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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胜高:赋法为诗

 zqbxi 2020-06-11

赋法为诗

赋、比、兴是中国诗歌的基本技法。按照朱熹的解释,赋是“敷陈其事而直言之”,“敷陈”类似我们现在所说的铺陈,是描写、记叙的基本手法。《诗经》里用铺陈手法最多,根据谢榛的统计,《诗经》用赋720次,比370次,兴110次。[1]“赋”的手法,比“比”“兴”两种手法加起来还多一半,说明赋是《诗经》时代结章的基本手法。我们以赋法来观察中国诗歌的演进,便能够理出中国诗歌演进的一条基本线索,也有助于我们理解如何搭建诗的基本框架。

一、以赋结章

以赋结章,就是把赋法作为一种句法来使用。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言赋的特征:“写物图貌,蔚似雕画。”虽然他说的是辞赋之“赋”,我们却不妨将之视为赋法的基本特征,即用铺陈的手法描绘事物的图貌,仿佛画画一样逼真。

首先,赋法善于铺陈过程。来看《诗经·邶风·静女》: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姝”是“美好”的意思,说美丽的女子在城门角等待自己。“爱而不见”是讲这个男子去了,这个女子却没有出现,藏起来逗他,这样,女子的调皮就显示出来了。男子“搔首踟蹰”,就在那里徘徊,男子的质朴也显示了出来。文学刻画中的人物想象,常常在不经意处落笔,在细微处见精神,一个“不见”,一个“踟躇”,便是传神之笔。由于女子是“爱而不见”,是有意逗自己的心上人,看看他的反应。然后女子出现了,送给他一个定情物:彤管。有人说彤管是一种乐器,也有人说是一种野草。总之,这个定情物很有光泽,非常漂亮。关键是“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男子爱屋及乌地喜欢。诗作开始写两人相见,最后是男子回来,他把整个事件给铺陈了,表面上是在叙事,实际上是在抒情。

中国诗歌跟西方诗歌不一样的是:长篇叙事诗要把故事说得非常清楚,比如《荷马史诗》、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蒙古史诗《江格尔》《格斯尔》和《汗哈冉贵》等,都有故事情节在里面。中国的诗歌是把生活中的一些细节表现出来,采用跳跃的手法来叙事,点到即止。《静女》开篇先说“静女其姝”,既是客观判断,也是男子的心声。然后说“俟我于城隅”,她在那个地方等我呢。两句话之间形成跳跃关系,第一句想到女子的容貌,第二句跳跃到女子的行动。接着“爱而不见”,这个女子约会却故意藏起来不见,有了波折,又跳跃了一层。“搔首踟蹰”又是写男子的窘境。像是镜头切换一样,步步跳跃以推动情节的发展。

从《诗经》中《狡童》《溱洧》《鸡鸣》《氓》这些篇章来看,也都有跳跃式的结构。这些一个点、一个点的连成线以后,就能看出诗篇的叙事线索。像《静女》里“静女其姝”,“姝”是静态美;“静女其娈”,“娈”是女孩子的动态美。“贻我彤管”四个字,就把约会过程说完了,中间却没有写他们说话。他们有交谈,但诗作把说话的情节完全省去,只描写了动作。开头结尾是心理描写,中间都是动作描绘,最后又是心理描写。很符合恋爱中人的情感体验,无论说什么,无论做什么,留下的只是一句话:我知道他(她)对我好。

中国诗歌叙述男女恋爱,常用铺陈,就是在一个故事流程中铺陈情感的变动,有时为了让这种铺陈维持下去或者看起来更自然,便借用一个叙事结构,让虚设的人物来拼接铺陈结构。宋玉《登徒子好色赋》的描写便是如此,登徒子找楚王告状,说宋玉这个人特别好色。然后宋玉就说:“我好色,我没有登徒子好色,曾经有一个女子站在我面前,对我表示爱意,至今我仍在犹豫。登徒子的媳妇长得奇丑,但他们已经生了五个孩子,到底谁好色?”在这里,“赋”便是用铺陈的手法来讲故事。蔡邕的《静情赋》、曹植的《神女赋》、陶渊明的《闲情赋》也是如此,写自己遇见一个美丽女子,或为女神,或如女神一样聪慧漂亮,与自己情愫暗通,但最后自己却把持住了,毅然离去,或者惆怅分开,叙述也就此结束了。

其次是用赋法铺陈场景,就是将一个场面用不同的手法描写出来。典型的就是《周南·芣苢》: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采采芣苢”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有的人说“采采”是开的很茂盛的意思;还有一种解释是说“采采”是动词,有采集的意思。“芣苢”就是“车前草”,是一种野生植物,可以作为野菜充饥,也可以捣碎入药。“薄”“言”是两个语气词,全诗描写的就是一群妇女在乡野里采摘车前子的过程,用的完全是铺陈手法。这种赋法有时类似排比,如《小雅·北山》:“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铺陈官员的情态:有的在干,有的在看,有的累死,有的闲死。这十二句铺陈了十二种人,每两种人形成一个对比。《小雅·筵之初宾》也是铺陈饮酒时,大家最初态度温和,持重有礼,饮酒渐多后,丑态百出,也是赋法写了饮宴的全过程。

《诗经》中的铺陈更多是一段一段使用,到了战国时期,就开始整篇使用了。《荀子·赋篇》里的五篇赋《礼》《智》《云》《蚕》《箴》,都是谜语,他先不提是什么东西,只是翻来覆去地描述,直到最后才点出来。西汉初年枚乘的《柳赋》、路乔如的《鹤赋》、公孙诡的《文鹿赋》、邹阳的《酒赋》等,也都是用铺陈手法成篇。

赋法结章是赋法成熟的标志。《文心雕龙·诠赋》说:

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斯又小制之区畛,奇巧之机要也。[2]

从《关雎》开始,是一句一句进行铺陈,到《静女》中是一点一点的铺陈,再到《芣苢》《载芟》以赋结章,赋的使用广度在不断增加,最终形成了通篇用赋法来写的诗作。到了西汉,就发展成散体大赋,如枚乘的《七发》把七件事情连起来写。用铺陈的手法描写,文章就写得越来越长,如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傅毅的《舞赋》等,都是把一个过程铺陈成几千字,这比最早的《诗经》中的《静女》《关雎》等篇目长多了,说得越多铺陈内容越多,铺陈篇幅越长。

物极必反,铺陈状物的功能很强大,但铺陈技法采用的是罗列,有时不可避免给人啰嗦的感觉,还有堆砌的嫌疑。到了东汉,或是便于阅读,或是便于抒情,作者有意识地把传统赋法里不重要的东西去除,而是抓住主要特征来着笔,这便形成了抒情小赋,读起来文采盎然,情致优长,避免了汉大赋显摆才学式的炫耀,及为铺陈而铺陈的啰嗦。

二、以赋入诗

赋法入诗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内容入诗。由于赋的题材非常多,有京都赋、述行赋、游仙赋等。京都赋主要铺陈京都的建制、规模、宫室、物象,内容最广,有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左思的《三都赋》等。述行赋是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想、一边写,屈原的《九章》即为滥觞,之后便有不少作品写屈原被放逐后一路的见闻。班彪的《北征赋》,叙述自己从长安到安定北行的历程,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状况。汉武帝好游仙,司马相如就写了一篇《游仙赋》,目的是劝汉武帝不要游仙,但汉武帝看完以后“飘飘有凌云之气”,从那以后反倒更好游仙了。

魏晋的文人写诗,有时就把赋的内容改用诗歌来写。曹植是辞赋大家,他写有《名都篇》,铺陈京洛少年斗鸡走马、射猎游戏、饮宴玩乐的场景。陶渊明的《归园田居》《饮酒》都是以诗的形式来铺陈田园风光、乡居生活。与之类似的,还有谢灵运山水诗的铺陈、宫体诗对宫廷女性举止言谈的铺陈等,都是用赋法来结构篇章。魏晋诗歌一个总体的走势,就是把赋法入诗,将赋的内容引入到诗歌之中,完成了歌诗向文人诗的转化。

二是技法入诗,就是把赋的技法拿来入诗。曹植的诗,钟嵘《诗品》曾评价为“骨气奇高,词采华茂”。“骨气奇高”是说这个人文章写得有气势,有建功立业的志气在里面;“词采华茂”是说其诗讲究词采。在曹植的《白马篇》中,有“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这样的铺陈,写左面怎么样,右面怎么样,俯身如何,仰身如何,叙述得极其全面。这与写赋一样,前后左右铺陈,让人目不暇接。之后太康诗风的繁缛,便是翻来覆去地写,浓墨重彩地写,如陆机的《赴洛道中作》: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

安辔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

顿辔倚高岩,侧听悲风响。清露坠素辉,

明月一何朗。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采用的是述行的方法,写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感,沿着山川越走越孤独,越想越觉得伤感,在孤独与伤感的情感基调中,写了走、停、歇、思和失眠等行动,这不是在叙事,而是在叙述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想所感。

陶渊明的诗歌总体上比较简练,但只要读一读他的《归园田居》就可以看出,他也是用铺陈手法来写诗的。中间七句采用的便是铺陈手法,鸟、鱼;南野、园田;方宅、草屋;榆柳、桃李;远村、炊烟;深巷、桑树;户庭、虚室;一组一组地铺陈,一个一个地展现。谢灵运写诗,赋法是最基本的结构方式。他要写山底,就一定要写山顶;要写山的阴面,就肯定要写阳面;上一句写水,下一句肯定要写山;前一句写早间,后一句马上写晚上,形成了含有对偶对仗的铺陈手法。

由此来看,赋法是诗歌形成的基础要素。《诗经》中的赋法就像一个小种子,种在了中国诗歌的母体里。随着文学经验的积累和文人的加工,赋法成长为了中国诗歌中的一种技法,进而促进了中国诗歌的不断完善。南北朝时期,赋法开始凝聚沉淀,形成对偶句式。特别是到永明时期《四声谱》的出现,大家就觉得诗歌应该押韵、应该注重结构,赋法开始浓缩,进入到对偶句式之中,形成了有节制、重内敛的铺陈。

永明体的诗歌中出现了很多这样的对偶句,如谢眺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天际识归舟,云中辩江树”“叶低知露密,崖断识云重”等,都是非常精致的对偶句。宫体诗的作者更加讲究对偶,梁陈宫体诗中对偶句使用的更自觉,有很多诗作在固定位置要求对偶,为律诗中间两联采用对仗写法做了尝试。

唐朝诗歌的对偶要求更高,宋人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七引《诗苑类格》说:

唐上官仪曰:诗有六对:一曰正名对,天地日月是也;二曰同类对,花叶草芽是也;三曰连珠对,萧萧赫赫是也;四曰双声对,黄槐绿柳是也;五曰叠韵对,傍徨放旷是也;六曰双拟对,春树秋池是也。[3]

所谓的“六对”,便是六种基本的对仗手法。如“双拟对”,就是两个词组对两个词组。如“春树”对“秋池”,既铺陈物象又不显得啰嗦。要是在汉赋里写春天的树,就要尽量全写,如杨树、柳树、松树等,写得无以复加,秋天的池子也要铺陈得淋漓尽致。在诗歌形成过程中,对偶仿佛是为赋法漫无目的的铺陈扎了一个腰带,使其状物显得简练精美,赋法有了节制,对中国诗歌产生了极大的良性作用。“六对”之后,又出现了“八对”的说法,是对对偶句式的深化,如地名对、异类对、双声对、叠韵对、联绵对、双拟对、回文对、隔句对等。[4]如果唐诗中没有中间两联的对偶,唐诗的表现力就会衰弱很多,很多我们耳熟能详的名句就不可能出现。孟浩然《临洞庭湖赠张丞相》里面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用精炼的对偶,写出了夏天的洞庭湖面雾气腾腾,波浪拍打着岸边,振动着岳阳城。仅两句话就将洞庭湖的景色全部展现出来。王维的《终南山》写到山之高、山之长、山之奇、山之变、山之深,用赋法结章,用对偶结句。

铺陈手法用得最好的还是杜甫,杜甫的《秋兴八首》其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写得非常有气势。“晚节渐于诗律细”,[5]是说杜甫作诗,到老时对格律的要求愈加细致,也非常气势。“丛菊两开他日泪”,是写菊花一丛往这边开,一丛往那边开,看似简单的景物描写,其中却蕴含着作者的人生写照,说的是这像自己和家人分开了一样,菊花两丛,自己与家人两隔,国家两分。正因为如此,他才心事重重:“江间波浪兼天涌”,是眼前的景色;“塞上风云接地阴”,写的却是想象出来的景色,因为他看不到真正的边塞,所以只能想象着描写,实际暗示北方战事连绵。“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晚上天气非常冷,人们都在赶制寒衣,催、急两个字给全诗笼罩了一个急切而有压抑的氛围。

赋法入诗,是中国诗歌形成过程中最关键的一条线索,无论是状物、抒情还是叙事,诗歌需要有一个基本的框架,把个人的感兴、眼前的景物装进去。赋法长于叙事、长于体物、长于抒情,便成为中国诗歌叙述的基本技法。可以说,赋法不仅推动了中国诗歌的演进,而且也在中国诗歌演进中不断精致化。

三、赋法为词

赋法入诗,促进了诗的繁荣,赋法入词,也促进了词的繁荣。就词的长度而言,毛先舒《填词名解》中云:“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字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一字以外为长调。”尽管这种说法有些机械,但也不失为一种分类方法。词在唐五代刚形成时非常短,如白居易的《江南好》、张志和的《渔歌子》、韦庄的《菩萨蛮》等,都是采用铺陈的手法形成若干句子,这是赋法入句。

北宋时,词开始用赋法结章。如范仲淹的《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上阕用铺陈的手法写景,下阕也用铺陈的手法抒情,感情越写越深。范仲淹做过参知政事,一度在北方边境主事。 当时有“军中有一范,敌军吓破胆”说法,是褒赞范仲淹军事才能。能写出这样的词,可见其侠骨柔情。“碧云天,黄叶地”,一写天,一写地。“秋色连波”,春水明荡,夏水灵动,秋水凝重,冬水黯淡。作者写“波上寒烟翠”,是说波浪上隐隐约约有一些雾气,也可以理解为波浪的尽头是笼罩于烟雾中、约隐约现的一些秋木。这都是铺陈,是一个意象、一个意象在铺陈,意象之间还有一些关联,组成非常和谐的意境。上阙写天、地、波、山,意象协调统一。“山映斜阳天接水”,夕阳西下暮色沉沉,水波上形成了团团的烟雾,烟雾迷茫。秋天容易让人伤感,夕阳西下的景色则更甚。“秋叶纷飞”“秋波荡漾“夕阳西下”,这些都是中国诗词里引人愁思的景象。在本来引人愁思的情境中,看到了不动情思、不解风情的芳草,在那无所谓地摇摆,“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有情人看到无情物,情更为深挚。这是情感的递进写法,一层意象比一层意象更伤感。

下阙铺陈情感,“黯乡魂”,是思念家乡,以致黯然销魂。“追旅思”,是说词人越走离家越远,离家越远就思家越切。“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唯一能化解思乡之情的是睡着,可作者真的能睡着吗?不能。夜夜都在想家,好梦当然与己无缘了。那么睡不着又该如何?那就起来吧。起来以后,却又只能“明月楼高休独倚”,登上高楼远家乡,更加孤独,更加想家。登楼本来是望远以消忧,没想到天尽头也看不到自己的家乡、看不到理想的实现,反倒更加忧愁。“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明月当空,登楼不能消忧,夜深还睡不着,怎么办?就只能喝酒,由于愁肠百转,喝下去的酒也变成了相思的泪水。下阕句句铺陈,把情感一步一步地加深,先写思念家乡,又写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还做不了梦。梦里有时候还可以解脱一下,一个连梦都不会做的人,说明他伤感到了顶端。百无聊赖中只好看月亮,一个人靠在楼台上望月无法入眠,该有多么的感伤。

词入北宋,铺陈就越来越普遍,主要是以赋法来结章。典型的代表作是柳永的《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起首的“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三句,用的是典型的铺陈。“东南形胜”说的是东南,“三吴都会”, “钱塘自古繁华”,是杭州用典故铺陈杭州的形胜。描写的角度不同,说的都是同一个地方,这就是典型的铺陈。接下来写在钱塘江观潮时所看到的景色:“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烟柳”在春夏之际,一是有柳絮飘扬,二是远远地看着雾蒙蒙的。“画桥”,桥仿佛是画上去的一样,非常精致。中国诗词之美,是每一个字、每一个词的修饰都经过了严格的精雕细琢。写水上有桥,“小桥流水”是通俗之言,“烟柳画桥”则把景色之美展现出来。“风帘翠幕”,写的是百姓之家。“参差十万人家”,杭州人非常多,尤其是“参差”两个字,把民居参差错落的情况都表现出来了。这首词先写远景,后写城市,又写海水,再写城市,层次井然,画面感很强。

赋法入词实际上在无形中扩大了词的题材。最初的词非常短小,后来越发展越长。北宋时期词是以中调为主,基本都是由上阕和下阕组成。再后来,文人填词越来越多,词就逐渐加长,分成上下两篇;再后来就形成了长调,有的还分为三阙和四阕。词的篇幅增加,恰恰是靠赋法来完成的。赋法既然能把汉赋增加到几千字,难道不能把词填充到几百字以上呢?我们说赋法入词,最重要的是促进了词的篇幅增加。

苏轼的这首《贺新郎》则是一个意象、一个意象的铺陈出来,说透了男女之间的相思和依恋: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这首词上阕铺陈,写了那么多细节,就是说晚上孤枕难眠。 “乳燕飞华屋”,写自己在屋里面百无聊赖,就看着房梁上的小燕子穿梭于梧桐深处的华屋里面。“悄无人,桐阴转午”,一上午无聊,呆呆地到了中午。午休的时候能睡着了吗?睡不着。不知不觉到了晚上:“晚凉新浴”。一个人在屋里呆到晚上起来洗澡,洗完澡一个人纳凉,“手弄生绡白团扇,”写自己一边拿着小手帕擦脸,一边拿着白团扇在乘凉。“扇手一时似玉”,典型的意识流,看到什么就写什么。从早晨写到中午,从中午写到晚上,又写到晚上睡不着觉。“渐困倚”,渐渐有了睡意。可“孤眠清熟”,又是熟悉的一个人睡不着,写出来女子的清幽与寂寞。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之中,感觉“帘外谁来推绣户”,仿佛窗户外边有人在敲门,既写出了自己心中的期盼,期盼有人归来;又写出了自己的伤感,风声把梦中与瑶台女神们幽会的美梦吵醒了

这首词上阙仿佛什么都没写,却把百无聊赖的情绪给铺陈出来了。从早晨铺陈到晚上,又从晚上铺陈到难眠,看见什么写什么。要从生活的角度来说,写的这些不都是废话吗?文学有时就是生活中的废话。但能把废话写的这么精彩,在于其中蕴含着复杂的情绪。这首词,寄托的恰恰是苏轼的孤独感。苏轼是一个非常超脱的人,他在写自己百无聊赖,恰恰是写自己怀才不遇;而满腔废话,则是因为正经话没有听,朝廷不用其言。把这些絮絮叨叨的生活场景写出来,用很美的语言展现出来,便形成了中国诗歌中特有的闲愁描写,记录下了精微细腻的生命体验。

周邦彦的词,则注重铺陈意境,如《兰陵王·柳》: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沈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上阕中,“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都是写柳的,分别有一个小的意境在里面,“柳树”暗含伤别,“隋堤”蕴含历史沧桑的伤感,为抒发离愁别绪创造了一个意境。又回到汴梁了,谁能认识我呢?“长亭路”是说来来去去送行与回归,走了很久很久。中国古代送行的时候有长亭有短亭,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今年过去了明年又来了,离别多次,那被折的柳条也应有千尺长了。在这样一个意境、一个意境的转换之中,便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情感的漩涡,作者难以自拔的情绪便跃然纸上。

到辛弃疾时词就更善于铺陈情感,他的《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首词中,辛弃疾反复来铺陈自己的情感。先写自己的“更能消、几番风雨”,风雨如晦。再写惜春,“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因为珍惜春天,所以希望春天慢一些来,别来的那么早,尤其到暮春的时候,看到落红无数的时候,就更伤感了。接着说“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春天你不要走。但是,春天你能留住吗?“怨春不语”,春天不做回答,仍然无情地离去。只留下“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城郊的蜘蛛网把春天的柳絮给挡住了,算是留住了一点春色。最后说自己的伤感,希望朝廷能重用自己,但却遭受着“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的命运,一如娇美的陈阿娇最终被汉武帝抛弃到了冷宫。辛弃疾在这里感叹自己即使花费千金,又会有谁也为自己写一篇这样的赋,以倾诉自己满腔的忠君爱国之情?说到这地方,他开始感叹,杨玉环、赵飞燕,曾经都是多么宠冠六宫的人物,可现在呢?也不过“皆尘土”,都化为历史的尘烟了。“闲愁最苦”,辛弃疾想来想去都是闲愁啊。“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又回到了前面暮春时的意象,他反复来铺陈自己的情感,从第一句“更能消、几番风雨”就写惜春,到最后写自己,充满了美人迟暮的感觉。

姜夔的诗作,则是铺陈典故,我们简单举一个例子,就是姜夔的《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暗香》这首词,几乎每句都是典故,姜夔反复用典故来铺陈。典故都是有很深的意蕴的,如果没有一定的文化底蕴,读起来就会感觉不知所云,仿佛在读朦胧诗。题目《暗香》,典出于宋初的林逋。他隐居孤山,以梅为妻,以鹤为子,作《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姜夔最喜欢这两句,引用其中的两字作题目。而“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运用了“驿寄梅花”的典故,出于北魏陆凯所写的《赠范晔》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这句话运用了南朝梁何逊喜爱梅花而不得好诗的典故。何逊《咏早梅诗》:“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何逊非常喜欢梅花,他觉得这首诗没有把扬州赏梅的心情表达好,特意从洛阳赶到扬州,却连原来的平庸之作也写不出来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则化用了苏东坡《和秦太虚梅花》诗中的语句“竹外一枝斜更好”。

这种铺陈手法到了散曲中继续发展。赋法入曲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把诗词常用的对偶句发展成了排比句。诗词中的对偶,铺陈的时候都是两句之间的对仗,如“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风含翠筱娟娟静,雨裛红蕖冉冉香”等。但是到了曲,则新出现了三句、多句的铺陈。如大家都熟悉的《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痩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前面三句采用排比的写法,把行程中枯燥的情景描绘了出来,使得曲比诗词读起来更加灵活、通俗,这主要在于曲打破了诗和词中的句法结构。诗词前呼后应,非常凝练,曲的铺陈就显得有点俗了,但这种通俗却又把感情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曲实际上是把词的格式打破了,形成了三个铺陈句子。张可久的《满庭芳·野梅》中的“风姿澹然,琼酥点点,翠羽翩翩”,乔吉的《折桂令·秋思》中的“正万里西风,一天暮雨,两地相思”,都是三个句子排比,这些都可以视为赋法入诗的进一步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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