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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繁露 | 中医学真的离不开阴阳五行吗?

 风声之家 2020-06-12

专栏|天人繁露    窥探中国古代思想奥秘

栏主|王元阳

         游走于体制和学术边缘,希冀借助阴阳五行学说史之梳理,得窥经史术数演变真相之一二。


中医学真的离不开阴阳五行吗?
——王庶《<伤寒论>临证六要素》读后
本文原为王庶先生(笔名忆忘)新作《<伤寒论>临证六要素》所写之“序”,其实只是我阅读书稿后的感想,但临出版前编辑老师顾虑言辞有些激烈的序文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未予刊印。忆忘老师书稿正式出版后,我觉得这篇很个人化的读后感仍然很有必要发出来,作为向这本对中医学有着重大开拓之功的著作的致敬,同时也期待能引起中医学界的探讨。 

作为一个阴阳五行学说史的研究者,进入这个领域的原初动力是我相信透过它可以看清古代思想世界的真相,正如梁启超与顾颉刚诸先生所强调的那样。但等我梳理完它的早期发展脉络后,却有太多的意想不到。
我没有想到,原来阴阳和五行的起源居然完全不同,并且互不影响的发展了那么久;我更没有想到,即便后来它们实现了合流,但合流后的矛盾和冲突始终没有得到合理解决;而我最没有想到的是,原本我以为最能为阴阳五行的合理性进行证明的中医学居然完全可以不需要阴阳五行的参与,或者说,阴阳五行向中医学的渗透并非必然更非必要。帮助我一步步看清最后这个真相的,是忆忘老师散见于“腔调中医”的文章。

对于一个习惯了阅读中规中矩的学术论文的人而言,很难忘记初读忆忘老师文章时所受的冲击。那是一篇讲经脉源流的文字,以极短篇幅将经脉的解剖学起源和术数流变清晰展现。虽然行文风格和立论方式并不符合一般的学术规范,但其间的文字考据干净利落,文献引证恣意从容,不得不佩服作者的学识和自信。

我对这位“自负”的作者充满了好奇,顺藤摸瓜找到了他所有发表在腔调中医的文字,尤其是那篇风格独特又充满学术洞见的《西汉侍医李柱国传》,让我对这位作者的定位由民间高人转为了医学大才。后来机缘巧合被胡延滨老师(笔名芃澜)纳入了腔调中医作者大家庭,终于有机会近距离了解忆忘老师其人其思。正是在他和腔调中医其他老师的引领之下,我对中医学的认识逐渐开始清晰。

作为一个中医学的学习者,我的自学之路充满困惑。学生时代参加中医社学摸脉,他们说左右手寸关尺分别代表心肝肾肺脾三焦,虽然觉得无比神奇,但我总想知道这样的对应到底是怎么得来的,背后的原理是什么?


按照书里的定义去摸脉象,一个弦脉就把我整晕了,我不能不怀疑自己是否有学中医的天分。后来想着要不还是学古人那样,从经典入手吧。因为有一些古典哲学也有一些象数易学的底子,《黄帝内经》读起来很顺畅,尤其是把脏腑经脉官窍色味等等进行对应的时候感觉很有趣,就像往一个大衣柜的不同格子里塞东西,秩序感分明。

但我的问题在于,一旦这个秩序打乱了,调整的办法是什么?《素问》除了告诉我人应该顺应天时(无论是四时还是十二辰)外,我找不到其它的解决办法。至于《灵枢》呢,我想学扎针但又害怕,听说针法很神秘,没有明师引路我不敢尝试。《内经》的路没走通,那试着从《伤寒论》进入吧。这应该是我读过的最难懂的书了,我先尝试了读其它古书最有效的方法,直接从集释入手。

云迷雾绕的前四篇耗费了我几个月时间,都是在跟诸家解说较劲,好不容易理解了这一家的说法了,另一家的不同思路看起来好像也有道理。好,既然前面的这么难,那还是读条文吧。我一边听网上最火的讲课视频一边做笔记,学车的间隙也在小本子上抄条文。

半年下来,我发现我连六经是啥都无法准确定义,更别说什么伤寒中风之类的精确区分了。看起来前言不搭后语的条文,随时出现的各种概念间的混乱,让有着概念定义癖的我发疯。挫败感在这个时期达到了顶峰,我放弃了。

但我一直很不甘心,既然我连阴阳五行学说史(不包括医学)都能理的清楚,既然我连变化多端的象数易也能学的明白,为何就学不会中医呢?

我总是在困惑,对于中医的学习者尤其是我这样的自学者而言,到底有没有一种相对简易又可靠的学习方法呢?直到忆忘老师让我慢慢相信,当然有方法,但前提是要打破先入为主的种种定见,要对中医学的整个历史有一个全新的认知。

中国医学史有一个基本的认定,《黄帝内经》创立了中医学的理论基础,《伤寒论》奠定了中医学的临床基础。如果参考《黄帝内经》创作年代的普遍看法,则基本可以认为中医学先有理论后有临床,中间也许相隔了数百年时间。

我的困惑在于,医学是一门实践性极强的学科,暂且不说一种医学是否可以做到先有理论后有临床(因为今本《黄帝内经》创作时间极有可能在《伤寒论》之后,忆忘老师有很深入的考证),关键的问题是,理论和临床是在什么意义上贯通的?或者说,理论和临床有没有使用同样的基础概念和逻辑?

在古今医史家看来,这完全不是问题。古代流行的圣贤史观保证了医学经典的绝对权威性,现代流行的进化史观也肯定了中医学始终都在发展进步。两种医史观共享了同样的前提,只有一种中医学,并且它的基础概念和逻辑是始终如一的。甚至海外汉学家也会强调,气、阴阳、五行不仅是中医学也是中国古代科学的核心概念。我原本也完全相信这样的叙述,但为了理解仲景所做的一些笨拙工作,让我的信念彻底坍塌。

在抄写条文的过程中,我发现很难见到我所熟悉的五行学说的影子。为了验证这一点,我在手机App“伤寒论查阅”的帮助下对《伤寒论》和《金匮要略》条文进行了检索,结果大感意外。条文皆无“五行”字样。与五行理论相关的“生”字皆指“生姜”;“克”字无一见(仅《伤寒论》256条注文中有“互相克贼”字样);“胜”字有两见(《伤寒论》192条注文中“不胜”也有一见),都表示“不胜”的意思。“水”字多见饮水、水气、水中、经水、风水、水饮、皮水、水逆、石水、水病等,多指饮水与病名,无一处有五行之水的含义;“火”字多见被火、火熏、火邪、火劫、因火等,多指火疗法,无一处有五行之火的含义;“木”字有两见,皆指木防己;“金”字仅一见,指金疮;“土”字有四见,两处指土瓜根,一处指黄土汤,一处说“阳明居中主土也”(《伤寒论》184条)似有五行含义,然而《金匮玉函经》此处为“阳明居中土也”,《千金翼方》此处为“阳明处中主土”,则仲景原文仍难断定。与五行理论相关的五藏六腑以“心”“胃”二字最多,多表达病位含义如“心下”“胃中”,与胸、胁、腹等为同一类词;“肺”字次之,多指病名。
五味五色虽然出现很多,但皆无五行生克内涵,甚至甘、青、赤、黄、白等多指药名或药方名。为什么会这样?《伤寒序》、《伤寒论》前四篇和《金匮要略》首篇不是明确有五行学说吗?为什么它们和条文之间的差异会这么大?

直到看到忆忘老师的文献考证后才知道,今本《伤寒论》与《金匮要略》早已远非仲景旧貌,有五行学说的内容都是宋代才出现的。那仲景为什么对五行学说这么排斥呢?在文献证据已经很充分的情况下,仲景理论体系自身的重释也完全不需要五行理论参与。用忆忘老师的话说,对于仲景而言,五行是一种“冗余理论”。对五行理论的发展流变及本质感兴趣的读者也可参看忆忘老师发在腔调中医的《五行理论概述》

忆忘老师通过对大量相关文献的细致对读,发现三阴三阳概念在南北朝至宋代之间有多种表现形态,现有概念很可能是出自不断改构后形成。参之于自己对仲景学说的整体性重释,忆忘老师认为三阴三阳并非仲景本有,三阴三阳中的阴阳概念皆为后世对表里、寒热、虚实等概念的改写。

若此种推论成立,则仲景不仅抛弃了五行学说,连阴阳学说也一并否弃。我自己目前能完全确定的只有前者,仲景对待阴阳的态度还需要更加深入的研究,除了来自理论体系自身的验证外,还需要更多的文献学证据。

虽然忆忘老师已经通过阴阳学说内在缺陷表明这一学说不适用于张仲景的理论体系,但对于大部分研究者而言,直观的文献证据更加可信。这将是一个充满挑战性的课题,很有可能彻底颠覆我们的既有认知并重塑中医学的形象。

至少在本书中,忆忘老师已经为此课题的解决提供了一个极佳范本。由于忆忘老师的很多论述太具有颠覆性,需要对他的整体思路有一个综合把握之后才更容易理解,希望读者阅读本书的过程中不用着急去否定,如果最后实在无法理解他的思路,再去否定也不迟。不破不立,将阴阳五行剥离出仲景的体系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则是立。

既然以仲景学说为代表的中医学可以没有阴阳五行的参与,那中医学如何定义自己?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构成了本书的核心关切,也是它最具价值的所在。

医学需要自身的独立性。如果中医学是作为一个学科独立存在的,那它必须与其它任何学科有清晰的边界。不止医学,任何一个有独立地位的学科都必然如此。


一个学科与其它学科之间也许会有部分重合,但重合的一定不是这个学科最核心最重要的内容,否则它完全可以依附于其它学科。一种医学的产生自然离不开它所从属的文化,但这种医学并不需要以它所从属的文化作为理论基础,而必须以对人的生理及病理认知为基础。

即它要首先定义生物学意义上的人是什么,其次要定义疾病是什么,最后才能探索以什么方法实现疗愈。遗憾的是,不仅影响深巨的各版《中医基础理论》开篇都是在讲中医学的哲学基础——阴阳五行,就连海外传播的各种对中医学的介绍也习惯于从阴阳五行讲起。如果我们以后还要继续哀叹中医学的独立地位难以得到世人的普遍认同,那为什么就不承认也看不见我们从来就没有给过它这个地位呢?

中医学完全可以有自身的独立性。只要不带偏见的去重新梳理中医学的早期历史,完全可以看到医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发展史。从扁鹊到仲景,从生理到病理,从理法到方药,中医学有着自己一整套的概念与逻辑体系。这个体系严整而精密,即便是在崇尚理性的今天,也能获得合乎理性的解释。

忆忘老师借助于仲景学说的阐释,同时辅以清晰的医学史脉路将这个体系合乎历史合乎逻辑的展现在了我们面前。忆忘老师的解说完全抛开了阴阳五行的羁绊,这并不是历史上的首创。我们知道否弃阴阳五行是日本古方派的一贯思路,当前汉方医学在世界中医学界的强盛地位不能不说有这个思路的功劳。

但就实言之,以方证对应解《伤寒论》仍显粗糙,不仅低估了《伤寒论》的理论体系,更无从展现从扁鹊到仓公再到仲景所发展成熟的中医学理论的全貌。要理解这个全貌,关键是要回到当时的真实历史语境中去,客观地审视中医学的发展脉络。如果能以《扁仓列传》为起点,以《汉书·艺文志》为枢纽,以经过文献学还原的仲景著作为落脚点,以近些年来出土的汉代医学简帛尤其是《天回医简》和《马王堆医书》为佐证,再破除以往的医学史叙述中的今本《黄帝内经》迷信,相信就能对早期医学图景有一个较为客观的把握。

这些问题忆忘老师都有相关论述,不过很多并未出现在本书中,有心的读者都可在腔调中医中找到。尤其是关于今本《黄帝内经》的相关问题,忆忘老师的论述相当具有颠覆性。

我有幸见证了这本书的整个诞生过程。其实现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与忆忘老师最初的设想有很大不同。最早的时候,忆忘老师在学习群中为我们逐条讲解《伤寒论》,讲完之后已经有二十多万字的篇幅,足以形成一个《伤寒论》的全新注解本。


为了避免读者难以理解其中的思路,忆忘老师又加上了自己在腔调中医的其它相关论述,这时已经有了近四十万字的篇幅,初定名为《六要素解<伤寒论>》。在芃澜老师的大力帮助下,此书得到了出版机会。在出版社编辑老师的建议下,暂时先不出版条文注解,而是先将注解的整体理路在一本小书中呈现出来。为了更有逻辑更为清晰地阐释清楚自己的思路,忆忘老师对整体框架进行了全新构思,又新写了很多内容,于是就有了我们看到的这本书。(另外有件不得不说的事,书出版后我们很惊讶地发现忆忘老师由“著”者变为“主编”,经多方咨询后得知,出版署在审定时认为书稿并未严格按照学术体例对大量引文作相关处理,故改为“主编”。)

与此同时,忆忘老师的新思路也得到了正安中医的大力支持,于答摩课堂中开始进行“硬核伤寒论”的讲授。参加过课程学习的读者就会发现,这本书的基本思路与“硬核伤寒论”第一期讲授内容基本一致,但是要细致和深入很多。为了能早日看到这本书,学习群的同学们已经催了很多次,现在终于可以让大家解馋了。

大家不知道的是,其实参加了硬核伤寒论第二期学习的同学们非常幸运,因为其中所讲授的内容,即条文精讲,将是忆忘老师下一本书的核心内容。虽然目前还不知道那本书何时出版,但我充满期待。我更加期待的是,随着这本书的出版,以及忆忘老师学术思想的传播,会有更多的人愿意正视中医学所面临的种种问题,以更理性的思路和更开放的心胸去探索中医学的未来。

如果中医学必须要有未来,那我坚信,忆忘老师所探索出的这条路,一定是条能走通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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