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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兄弟

 老沈阅览 2020-06-11
            郑宪

   我兄他弟。

   那天,母亲说起弟小名,叫“潔”。潔是“洁”的繁体。20世纪50年代中,对父亲的历史问题,组织上给了他清晰的正面结论。寰宇一下廓清的喜悦。正逢弟将呱呱坠地,父亲感慨系之,说质本潔来,做新社会干净清白的人,是幸福的。弟若出来,就取名“潔”。落地后是男生,再思忖,“潔”有女生的阴柔,故弟正式名为“坚”,是在“潔”基础上喻正义、刚强、坚定的意味。“潔”则成小名。我们的广东阿婆用广东话习惯叫小囡,有个前缀“阿”,连一起成“阿潔”。

   这段家事典故,从母亲嘴里回忆而出,我说这可牵涉一起几十年的冤假错案了:我从没在叫弟时有“阿潔”概念,我叫的是“阿坚”啊。我请母亲用上海话读“阿坚”和“阿潔”,母亲笑了:“读起来是听勿出。”然后去问弟,说几十年我都叫你 “阿坚”,你怎么成了“阿潔”?他轻描淡写,“我早知道。老爸没跟你说过吗?”

   从小,我瘦他胖,我高他略矮,我强势他温驯,我高声他低音。我们都爱打乒乓球,我重输赢他无所谓胜负。我文科脑子,他理科料。他象棋水平,从一入小学我就无法与其抗衡。他气我的一句话:“你每个棋子后面要走的三步棋,我全晓得。”

   而父亲自身的“潔”,在特殊年代则被深扎一刀,一度定性为“敌特”。那时我和弟都在读小学。便想起一条路:东安路。这条路现在宽阔,50多年前则僻静,是条沥青小路。靠近肇嘉浜路一头,是上海第一医学院。那时的医学院,半乡下状态,恬淡安静。学院里有茂盛的树,不平坦的水泥地和绿色草坪,往来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小时养蚕,我带着弟,到学院角角落落寻桑叶,采了桑叶被看护绿化的人逐骂,产生一种紧张、勇敢加逃脱后的欢乐。

   我们家在肇嘉浜路上,向南直面东安路。一眼望去,能看到医学院进出人流,时稀时稠。望医学院位置,是路的一个弯头,弯头后面延伸出去的路,看不到了。有段时间,母亲给我和弟一个任务:每天傍晚在肇嘉浜路口,盯住东安路医学院方向,用眼光为父亲到家前“最后一里路”保驾护航。正常情况下,傍晚五点半下班,父亲结束一天监督劳动,换衣,骑辆26吋旧自行车,半个小时后出现在医学院路弯头。父亲高大稳重,端正骑在车架子上,戴四方眼镜,上身蓝色中山装,下面黑色长裤,裤脚管用两只晾晒衣服的木夹子夹住,两脚交替往前蹬,风吹裤脚管,会胖胖地鼓起来。待人入安全地域,比我小两岁的弟对我说:“阿宪,他来了。”弟叫父亲为“他”,叫我“阿宪”。我们撤退,保驾护航任务结束,在父亲抵达前,回家报平安与母亲。

   有时,等不到父亲。天黑了,东安路医学院的路弯头那里,也不出现父亲的身影。肇嘉浜路家门外,有个半人高已废弃的消防栓座,暗铜色,两边伸出圆管子,瘦的我,胖的弟,一人坐一边圆管上,肩并肩,屁股坐得生疼,望天色暗下来的东安路,昏黄的几盏路灯照路面。逢此我想:父亲会不会真的不回来?我将这可怕念头对弟讲,在暗色里,他听了有时担心得低声啜泣。

   我们后来的记忆不在一个频道。对东安路,对一起坐在消防栓座上等待当年落难的父亲,他一概“忘记忒了”。至于对“啜泣”的深刻记忆,他说了另一件事:小时候,在一次和父亲的乒乓比赛中,我输得很惨,哭得凶,这激起他对父亲的气愤,想,做父亲的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儿子一个球?人家孔融还让梨呢。但这话,从小寡言的他没说出口。

   在我们兄弟间历史上,有两件事,我曾对他意见大。一件是他谈恋爱。那年我刚结婚,他失恋。我看住筒子楼对面人家的小妹人好,面善,文静,还是上海工人桥牌队选手。年龄相当,兴趣应该也搭,一个象棋打遍天下少敌手,一个是高级桥牌手。弟先很不愿,感觉未从前段故事里走出来,后勉强说试试。一试有戏。那小妹以后过来,见我就叫“阿哥”,笑得灿烂。问“事体哪能了”,回答是很快乐的“行的”。问弟时,他很闷一句,“可以吧。”可是到后来,闷头一棍:他好马去吃回头草。失恋的前一位泪眼来寻他,他一溜烟屁颠颠回去了。小妹在我面前一遍遍抹着红红眼眶,说他为什么一夜间和她关系崩塌,却又一遍遍对我说:“不要讲他。他人太好,一定有难处。”她越这样讲,一段时间我越是恨弟到咬牙。

   再一件是考大学。恢复高考后,我入大学,转身撺掇他也去考。小学、中学和后来他读工厂技校,数理化取第一,对他是稀松平常事,考大学应手到擒来。但他在一个好工厂,有份好工作,安于现状。小时候他什么都听我的,指东不打西。为考大学,我枪顶到他腰眼上,逼他一起唱“翻身道情”。他竟不从,最后跟我急:“我们技校毕业的几个结拜兄弟,说好在电视机厂生死与共。”当年电视机厂可是黄金企业。后几年他才告诉我,他那几个技校考试时都仰仗他“标准答案”的结拜兄弟,大多弃他而去,读大学是一路,升官是一路,出国下海有几路。我吼他:“活该啊。”气死,为他人生路上的不争和退却。

   年轻,倏忽过了。激情燃烧的日子,烧过一阵也没了。亲情,因时间的长久,则隐入不言不语的淡漠中。各自有自己的故事,各家有自己的关注。尤其我弟,很内向的性格,口拙的表达,我们之间互相的守望,便显得遥远,不只是两地居住空间距离上的远,也包括心的留意牵挂。直到一个炽烈的夏日,我正整装,为几日后出国准备,弟媳来电话:“阿坚(潔)病了,很不舒服。我真害怕。”带哭腔的表达,让我心惊。速往。

   他竟在家烧煮晚餐,忙进忙出。对我的到来,有点吃惊,并给我端上切好的冰镇西瓜。他操心家里的人和事,女儿工作半夜回家,他日日去车站等。胖硕的身子,肥大的肚腩,粗胖的手指。晚上还去遛一条狗。我看到他对生活和家庭的眷顾热爱——很多年了,我第一次这样强烈感受。但他的病症骇人。在我面前气喘喘地坐下,我去搭他脉,忽停忽奔,忽快忽慢,一堆“乱码”。弟媳说前些天他出去遛狗,差点回不来,突然胸痛,全身盗汗,身上单衣可以拧出水。几次夜里,出一样状况,有“要憋死”的感觉。我又揪心又戳火:“你现在煮什么饭菜?”弟媳说:“煮饭事小,明天他一定要去上班。退休了,还要走路乘车去郊区工厂。好像厂里离开他不能活。所以搬你阿哥的救兵。”

   接下来的事,在我们逼迫下,他去医院。医生当场将其“扣押”:不即刻治疗,随时大面积心肌梗死。他做手术前检查,对我像做错事的孩子。60岁往上的人,还露出小时候有些顽皮的憨笑,并有当年嘲弄我象棋水平和他有差距的意味。叫我放心去国外。有医生,一切会安好。

   弟手术时我在国外,在国外一个很晚的夜。上海是白天。我祈祷,焦急等待,因为有风险存在。我相信医生。但我内疚,兄弟手足,兄弟有难,应在他身边守护,但我在几番犹豫后,也在弟一次次“太平无事”的保证后,踏上半年前就预定的旅程。再遥想:在我近40岁那年,因累积的疲惫,生了病,住医院。最难熬的日子,他来,守我两个通宵。尽管那两晚,我没说话——他不让我说话,他自己也没说几句。

   很晚的夜,我在遥远的国外,终于等到弟手术毕的心安消息,那边的弟媳还说:“阿坚(潔)一定要和你句话。”他说了,听来很轻很淡很缥缈的一句:“阿宪,没事了。”

   我的泪,瞬间流下来。

   我兄他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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