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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童年之一:朱老忠和卡西莫多

 薇薇园儿 2020-06-11

由头儿……

   “由头儿”,说白了就是为编故事找个堂而皇之的借口。这个借口找了几十年,似乎都不中意。嗨,其实吧这事儿特别简单,你想啊有一件事儿,恨不得一辈子都过去了还成天琢磨它,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

其实我挺恨我自己的,无奈管不住自己的心。

或许是为了安抚自己的心,让心放下,让心安稳;

或许是为了救赎自己的心,还心一个愿;

或许是一个修行的过程……

索性就放逐吧,心域无疆……


      我从小在北京长大。对于老家和爷爷奶奶没什么感觉和概念。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我们一家人被遣返回父亲的老家河北省容城县DN村儿。回村儿那年我九岁,一遇到村里上年纪的老人总是这么问你:“你住村东头?你爹叫什么?”

“晓昇”

老人们就会扬起头,两眼望着天,吸上一口烟袋锅儿,突出一个长长的烟圈儿,半晌,等那烟缕儿在空中散尽才收回眼神儿, 

“这么说是孙女儿辈儿的,你爷爷啊,那把式……咱村的读书人,都是他供给出来的啊,村西的、白龙的、北庄的。听说是在台湾呢,有信儿不?”

我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我没见过爷爷听说早就死了,他们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每逢这时我就像个傻子似的站着,想跑开又不敢,因为他们都是我的长辈,我还是懵懂地听,然后怯生生地搭话:

“我是他孙女儿,我没见过他,他已经死了。”

我家住村东头。DN村位于容城县南八华里。从东头儿进村,先看到的是一个大高土坡儿,中间一条硬梆梆的土路,笔直通到村东大桥。从村东到村东大桥叫东头儿,行政上属于DN村大队第一生产队。

这村东头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其中一位叫九栓。他是村东头儿人的主心骨,我心中的朱老忠(《红旗谱中》的人物)。他人高马大,脸膛黝黑,眼大嘴阔,不苟言笑。我见到他个影儿就先躲进小胡同呆着,等他过去再出来。有一天没防范好,一抬头走到了他家门口,想扭头跑已经来不及了,他正瞪着我,摇着扇子坐在墩子上。一扬胳膊用扇子招呼我:

“过来!”“你是晓昇家的老三?不好过啊!一家五口人吃谁啊?”

我闹不清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害怕到了极点,他该不会批斗我一顿吧。他吐出了个烟圈儿,把烟袋锅往鞋底上一磕:“你爷爷啊……”我一哆嗦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怎么又是我爷爷!你们和他到底有几辈子的恩仇! “吃喝嫖赌,那把式……你有几个奶奶,你知道吗?不知道几个?让我数数……小静儿、燕英、晓昇是一个妈,还有个侉子,你不知道?大顺家里的那个山西媳妇儿侉子,你爷爷从山西窑子里弄回来的,是你奶奶。”

我就像在听天方夜谭,惊悚地看着九栓大伯,就是感觉很新鲜很离奇。

“别跟人家孩子瞎扯你们那老一辈子的事儿。你吓着人家孩子!”

九栓大伯家的大姑娘娣儿姐一把拉过我说“别听他瞎说。”九栓大伯诡异地一笑: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呦。”

 不知是怕他“一朝雪恨殃及子孙”还是什么的,我蒙蒙懂懂的喃喃道:“我没见过他,他已经死了。”


    我的家教很严,孩子是不能随便谈论大人的事儿的。66年我九岁,但我懂得家中遇到来来自政治方面的冲击,要主动为父母分担忧愁。有关于解放前老人们的那些事儿不打听不议论,以免给父母招来麻烦,除非父母想告诉我们。

     66年的河北农村读书的人很少,识字的人也不多。我虽然只有九岁,但读的书不少。当时盛行的《欧阳海之歌》我能背诵其中不少片段。还读过《中国上古史演义》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侠球传》等等。当时我太小不能去生产队挣工分,因为是黑五类子女也没有上学的资格。没有学上没有书看,日子过得无聊。这时我结识了回到农村的第一个朋友——老套儿哥。

       套儿哥在村里上到小学三年级,算个文化人。当时他四十多岁,瘦长脸,双眼突出,眼白充血,鼻子又直又长,面色呈古铜色,脖子青筋爆溜。后脖颈子扛着一个鸡蛋大的肉瘤,像个手套一样耷拉在脖子那儿,人们都叫他老套儿。他脾气倔,一着急说话就犯结巴,眼睛瞪得像个要滚下来的红火球,脖子上的青筋愈发暴溜,每当这时人们就越发起劲儿的逗他。他有些木讷,好较真。大伙儿选他做仓库保管员。我是小学二年级,他小学三年级,我俩说得到一块儿。


     老套儿哥是第一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四奶奶家最西头的那间房是生产队的棉花仓库,一次我去四奶奶家发现了仓库里有一堆书。于是我每天都去帮套儿哥晒棉花,条件是他偷偷把仓库的书借给我。白天我俩一边干活儿一边聊天,只要有闲空就看小说《红旗谱》 《播火记》 《金光大道》 《艳阳天》 《组织部里来的年轻人》,还有线装的老书 《小八义》 《小五义》 《雍正剑侠图》等等。

仰天躺在浸满夕阳的棉花堆里,或倚靠在老枣树的绿荫中,还有如豆的油灯伴着寂静的夜,我抚着书中的每一幅插画,如饥似渴地吞噬着一行行文字,实在没有新的书看,就把看过的书找出来一遍一遍背喜欢的片段。

     一天,我躺在房顶的棉花堆里问套儿哥:“村东头儿那个侉子真是我奶奶吗?”

   “算不上,她跟过你爷爷,土改时工作组找他,说她也是苦出身,他就跟了贫协会主席大顺了,没生养,过继了个闺女,那闺女从小死了娘,是侉子喂养大的,好人呐。”

  “ 你看桥头上那个女人”,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从西往东走过来一个中年妇女,直发中等身材,看不清眉眼,后影儿有点端肩。

   “那个就是侉子”。

这个就是我继奶奶?她和我爷爷一起过过日子?我怎么都觉得很离奇。

“说起这村东头大桥还有一段故事和你们家有点儿关系。”

套儿哥说:“早年间有一个算个卦之人,背着个褡裢,打西边走上桥来举目向南这么一望,愣了,指点给周围的人:看没有,下桥南面第一个大稍门洞里一定出个当官的人……”

刚回到农村周围充满着恐惧,看到的人都是人高马大,说话腔调古怪,皮肤黝黑、眼睛充血,满嘴黄牙。我就像个小呆子,每天呆呆的看着这一切。


  

我每天早早地守在枣树下等套儿哥,他如果一天不来,我就像丢了魂似的,一天无精打采的。

和他在一起日子变得安静和美好。他给我讲述村里的风土人情,宗族关系,几辈子的渊源和爱恨情仇。我也开始慢慢地了解了我的祖辈、我的父辈们。

我开始慢慢懂得:他们的脸为什么这么黑;说话为什么音调古怪;为什么不吐脏字不说话;为什么把无聊津津乐道;他们的简单纯粹、喜怒哀乐;几辈子的纠结,几辈子的情仇……

40年过去了,时光匆匆……匆匆……

套儿哥没有妻儿,物质的贫困没有给他一个娶妻生子的机会……

我回村过一次,他躲着我,远远的、木讷的、一个人,只有脖子后面耷拉着的那个肉套套儿与他相依为命……

我跑过去拉着他的手:"你怎么能不记得我呢?套儿哥!"

                                “我是薇薇呀,我回来看你了……”

       他的手怯怯地抖,嘴半张着说不出一句话

我说不清他脸的样子是哭还是笑,唯有那熟悉的木讷,还有浑浊的眼里淌动的泪花儿……

我的心碎了……

任泪无声奔流……

我摩搓着老套儿叔青筋爆留的手,就这么摩搓着……摩搓着……

"老套儿哥,你就是我心中的卡西莫多"

他听到了,他懂我……

因为人的灵魂是平等的、心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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