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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胜高|《湘君》《湘夫人》祭楚地祇考

 杨关桥 2020-06-09
《湘君》《湘夫人》祭楚地祇考

摘要:

从《湘君》《湘夫人》的描写来看,湘君、湘夫人先后抵达祭祀地北渚,接受楚人的礼敬后,一起回到九嶷山。作品中反常的景观描写,正是夏天江水泛滥场景的艺术再现,“二湘”当是楚地祭祀地祇、祈求洪水消退的祭歌。

关键字:

《湘君》;《湘夫人》;祭义;湘水;湘山;楚地祇

《九歌》中湘君与湘夫人的祭祀性质,历来争论不一,主要在于对湘君、湘夫人的神格认识不同。秦始皇二十八年(前219),至湘山祠,问博士,对曰湘君为“尧女,舜之妻”;[1]西汉刘向《列女传》遂以舜之二妃为湘君;东汉王逸《楚辞章句》又以湘夫人为舜之二妃,湘君为湘水神。唐司马贞《史记索隐》推论“夫人是尧女,则湘君当是舜”。[2]唐代韩愈始怀疑湘君为舜的传说,提出湘君乃娥皇,湘夫人是女英,[3]王夫之《楚辞通释》以湘君为水神,湘夫人是水神妻,与舜及二女妃无涉。赵翼认为二湘乃“楚俗所祀湘山神夫妻二人”,[4]犹如祭祀泰山府君、城隍神之类一样。上述诸说的形成,主要是从外部史料寻找证据,忽略了《湘君》《湘夫人》中的文本细节。我们可以从文本分析入手,结合其中提到的祭祀之礼,对“二湘”的祭义进行更为深入的分析。


一、湘君“北行”与九嶷山


最早对湘君的神格进行讨论的是秦博士,《史记·秦始皇本纪》载:


之衡山、南郡。浮江,至湘山祠。逢大风,几不得渡。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于是始皇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赭其山。上自南郡由武关归。


这是传世文献中对湘君、湘山关系进行准确描写的关键文本,从中可以看出诸多线索:

第一,秦始皇所至于湘山,并非洞庭君山。《史记正义》引《括地志》言“二妃冢在湘阴北一百六十里青草山上”,又引盛弘之《荆州记》云“青草湖南有青草山,湖因山名焉。”以为湘山乃青草山,并说“山近湘水,庙在山南,故言湘山祠”。[5]据秦博士言,湘君为尧之二女,在于其以为秦始皇所至湘山祠为二妃冢,其定青草山为湘山,显然有误。湘山为楚地名山,不当为洞庭湖中之青草山。《史记·五帝本纪》载黄帝曾“南至于江,登熊、湘”,《封禅书》言:“及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于是自殽以东,名山五,大川祠二。曰太室。太室,嵩高也。恒山,泰山,会稽,湘山。”将湘山与嵩山、恒山、泰山并列,足见湘山为秦汉时的名山。又载:“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曾第二次登上湘山。始皇巡狩天下,遍祀名山,湘山曾为黄帝所祀。《史记》所载秦始皇过衡山、荆州而至于之湘山,断非洞庭湖之青草山。

第二,湘山祠所祭不当为湘水之神。秦始皇欲祀湘山,遂问湘山之神为何?可见此书所谓湘君,当为湘山之神,而非湘水之神。而《史记》所载“几不得渡”,乃渡江不顺,非秦始皇未至于湘山,否则何以令刑徒伐其树、赭其山?

第三,此事发生在始皇二十九年(前218),也就是秦始皇统一全国的第三年。此时随秦始皇出行的博士,乃秦出。其并不熟悉楚地祭祀,对秦始皇湘君何神的问答,只能以“闻之”对答,不能像随秦始皇东游论封禅时的引经据典。既说明湘君不必定就是舜之妻,也不能说明湘山所祠的必然是舜之女。秦始皇在听闻了湘君为舜之二女之后,即下令伐木毁山。这又说明,在秦始皇心目中,舜之二女不应当为湘山之神,方才不甚畏惧而伐之。查《九歌》《九章》《招魂》中的“君”皆指男性,自古亦少女性神称君的例子,何况君与夫人并称。这也说明,湘君不可能是二妃。

第四,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26),秦始皇第二次至于湘山。这一记载是有差异的。《封禅书》言:“后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不得,还至沙丘崩。”《秦始皇本纪》则载为:“十一月,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上会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颂秦德。……还过吴,从江乘渡。……自琅邪北至荣成山,……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明确说秦始皇登九嶷山祀舜。一言湘山、一言九嶷山,前云“南至于”,当最南抵达湘山。据秦汉史籍,九嶷也在领土之南。《史记·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自陈以西,南至九疑,东带江、淮、谷、泗,薄会稽,为梁、楚、吴、淮南、长沙国:皆外接于胡、越。”以九嶷外为化外之地。《淮南子·原道训》说:“九疑之南,陆事寡而水事众,于是民人被发文身,以像鳞虫,短绻不绔,以便涉游,短袂攘卷,以便刺舟,因之也。”《汉书·武帝纪》言:“(元封)五年冬,行南巡狩,至于盛唐,望祀虞舜于九嶷。”九嶷也是秦汉的最南端,《封禅书》所谓湘山当为泛指,秦始皇巡狩的最南端应该是九嶷山。

九嶷山为湘地名山。《山海经·海内经》言:“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渊,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长沙零陵界中。”《海内南经》又云:“苍梧之山,帝舜葬于阳,帝丹朱葬于阴。”张揖注《汉书》引《山海经》:“九疑之山有五采之鸟,名曰鹥鸟也。”[6]汉郊祀歌《华烨烨》描写神仙降临的宏大场面,其中写道:“神之揄,临坛宇,九疑宾,夔龙舞。”[7]提及九嶷神灵,秦皇、汉武曾望祀于此,其又被传为南方之仙山。司马相如《大人赋》:“历唐尧于崇山兮,过虞舜于九疑。纷湛湛其差错兮,杂沓胶輵以方驰。”想象九嶷山上群神如云。张华《博物志》以九嶷山为坐标,陈述四方异物,言“羽民国,民有翼,飞不远,多鸾鸟,民食其卵。去九疑四万三千里”;又言:“止些山,多竹,长千仞,凤食其实。去九疑万八千里。”[8]《括地图》云:“孟亏人首鸟身,其先为虞氏驯百禽,夏后之末世,民始食卵,孟亏去之,凤凰随焉止于此。……去九疑万八千里。”[9]汉唐间神仙传说,亦多有九嶷之说,如《神仙传》载汉武帝登嵩山,见仙人自称“吾九嶷之神也,闻中岳石上菖蒲一寸九节,服之可以长生,故来采之”。《真诰》载晋穆帝升平三年(359)有萼绿华者降生,“云为九嶷山中得道罗郁”。《集仙录》亦载鲁妙典为九嶷山女官,《太平广记》载薛玄真、苍梧女道士王妙想、九疑道士王方古,缑仙姑等遇仙、成仙事,足见九嶷山被视为仙人聚集之所。

在楚辞中,九嶷山也被视为神山。屈原在《离骚》里,先是“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然后一游昆仑。又写巫咸降神:“百神翳其备降兮,九疑缤其并迎”,再登昆仑。九嶷山不仅是群神降临之所,也是登天之处。在《远游》中,作者也是写“指炎神而直驰兮,吾将往乎南疑”之后,然后述与天神交往之事。《九怀·陶雍》也写道:“吾乃逝兮南娭,道幽路兮九疑。”以南至九嶷作为出路,可见九嶷山在先秦楚人心中的崇高地位。

《湘夫人》中“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的描写,也透露出九嶷山与湘君、湘夫人之间的直接关系。先来看《湘君》中对湘君行程的描写: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 ,荪桡兮兰旌。

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桂棹兮兰枻,斲冰兮积雪。……

晁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10]


诗作描写湘君从沅、湘源头出发,驾着飞龙,顺江而下,转过湘水进入到洞庭湖,看到了涔阳、澧浦。看到江上“石濑兮浅浅”“斲冰兮积雪”,行舟困难,便“夕弭节兮北渚”,盘桓于洞庭北边的小洲上。

在《离骚》中,屈原“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其南征溯沅、湘南下,到了九嶷山。在《湘君》中,湘君则乘船沿着湘水北上,抵达了洞庭湖。《山海经·海内东经》:“湘水出舜葬东南陬,西环之。入洞庭下。”司马迁言自己“窥九疑,浮于沅、湘”,[11]曾至于此。《史记索隐》释沅、湘:“《地理志》湘水出零陵阳海山,北入江。沅即湘之后流也。”《史记正义》引《说文》言:“沅水出牂牁,东北流入江。”[12]依《水经注》所载,湘水出零陵始安县阳海山,汇集承水、洣水、漉水、沩水、资水、微水等,北至巴丘山入于江,在其“过泉陵县西”处,有营水注入,此水“出营阳泠道县南山,西流径九疑山下,蟠基苍梧之野,峰秀数郡之间”,融汇其它溪流后,“西北流,注于湘水”。[13]由此可见,屈原南征,正是溯湘水抵达九嶷山,而《湘君》北行也是顺着湘水北上洞庭。这样我们就有理由相信,湘君来自九嶷山,而不必是湘水神。


二、湘夫人“筑室水中”之意


《湘夫人》开篇写湘夫人应约降临洞庭北渚:“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她也到了湘君盘桓过的江皋,“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说有人在等待自己,希望能一起远逝。在这过程中,出现一段奇异的景物描写: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鸟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湘夫人看到秋天的洞庭湖波浪翻滚,秋叶纷飞,更令她惊讶的是鸟聚集在水草之间,而渔网却挂在树上。这种景色令她感到不解,她飞上水草,继续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潺湲,王逸、洪兴祖不注,实为水流激越貌。汉武帝面对黄河决口所作之《瓠子歌》:“河汤汤兮激潺湲,北渡污兮浚流难。”颜师古注:“潺湲,激流也。”[14]张衡《思玄赋》言:“乱弱水之潺湲兮,逗华阴之湍渚。号冯夷俾清津兮,棹龙舟以济予。”皆状水流湍急。《湘君》云:“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云中君》亦有此句,洪兴祖注:“屈原感女媭之言,外欲变节,而意不能改,内自悲伤,涕泣横流也。”[15]宋玉《九辩》:“倚结軨兮长太息,涕潺湲兮下沾轼。”潺湲亦有横流之态。湘夫人看到江水横流湍急,增加了更大的疑惑:麋鹿为何在庭中食草?蛟龙为何游到水边?王逸言:“麋当在山林,而在庭中,蛟当在深渊,而在水涯,以言小人宜在山野,而升朝廷,贤者当居尊官,而为仆隶也。”[16]他过分了强调此诗的政治意味,而没有注意到《湘君》中的类似描写: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桂棹兮兰枻,斲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

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17]


湘君沿江北行,也是对江水泛滥感到无奈,也期望江水能够波平浪静,能够“安流”,而且在到达洞庭北岸时,却发现“遭天盛寒,举其棹楫,斲斫冰冻,纷然如积雪,言己勤苦也。一云斲曾冰”“徒为勤苦,而不得前也”。[18]湘君只好停船,他不得不从水中采捞薜荔草、从树丛中拣起芙蓉花,徘徊在洞庭湖北岸附近。薜荔本缘木而生,芙蓉本生于水中。薜荔草漂于水中,芙蓉挂于树梢,实为洪水泛滥之情形。而鸟集屋上,水绕堂下,乃“言己所居,在湖泽之中,众鸟舍止我之屋上,流水周旋己之堂下”,[19]实则洪水淹没庭院,堂前积水一片,水鸟栖江房顶。这和《湘夫人》中鸟萃苹中、罾挂木上的景致一样,正是洪水肆虐所引起的反常景象。

(洞庭渔隐图)

湘夫人与湘君不同的是,她显然是一位水神,不仅能够轻盈地降于北渚,而且能够飘在湖泽满布的白苹上远望,“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与湘君看到江水横流便无可奈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说明湘夫人正是水神。而且,比较《湘君》和《湘夫人》中的洪水描写,正能看出洪水消退的过程:湘君发出了令沅湘无波、江水安流的命令后,洪水似乎并未散去,湘君抵达洞庭湖北焦急等待。而湘夫人登场后,看到了长江水流湍急,洞庭波浪涌起,一方面想到了“佳期”“公子”;另一方面则镇定自若地观察,摈退流水,使糜食庭中而不再水绕堂下,使蛟游回岸里而不再鸟萃屋上,然后她开始在水中,用各种各样的香草建起了一座美丽的宫殿,不仅表明了她是一位湘地水神,而且有消弭洪水的能力。

值得注意的是,湘夫人刚降临到洞庭湖北渚时,她说“与佳期兮夕张”“沅有茞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在建造水中宫殿之前也在想:“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宫殿建成之后,她则“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20]这些描写湘夫人感情生活的语句,透露出一个信息:那就是湘夫人希望能够遇到自己的心上人,能够和他一起离开。她在筑室之后,又飞临到了九嶷山,被许多仙人一起迎接。这说明,她消弭洪水之后,再次回到九嶷山。

由此可见,《湘君》和《湘夫人》描写了湘君从九嶷山沿着湘江北征、期待湘江安流;湘夫人降于洞庭湖畔,使江水退却后,逝于九嶷的场景。湘君是作为湘山之神出现的,而湘夫人则是楚地水神。“二湘”中反复描写的反常景观,实际是洪水泛滥的场景。祈求洪水消退,正是楚人祭祀湘君、湘夫人的主要原因。

(洞庭春色)


三、《湘君》《湘夫人》祭义


湘君、湘夫人既然能够消弭洪水,那么,“二湘”的祭义是什么呢?

第一,二湘当是楚地山川之神。《湘君》和《湘夫人》的结尾分别有一段唱词: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

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

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湘君》)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湘夫人》)


这两节内容大致类似,当是祭祀后巫者的祝词。“二湘”开篇,先是巫师祈祷湘君、湘夫人降临,以消弭洪水。然后以二湘口吻的唱词,描述了降临到离去的过程。最后是巫者的合唱,描述的祭祀的场面。由于《湘君》中湘夫人尚未出现,巫师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下女,当为神女。《离骚》言:“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后列虙妃、有娀氏之女、虞之二姚等神女,乃巫者期望湘夫人降临。在《湘夫人》中,写的是湘夫人在消除洪水后“将腾驾兮偕逝”,至于九嶷山,巫者合唱言“将以遗兮远者”。最后的“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正是祭祀的结束语。

这场面透露出《湘君》《湘夫人》中所写的沉埋玉帛,正是祭祀山川的仪式。《湘君》结尾,写将“玦”沉于水中、将“佩”留于醴浦。依据王逸注:“玦,玉佩也;佩,琼琚之属也。佩,一作佩。玦、佩,朝服之饰。”[21]沉玉水中,为祭河仪式。《穆天子传》记述穆天子祭河礼:“官人陈牲五□具,天子授河宗璧,河宗伯夭受璧,西向陈璧于河,再拜稽首。”[22]《管子·形势》也言:“山高而不崩,则祈羊至矣;渊深而不涸,则沉玉极矣。”汉武帝元光三年(前126),“自临决河,沉白马玉璧于河”,作《瓠子歌》:“搴长茭兮沉美玉,河伯许兮薪不属。”[23]沉玉祭水、采香草相赠。湘君所描写的“捐余玦兮江中”,也是沉玉于水;“遗余佩兮醴浦”,乃埋玉于土。《湘夫人》结尾写捐袂、褋,依洪兴祖注,“袂,衣袖。……褋,襜襦。”[24]朱季海认为言“帝乙归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证明捐袂、褋亦为祭河仪式,过于辗转。[25]《周礼·春官宗伯·肆师》言祭祀山川“用玉帛牲牷。”《湘夫人》中“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醴浦”,袂、褋乃丝织品,乃以帛衣之状沉埋,来祭祀山川。

(洞庭秋风)

第二,湘君、湘夫人都曾到北渚逗留。《湘君》:“夕弭节兮北渚。”《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渚,水中小洲、小岛。湘君、湘夫人一乘舟前来,一翩翩降临,先后至于洞庭湖中的小洲。《湘君》开篇巫师唱道:“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洪兴祖注:“中洲,洲中也。水中可居者曰洲。”[26]乃祈祷湘君降临于祭坛,并能够使“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流露出祭祀的用意,在于祈祷江水能够安流。

第三,湘君、湘夫人相会于君山。《博物志》言:“洞庭君山,帝之二女居之,曰湘夫人。又《荆州图经》曰,湘君所游,故曰君山。”[27]言湘君、湘夫人常至君山。君山在洞庭湖东北角,又名洞庭山,即司马节所谓青草山,据北岸约12公里,与岳阳楼隔湖相望。北渚为洞庭湖中的君山。

第四,按照礼制,夏日于泽中方丘上祭地祇,主要由埋玉和沉玉组成。祭祀地祇的场面。上古于水中小洲所祭者,正是地祇。《周礼·春官宗伯·大司乐》:“夏日至,于泽中之方丘奏之。若乐八变,则地示皆出。可得而礼矣。”《汉旧仪》:“古之祭地泽中方丘也。礼仪如祭天”[28]。唐杜佑言:“夏以五月祭地祇。……周制,大司乐云:‘夏日至礼地祇于泽中之方丘。’其丘在国之北。礼神之玉以黄琮,牲用黄犊,币用黄缯。王及尸同服大裘。”[29]历代于泽中祭祀土地山川之神。《湘君》《湘夫人》结尾所写的沉埋玉帛,正是祭地祇的礼仪。

第五,从出土所见楚简来看,楚人祭祀系统中,列于司命之前的正是后土。如望山简42:“举祷于太一环,后土司……”简54:“后土、司命,各一小环。”简57:“与祷太备玉一;后土、司命,各一少环;大水备玉一环。”包山简213:“后土、司命、司祸,各一小环。”包山简237:“后土、司命,各一牂。”这里所谓的“后土”列于太一、司命之间,与后世祭祀系统中的后土相同。秦家嘴简99:“地主、司命、司祸,各一牂。”天星观简10、33、43、105、614:“司命、司祸、地主各一吉环。”汤漳平将楚墓竹简与《九歌》神系进行比较后,认为湘君、湘夫人为二天子,[30]由于楚墓竹简、历代祭祀中地祇的存在,湘君、湘夫人无论如何,都无法解释为二天子。故“二湘”当是楚地的山川之神。

第六,按照《山海经·中山经》记载,洞庭周围的山川早已形成了固定的祭典:“洞庭、荣余山神也,其祠:皆肆瘗,祈酒太牢祠,婴用圭璧十五,五彩惠之。”其中便包括“帝之二女”居住的“洞庭之山”。《竹书纪年》载尧曾咨询四岳而择立舜,舜即位后又曾巡狩四岳,“类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辩于群神”。[31]也就是说,在舜时,祀山川已成为祭祀常典。依《山海经》通例,神灵所居,多司其地,由巫者祭之。所以,“帝之二女”应该在舜时已成为神灵。湘君居住在九嶷山,九嶷山又是来往天地之间的通道。舜南巡苍梧,曾赴此祭祀山川之灵。由此便可排除舜为湘山之神的可能性。

(洞庭风细)

第七,湘君、湘夫人最初并非配偶神。首先,按照楚地男女巫娱神的习俗,是以人娱神,而不是以神娱神。其中幽怨伤感之辞,当是巫祈神时相诉慕神之语气,非皆神灵之形态。《九歌》所写得多是人神对话,至多是人娱神,不是神神恋爱的场景。其次,湘君、湘夫人是先后降临于北渚的,一来自九嶷,一归于九嶷。再次,尽管《湘君》有“思夫君”,但从楚辞通例看,夫常作为语助词。如《离骚》有“导夫先路”“纫夫蕙茝”“法夫前修”等,《云中君》有“思夫君”。王夫之《楚辞通释》:“称夫君者,亲之之词,犹言阿翁阿母。”[32]金开诚批驳旧说将之释为“丈夫”之“夫”,由此推断写人神之恋,尤为荒唐。[33] 故“思夫君”当为“思君”。最后,《湘君》中“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乃湘君之词。随后的“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则为巫女诉思神之苦。其中相思对话,皆巫、神相怨相交之词,而非二神在民间的缠绵怨恨。

由此来看,《湘君》《湘夫人》当为楚人祭祀楚地山川之神的祭歌,其中湘君居于九嶷山,其为山神,只能乘船而下而至于洞庭湖,观察洪水,而招致湘水之神。湘夫人为水神,其至于洞庭湖,看到江水泛滥,筑室水中,而使得江水安流,然后回到九嶷山。《湘君》《湘夫人》结尾相似的歌辞,表明楚人以沉玉于水的方式祭祀山川之神,意在消弭洪水。

原文以《湘君湘夫人的神格与原型》

刊于《国学研究》第二十一卷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8年版

参考文献:

[1] 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48页。

[2] 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49页。

[3] 马伯通:《韩昌黎文集校注·黄陵庙碑》,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287页。

[4] 赵翼:《陔余丛考》卷十九《湘君湘夫人非尧女》,第367页。

[5] 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248页。

[6] 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一十七《司马相如列传》注引,第3037页。

[7] 班固:《汉书》卷二十二《礼乐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版,第1066页。

[8] 张华:《博物志校证》,北京:中华书局,第39页。

[9] 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九百一十五《羽族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4058页。

[10] 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二《湘君》,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0-63页。

[11] 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第3293页。

[12] 司马迁:《史记》卷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第2490页。

[13] 郦道元:《水经注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893页。

[14] 班固:《汉书》卷二十九《沟洫志》,第1683页。

[15] 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二《湘君》,19第61页。

[16] 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二《湘夫人》,第66页。

[17] 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二《湘君》,第60-63页。

[18] 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二《湘君》,第62页。

[19] 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二《湘君》,第63页。

[20] 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二《湘夫人》,第68页。

[21] 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二《湘君》,第63页。

[22] 王贻梁,陈建敏:《穆天子传汇校集释》卷一,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第41-48页。

[23] 司马迁:《史记》卷二十九《河渠书》,第1413页。

[24] 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二《湘夫人》,第68页。

[25] 朱季海:《楚辞解故》,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91页。

[26] 洪兴祖:《楚辞补注》卷二《湘君》,第28页。

[27] 张华:《博物志校证》卷六《地理考》,第73页。

[28] 孙星衍等辑:《汉官六种》,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99页。

[29] 杜佑:《通典》卷四十五《方丘》,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256页。

[30]  汤漳平:《再论楚墓祭祀竹简与〈楚辞·九歌〉》,《文学遗产》,2001年第4期。

[31] 司马迁:《史记》卷一《五帝本纪》,第24页。

[32] 王夫之:《楚辞通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28页。

[33] 金开诚:《屈原辞研究》,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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