书”降世,柳永写了首《巫山一段云》:

琪树罗三殿,金龙抱九关。上清真籍总群仙。朝拜五云间。

昨夜紫微诏下。急唤天书使者。令赍瑶检降彤霞。重到汉皇家。

大中祥符五年(1012)十月,真宗于延恩殿设道场,并称“天尊下降”,大事庆贺,柳永也写了《玉楼春》唱出庆贺之景。天禧三年(1019),真宗立赵祯为太子,他又写一首《玉楼春》:

星闱上笏金章贵,重委外台疏近侍。百常天阁旧通班,九岁国储新上计。

太仓日富中邦最,宣室夜思前席对。归心怡悦酒肠宽,不泛千钟应不醉。

更别说重大节日和纪念日了,柳永尤其擅长用慢词写热闹的人间烟火,当然还有当时燕乐中最受欢迎的恋情闺情主题作品。无论是热点主题还是慢词歌唱,柳永开创了文人写民间词的独有审美范式,长短句自然通俗而动听,才让他成了为北宋词人中的“顶流”。

灿若繁星的北宋词坛,柳永凭什么当“顶流”?

二、创意技法作新声

柳永作词能受教坊乐工所欢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音乐艺术才能。

首先,他词中语言的音乐性强,依词牌唱出来好听。

词这种体裁是“依曲定体”的,因此音韵和节奏感与词乐契合度越高,唱出来就越好听。柳永的词作中,而且运用了很多的叠字和领字。

以《蝶恋花》为例: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词中的“细细”“黯黯”都是叠字。

领字是为了词在唱的时候更有节奏,起到语气上下停顿的作用。在柳永的慢词中常见的领字如: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八声甘州》)

念去去,千里烟波。(《雨霖铃》)

柳永词中有节奏的“领字”大多是自己信手填来的,在柳永之前,从来没有双声叠韵和领字使用得如此随性自然的文人。

这还不够,柳永还自己作曲。

《苕溪渔隐丛话》卷一引《后山诗话》有云:

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

李清照也在《词论》中表现出对柳永的肯定:“……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

上面两份文献中都提到了柳永的“作新声”,即自己创作曲子,作“自度曲”。相传在汴京游历时柳永有一红颜知己虫娘,一日不知何故惹她生气了,哄不好那种,柳永无奈,只得为虫娘写了首自度曲《征部乐》,让京城里教坊的乐工们传唱,这样富有才情而浪漫的举动立刻哄好的虫娘。那首千古流传的《雨霖铃》,柳永也是根据唐代的杂曲歌辞改变节奏,自行创作而成。

一位文学才子,词曲俱佳,有魅力,又拥有源源不断的创作力,真的是很有竞争力的“顶流”。

灿若繁星的北宋词坛,柳永凭什么当“顶流”?

三、与民同乐和士人本心

如果说柳永的才情真的仅限于亲近民间词和炫技,那么他的词可能和许多时代普通的流行文学一样,很难做到传唱千年。柳永的作品中,最难得的是流俗语言之下的一颗士子之心。

1、知情识趣的书生

若说“与民同乐”,大家第一个想到的是欧阳修和《醉翁亭记》,柳永又是怎么“与民同乐”的呢?

欧阳修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写艳词,其词中的女子也是宜修美好,但他可能对女子到底在想什么没有特别大的兴趣,文人饮酒狎妓,第二天酒醒脑子里还是庙堂之事、文章之法。欧阳永叔的词再艳,闺怨、伤别多是类型化的感情,而柳永词中的女子却更生动,脱离了士大夫词作里女子的托喻功能和理想色彩,甚至有些日常:

镇相随,莫抛躲,针线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定风波》)

有时携手闲坐,偎倚绿窗前。 (《促拍满路花》)

柳永也是文人,但因为教坊、青楼楚馆中的生活他更了解,也离那些女子的生活更近。对很多民间艺人和百姓来说,柳永不是高高在上的文人老爷,或是虚无缥缈的偶像,而是和他们生活差不多的可爱书生。

就是这种对女子情感的理解,才能让许多歌女崇拜和欣赏柳永。

而柳永与民间的亲近,也不仅仅是在与青楼楚馆的女子相交方面,他的词作中,也有很多用民间小调唱百姓生活的词作,如:

小镇西犯

水乡初禁火,青春未老。芳菲满、柳汀烟岛。波际红帏缥缈。尽杯盘小。歌祓(fú)禊,声声谐楚调。

路缭绕。野桥新市里,花秾伎好。引游人、竞来喧笑。酩酊谁家年少。信玉山倒。家何处,落日眠芳草。

这首词写在上巳节的踏青之时,上片踏春所见自然胜景、春游放歌,下片写路上行人欢笑的热闹场景,为酒和欢笑所醉,眠在芳草之间。这种热热闹闹的尘世生活唱出来也让人倍感温馨,语言又自然浅近,《小镇西犯》本就是民间乐,百姓听来也能跟着唱,不也是一种“与民同乐”吗?

柳永一直喜欢亲近这种人间烟火,这就难怪他入仕以后在地方做官都做的不错。

柳永五十一岁入仕,曾在余杭担任县令,清嘉庆《余杭县志》卷二一《名宦传》引旧志云:

柳永字耆卿,仁宗景祐间余杭令,长于词赋,为人风雅不羁,而抚民清静,安于无事,百姓爱之。建玩江楼于南溪,公余啸咏,有潘怀县风。

其中“抚民清静,安于无事,百姓爱之”可见柳永任余杭县令时的确政绩斐然,他在做定海盐监的时候,还曾写过揭露盐工困苦生活的长诗《煮海歌》。真切地关爱老百姓的生活,这也许和柳永长时间生活在百姓之间有莫大的关系。

2、听见秋声的旅人

同作文人词,晏殊是瞧不起柳永的,觉得他低级,但后来的苏轼却觉得他有“不减唐人高处”的地方。我想柳永的“高处”,在他落第离开京城、开始宦游生涯以后,词中有时可见。

中年以后的柳永,总是在羁旅行役的途中。这个时间段的柳词有一些开阔之境,《八声甘州》也是写在这个时候: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苏轼就曾对柳永“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赞不绝口,而如今目观全词,其实更可见其“高”处:“潇潇”“苒苒”都是叠字,结合清秋雨后之景,吟诵起来有景色与声音纷至沓来之感,不禁让人想到秋日的雨后是晴天吗?柳七郎看见了什么?这就到下句了: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霜风,冷落,残照。秋雨后不是晴天,是肃杀,是刺骨的冷,是照见自己在时间里无可遁逃地衰败和残破的灵魂。

唐诗里总是有这种兴象之美的,李白的轻快在小舟中,所以他写“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同在三峡之间,杜甫却心怀忧虑,所以他写“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词至柳七郎,羁旅愁思推动了他拓宽气象的笔力,造就了“为伊消得人憔悴”之上的柳永。读到了这样的柳词,便知结尾“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所写的可不仅是儿女之情的愁绪,而还有士人悲慨的情致了。

其实在柳永的羁旅词作中,有许多类似的词句,如《玉蝴蝶》中有“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阑久。”也可见兴象之感。因此近代词评家郑文焯对柳词评价颇高:

其神观飞越,只在一二笔,便尔破壁飞去。

所以别担心七郎这个“顶流”被时间淹没,才情傍身,岁月消磨之下,词坛中依然能留下他这颗明亮的星辰。

灿若繁星的北宋词坛,柳永凭什么当“顶流”?

四、不适宜官场的弱点

作词、做官,好像柳永都有长处。已经入仕,他为什么只做到屯田员外郎?

因为柳永有致命的弱点。

不知道大家现在在工作中是否遇见过这样的人:擅长做事,对工作任务很认真,能和同事打成一片,却对与领导相处却有些不得要领,总是不经意间做不合适的事,惹人不高兴。这样的人可能同事下属都喜欢,但领导不喜欢,即使有的领导宽容愿意重用,但防不住他自己会惹祸“踩雷”。

柳永某种程度上就有这种特点,65岁的他成为了百姓爱戴的好官,却因为一个不经意的作品得罪的宋仁宗,彻底断送了自己的仕途。

源于一首写在庆历三年的《醉蓬莱》: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发生了什么呢?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八《事志》载:

柳三变……皇佑中,久困选调,入内都知史某爱其才而怜其潦倒,会教坊进新曲《醉蓬菜》,时司天台奏老人星见,史乘仁宗之悦,以耆卿应制.耆卿方冀进用,欣然走笔,甚自得意,词名《醉蓬菜慢》.比进呈, 上见首有“渐”字,色若不悦。读至“宸游凤辇何处”,乃与御制《真宗挽词》暗合,上惨然。又读至“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掷之于地。永自此不复进用。

正值宋仁宗生病刚好,又逢天上有吉祥星象,宫内史都知想用才子柳永的词来讨仁宗欢心,结果词作呈上,惹得仁宗大怒。

柳永这首《醉蓬莱慢》到底问题在哪?其实这件事还真的与他作词不太懂避讳有关。

《宋会要辑稿·礼二九》之三十到三十一载:仁宗为真宗写的悼词,后几句有:

俨时巡之仙仗,执川逝之宸仪。呜呼哀哉!攀鼎龙兮莫皇,瞻幄凤兮何有?

“宸游凤辇何处”和“逝之宸仪”基本意思相同,甚至有心之人可以说它“融梗”了。那为什么“上见有‘渐’字,色若不悦”呢?因为皇帝病危叫“大渐”啊。仁宗本来就有点被迫害妄想症,看到“渐”字当然不快,结果往后读,居然还“太液波翻”,就气得掷之于地:“翻”这不是倾覆朝廷吗?好你个柳三变,在这种好日子里先提先皇之死,又咒我病危,再咒宫廷倾覆,你想干什么?

后果可想而知。

仕途不畅以后,柳永词作的意象也发生了一些变化,例如晚年在关中小令《少年游》:

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少年时。

这首词在后人对《乐章集》的笺注中,有人认为在中年,有人认为在晚年。我个人比较偏向后者,因为这首词的上片情景确实有一种极致的落拓,似望念断绝,眼前所有都落空。

归云一去无踪迹,他已经不再是“幸有意中人,堪寻访”的少年人了。

才子词人,白衣卿相,都成为了传说。

留在宋词史浩瀚的星空里,等待后人的观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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