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

《捞》

    柏越站在江堤上，身前是一片呈45度向下倾斜的巨大斜坡，由水泥和石块砌成鱼鳞状，延伸到江边，在即将插入江水时兜起，形成了一条一米左右的沿江小路，由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栏与幽深的江水隔开。斜坡上有一道漫长的台阶连接堤坝与江边小路。

    此时已是黄昏，夕阳残照下，青灰和血红的云块纠缠在天际，仿佛在相互侵吞与扭打。柏越望过去，江边人迹寥寥，小路上散落着几条人影，似乎都在无所事事地凭栏远眺，在他正下方，两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安静地蹲在江边，仿佛在朝江水里窥探着什么。不远的江面，一艘漆成黑色的渔船一动不动地伏在水上，如同一块静默的斑点。

    柏越把目光朝江面的尽头投去，在视线能够抵达的最远处，江水拢聚成细细的一束，这时，他听到下面起了一阵骚动，把目光收拢回来，看到原本散布在小路各处的几个人呼喊着，不约而同地朝着他下方奔来，柏越短暂地怔了一下，蓦地意识到这些人奔跑的原因——刚才蹲在下面的两个小男孩不见了，离岸边三四米外的江面上，有两朵水花在翻腾。

    柏越顺着台阶快步跑到江边，男孩落水处已经围拢了五个男人，伏在栏杆上望着载沉载浮的两个孩子，却没有一个人下水援救。见柏越跑过来，几个人齐刷刷将目光对准了他，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黑瘦男人焦急地冲他喊了声：“你水性怎么样？能不能下去捞人。”

    柏越迟疑地摇了摇头，他的水性只能说是可以，在游泳馆的水池里倒是能游上二三十米，不过在如此深阔、宛如巨蛇般的浑浊江水里，他的确没什么把握。更何况现在已经是暮秋时分，江水已经有了些刺骨的寒意。

    水面上，四只苍白的小手在江面上胡乱抓挠着，瞬间沉没下去。

    “别他妈见死不救啊！”瘦子挥舞着两条细长的胳膊，仿佛一个乐队的指挥，“咱还是不是男人？还是不是人？小孩就快淹死了，咱就围在这看？我也就是不会水，哪怕稍微会一点狗刨我就下去了。”他的目光在几个人的脸上游来荡去，“就没一个会游泳的？”

    一个头发卷曲的胖子虎着脸，仿佛最后下定了决心，弯身褪下肥大的汗衫和短裤丢在脚边，抬起头憨厚地对众人说：“我水性一般，没什么把握，顶多救一个，有没有愿意跟我一道下水的？”

    他身边那个穿着印有硕大狼头的黑色t恤衫的年轻人举起了手，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跟你下去，行吗？”

    胖子像是受了感动，重重、但却亲热地拍了下他的肩，随后把目光转向柏越：“你呢？会游泳不，也下来搭把手吧，咱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柏越看看其他人，除了那个不识水性的瘦子，只剩下两个老者，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上，一个腰身佝偻，两只布满青筋和老年斑的枯手紧紧抓着栏杆，老眼昏花地朝水里张望着。另一个满脸通红，鼻头尤其红艳，一看就是刚喝过酒，嘴里不知在叨咕着些什么。看这两位老先生的尊容，根本无法指望他们下水救人，胖子想必也是看到这一点，所以才来问他。

    柏越实在不好回绝，想想三个人一起下水，问题应该不大，于是硬着头皮点了头。

    胖子露出笑容，也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随后跨过栏杆，深吸了一口气后跳入江中，水花四溅。黑t恤年轻人紧随其后，轻盈地一个猛子扎下去，没入水中不见。柏越脱掉外套和皮鞋，慢吞吞地钻过护栏，也跟着跳下去，一阵刺骨的冰凉瞬间击穿了他的身体，他觉得全身的肌肉似乎紧缩成一团。

    夕阳几乎沉没殆尽，只在天边的低处留下扁扁一条红亮，如同手电筒电池罄尽前挣扎的一线红光。天光黯淡下来，黑黢黢的水面上，那两个小男孩早已不见踪影，柏越挥动着胳膊奋力划水，朝方才男孩冒出水面的地方游去。

    哗地一声水响，胖子在他身旁钻出水面，踩着水冲他喊道：“估计是被水流带走了，你再往里面游游。”说完如同一只胖大的企鹅扎入水中。柏越茫然地朝江心游了十来米，呛了一口水，他手忙脚乱地紧划几下水。灰暗的江面在他眼前宛如冬天的夜空一样幽深宽阔起来，而且似乎在朝着四面八方不断延伸，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他感到一阵眩晕，牙齿咯咯地战抖起来，口腔里仿佛一面小鼓在敲。他慌乱地转了一圈才找到岸的方向，可那岸边仿佛变得极其遥远，护栏后那三条人影——瘦子与两个老人——都静谧不动，在昏暗的天色中显得面目不清，他们的身体仿佛同背后的黑暗黏在了一处。

    江水上漂浮着细碎的树枝和草杆，在他嘴边一荡一荡，柏越渐渐感到头昏脑胀，浑身的力气也像是被冰冷的江水吸走了，他决定放弃，正要朝岸边游去，忽然感到右侧的胳膊被人在身后一把拽住，他惊叫了一声，仓皇回头看去，黑t恤年轻人在他身后冒出一颗黑糊糊的头，他脸上挂着一层光亮的水膜，水波在他脖子下方缓缓荡漾着，他用耳语般的声音问柏越：“你往哪个方向游呀，小孩在前面呢。”

    柏越大口喘着气，由于寒冷，脸色开始发青：“我……我真顶不住了，救人就拜托你们了，我得……我得回去。”他想挣脱胳膊上那只手，但那五根钢筋般的手指却掐得更紧了。

    柏越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眼里透出灰蒙蒙的困惑。

    那人的身体隐没在水下，仿佛只有一颗孤零零的头颅被搁置在水面上，背后是一望无际的幽暗的水，以及哗啦哗啦，缥缈的水流声。年轻人歪着头，像是很不理解地望着柏越：

    “谁批准你上岸的？”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柏越双脚蹬着水，年轻人阴暗而疯狂的眼神令他惊恐而茫然。他再次甩动起胳膊，仿佛一条花蛇正盘绕在上面，他急于抖落它。“你放开我，我……我要上去。”挣扎中他又呛了一口水，痛苦地咳嗽起来，他感到自己快喘不上气了。

    胖子一下下划着水，从后面的黑暗里慢慢游上来。

    “怎么回事？”他游到柏越面前，“不救人在这里闲聊天，小孩都淹死了。”

    柏越如同见到了救星，更加使劲地挣着胳膊，满脸苦相地对胖子解释道：

    “我不行了，可是他拉着我不让我上岸。”

    “你不行了？你说的‘不行’是什么意思？”胖子眨巴着细长的眼，疑惑地问。

    “我以前就在游泳馆里游过，这里水太……太凉，我……没劲了。”柏越的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

    “你这是游泳技巧的问题。”胖子在水中一浮一沉，转向年轻人，“他是不是技巧问题？”

    “嗯，就是技巧。”年轻人点头表示同意。

    胖子转向柏越：“我跟你说，好多人就是这么在江里淹死的，本来就不会游，可人家一劝就下水，到后来只好淹死了。”胖子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柏越另一只手腕。

    一阵巨大的恐惧席卷了柏越的全身，到这时他才真正觉察到不对劲，他的眼睛由于惊恐而瞪大，露出大块的青色眼白，声音也在寒冷和恐惧的双重夹击下几乎连不成字句。

    “你们……到底……想……想干什么！”

    他挣扎着扭头朝江岸上眺望，但看到的只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暗，岸上的景象如木刻画一样轮廓不清。

    胖子露出一口茁壮的白牙齿，他在笑：“马上你就要死了，你怎么死的呢，你是因为抢救落水的小孩，最终体力不支而被淹死的。不过呢，你不会白死，两个小孩安然无恙地被我，”他用水淋淋的胖手指指年轻人，“和他，”又指指不远处那艘静默在暗影中的黑色渔船，“一起救上了那艘船，但非常可惜，你却不幸遇难了，岸边的老头亲眼目睹了你救人牺牲的壮举。”他像是很遗憾地摇了摇头，然后问柏越，“这样的悲剧为什么总是会发生呢？”

    “我衣服里有钱，还……还有个手机，都给你们，你们要是嫌少我还可以回家给你们拿，放过我行吗？我又不认识你们，害我

干什么呀！”柏越哭着哀求，温热的泪水滚落江中，为这条冰冷浩荡的水流增添了微不足道的一丝热度。

    胖子不再理会柏越，他对着同伴点点头，对方立刻意会，两人深吸一口气，一左一右夹着柏越沉入水中，江水无孔不入，像万千小蛇一样游进柏越的口腔、喉管、食道，进而充满了他的肺叶、胃、肠，他的腿在水下剧烈地蹬了七十多下，然后逐渐慢下来，直至停止，然后他便像一片枯叶似的悬浮在浑浊的江水中了。

    两人浮出水面，游到那艘黑色的渔船边，胖子伸手敲敲船帮，船舱内走出一个穿白衬衫的中年人，他身后跟着两个浑身湿漉漉的小男孩。中年人把男孩一一抱起放进江里，他们马上像小鸭子似的熟练地划起水，同两个男人一起向岸边游去。

    五分钟之后，他们上了岸，这时岸边已经多了一些人。

    两个小时后，柏越年迈的父母赶到江边，在一团乱糟糟的声音里，一个人凑过来告诉他们，他可以帮他们打捞儿子的尸体，不过需要收取一定的费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