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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灵王之死 | 左传拾趣

 时拾史事 2020-06-12

本文系时拾史事独家原创稿件,未经授权严禁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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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谿冬狩
前530年冬,楚灵王前往州来(前古国,现为楚邑,后在吴、楚间反复易手)冬狩。春蒐、夏苗、秋狝、冬狩是古时天子、诸侯四季围猎的不同称呼,都是大规模的准军事行动,兼具打猎和军事演习双重目的。楚王此次冬狩既是例行,也想借机威慑东方强敌吴国。
楚军驻扎于颍水下游,楚王随后派大夫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陵尹喜等人率军围困徐国(吴国附庸)以震慑吴国,令吴军不敢轻举妄动,楚王自己则驻师于乾谿(地在今安徽亳县),以备随时增援。时值严冬,正是风雪交加的天气,楚王头戴皮帽,身穿秦国赠送的皮衣,肩披翠羽制作的披风,脚踏豹皮制成的鞋子,手上拿着鞭子,外出巡视,大仆析父随侍左右。这天晚上,右尹(楚卿,级别仅次于令尹)子革求见。楚王接见子革,脱去帽子和披风,将鞭子放在一旁,和他交谈。应该说,楚王这些举动非常合于君臣之间的礼仪,足以显示楚灵王对子革的尊重。当年卫献公接见大夫孙文子(孙林父)和宁惠子(宁喜)时未脱掉打猎时所戴的皮帽,引发两位大夫不满,最后卫献公竟被孙林父赶出国去,在外流亡十二年之久。可见,君君臣臣不但强调上下有别,同时也强调君臣之间还应相互尊重。
楚灵王对子革说:"想当年先王熊绎和吕伋(姜太公长子,齐国第二代国君)、王孙牟(卫侯)、燮父(晋侯)、禽父(伯禽,周公旦的儿子,鲁国第一任国君)共同事奉周康王,他们四国都获得了周室分赐的宝器,唯独楚国没有。如果今天我派人前去周室,请求把周鼎赐予楚国,你认为周王会给我吗?"
子革应声而答说:"当然会给君王您了!当年我先王熊绎(鬻熊曾孙,周成王时受封建立楚国)僻居荆山,筚路蓝缕以处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艰苦到仅能以桃木弓、枣木箭来进贡周王。齐侯是周王的舅氏,晋侯、鲁侯、卫侯都是周王的同母弟弟。因为这个原因,楚君当年什么都没有从周王那里得到,而那几家要什么有什么。现如今我国强大,周室与晋、齐、鲁、卫转而事奉楚国(奉楚为盟主),唯楚国之命是从,难道还会珍惜几只鼎吗?"
楚王接着问道:"当年我皇祖伯父昆吾,居于旧许国之地,那地方现在归属郑国。郑国贪图土地,不想把旧许还给楚国。我如果要求其归还,你认为郑国会给我吗?"
子革应声答道:"一定会给君王的!周室尚且不能爱惜其鼎,郑国难道敢爱惜这点土地吗?"
楚王接着问:"当年诸侯因为畏惧晋国而远离楚国,现在楚国在陈、蔡、不羹筑起大城,各有战车千乘,这些事先生都参与了,你觉得现在诸侯畏惧楚国吗?"
子革应声答道:"畏惧君王啊!楚国这四大城邑,已经足够令他们畏惧了,再加上楚国本部,诸侯一定害怕极了!"
君臣二人说得正酣,大夫工尹路(工尹,楚国掌管百工及手工制作之官)前来禀报请示:"君王命令剖玉以装饰斧柄,敢请君王颁令。"楚灵王于是随工尹路前去察看具体情况。
楚王但有所问,子革皆应答如响,像是楚国说话的回声一般,一切顺从君王之意。此情此景,令侍立一旁的析父疑惑不已。趁着楚王暂时离开,析父对子革说:"先生乃楚国名望所归,您今天对君王应答如响,国家该怎么办呢?"子革从容答道:"我这边刀子早已磨快,君王再来,我便斩之。"子革言下之意当然不是要杀了楚王,而是君臣二人对谈仅完成一半而已,下半场子革将毫不客气灭掉楚灵王言谈之间的骄奢之气。
楚灵王安排妥当制造之事,返回与子革接着谈话,恰好此时楚国左史(史官)倚相从二人面前快步走过。楚灵王说:"此人是个好史官,先生当善待他!他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这些古籍。"子革随即对曰:"我曾经问过此人,当年穆王想放纵自己的内心,遍行天下,在各地留下车马印记。当时祭公谋父作了一篇《祈招》的诗,以此来劝阻穆王。穆王听取了谋父意见,后来才得善终。我当时询问倚相那首诗,他不知道。如果要问他比那更久远的事情,他又怎会知道?"楚灵王反问子革:"那么你知道《祈招》吗?"子革回答说:"我知道!其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子革借逸诗指出,君王的德行风度,应当如金似玉;君王要善于保存民力,而不存个人醉饱之心。子革这番话措辞犀利,一反之前奉承迎合之态,直指楚王骄奢逞欲。楚灵王如遭雷击,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当即作揖而去。
楚灵王揖别子革之后,食无味,寢不寐,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后来祸乱发生。孔子事后评论说:"'克己复礼,仁也。'信善哉!楚灵王若能是,岂其辱于乾溪?"意思是楚灵王假如懂得克己复礼的道理,就不会陷入乾溪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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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灵王的敌人
楚灵王弑侄夺位之前担任楚国令尹,在任期间他杀了楚国大司马薳掩并且霸占了他的家产。等他即位为楚王之后,又夺走了大夫薳居(薳氏族人)的田地。薳氏因此而憎恨楚灵王。
楚灵王将许地的民众迁走,将许地的大夫许围作为人质软禁。对此,许围自然不会甘心。
蔡灵公的儿子蔡洧在楚国做官并且受到楚灵王宠幸,两年前楚灵王灭蔡国、杀蔡灵公。州来之狩,他让蔡洧驻守国都,自己则出发前往乾谿。尽管受宠,但杀父之仇蔡洧又怎会忘记呢?楚灵王让仇人的儿子在自己出行期间驻守国都,自信心也忒大了些。
九年之前楚灵王召集诸侯在申地盟会,越大夫常寿过受到楚国侮辱。
楚灵王夺去贵族斗韦龟(其曾祖父曾任令尹)的封邑,后来又把斗韦龟的儿子蔓成然的封邑夺走,让蔓成然改任郊尹(郊区大夫)。
以上是楚灵王即位前后针对自己人做过的事,他通过长期不懈的努力,终于为自己培养了一大批仇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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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楚灵王远赴州来冬狩的时候,薳居和他的族人以及许围、蔡洧、蔓成然这些长期心怀怨恨的人就聚集起来,并纠集其他在楚灵王手上丧失了职位的人,鼓动越大夫常寿过一起发动叛乱。这些人围困固城,攻克息舟,筑起城邑作为据点。
二十三年前,楚国时任令尹子南有个宠臣叫观起,虽然没有禄位等级但却拥有众多车乘马匹,引起楚人不满。楚康王因此杀了令尹子南,观起被车裂。
观起死后,他的儿子观从被送往旧蔡国(蔡此时已被灭,地属楚国),成了前蔡大夫朝吴的侍臣。内乱始作,观从怂恿朝吴说:"如果楚王现在不重封蔡国,蔡国就不会再有复国的机会了,请让我来试一试。"
当时蔡地由楚灵王的弟弟公子弃疾管理,观从于是假借蔡公弃疾的名义,将楚灵王逃亡在外的另外两个弟弟子干、子晳分别从晋国和郑国召回。这两兄弟于当年楚灵王弑侄篡位、国内一片混乱时避难出逃,眼下见有机会,都迅速赶回国内。观从在边境接了子干、子晳两位公子,随后将自己假冒蔡公名义的实情告诉他们并鼓动二人起事。子干、子晳见事难回旋,只得勉为其难,与观起共结盟誓,然后合兵一处突袭进入蔡国。
蔡公弃疾当时正要吃饭,听说子干、子晳二人带了军队入城,自己对此不明所以,于是赶快跑开躲了起来。观从让子干一行吃完饭,随后挖坑、宰牲、加盟书,办了一场歃血仪式,然后让他们迅速离开蔡国。等子干一行离开之后,观从遍告蔡国民众说:"蔡公弃疾召回了子干、子晳二位公子,要拥立子干为楚君,已经与他们歃血为盟。子干、子晳两位公子已经率军离开,蔡公也将率军相从。"
消息传开,根本没有叛楚意图的蔡国民众聚集在一起,要抓观从。观从辩解说:"子干、子晳已经离开并且已经组成了部队,蔡公也将加入他们,杀了我有什么用呢?"蔡人于是放了观从。此时蔡大夫朝吴趁机劝说民众:"各位若想为楚王而赴死,则不妨违背蔡公的命令,坐等形势变化,以观成败所归。如果想求取安定,则不如帮助蔡公成事,借此恢复蔡国。何况今天若违背蔡公之令,大家日后又能往何处去呢?"蔡人于是重新站队,选择跟随蔡公,而此时蔡公弃疾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过,众志既成,蔡公弃疾再露面时就没有推脱,顺其自然接受了众人拥戴。终春秋之世,楚国的王族经常为王位争斗杀戮,楚灵王的王位就是他硬生生抢来的。公子围抢得,公子弃疾与子干、子晳们当然也抢得,更何况公子围前前后后做过多少为所欲为、徒逞一己之欲的事。诸侯也好、大夫也罢,对现任楚王不满者可谓多矣。公子弃疾等人借机发难,也算得上顺势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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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人选择追随蔡公弃疾,他们重新联系上子干和子晳,双方在邓(今河南漯河市东南一带)举行了盟誓,依托陈人、蔡人的复国之心而共图大事。就这样,子干、子晳、公子弃疾、蔓成然、朝吴这些贵族纠集一处,带上以薳氏、许围、蔡洧、蔓成然等四个家族的人员为主的反叛力量朝郢都进发。此时楚灵王正在乾谿,他与子革的谈话刚刚结束,正当心神不宁之际,叛乱者已向他的老巢发起攻击。郢都不仅防守空虚,连参与守护郢都的蔡洧,赫然也是反叛领袖之一。
叛军到达郢都郊外,陈、蔡两支人马认为胜券在握,想借机张扬国威,提出要在城外筑起壁垒,高树陈、蔡军旗。弃疾听说,赶快劝阻两方说:"兵贵神速,况且役徒都已疲惫不堪。你们想结营树旗,就简单围一下吧。"陈、蔡于是用篱笆围成军营,树起当年陈国和蔡国的军旗。
弃疾安排大夫须务牟和史猈先行入城,这两人依靠太子的正仆(贴身侍官)杀了太子禄和公子罢敌。国君出,太子守国,这是自古以来的制度。太子一死,郢都群龙无首,当即落入叛军手中。
弃疾有策略,他不是本次叛乱的始作俑者,自然不居头功。所以,子干成了临时楚王,子晳成了令尹,弃疾成了司马。新班子将宫廷整顿完毕,随后叫观从前往乾谿,对楚灵王的部队喊话:"楚国已有新主,先回国者官复原职一切照旧,后回国者劓刑侍候。"劓刑就是将人的鼻子割去,官职、家产什么的就不用说了。观从这番话一喊,楚军人心慌慌,大部队往回走到訾梁(今河南信阳县)时就全面溃散了。楚灵王之不得民心军心,亦见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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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灵王疾驰于奔返郢都的路上,听到太子和其他公子被杀的消息,当时便从车上跌落在地,痛呼:"别人爱自己的孩子,也跟我一样么?"有一位侍者说:"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吧!小人年老而无子,心知日后必会被挤于沟壑之下。"楚灵王哀号道:"我杀别人的儿子多了,下场能不至于如此吗?"右尹子革建议说:"请君王暂且在郊外等候,看看国人的态度再说。"楚王说:"众怒不可犯啊!"子革说:"要不找个大点儿的城邑先待着,再向诸侯求取援师。"楚灵王说:"各地都已叛乱,无处可去了。"子革接着又说:"要不流亡于诸侯,看大国如何为您安排。"楚灵王说:"天命已尽,徒取其辱而已。"
楚灵王尽管骄奢纵欲,但同时也是一位能力不弱的君主。他心知大势已去、回天乏力,所以不管子革作何种建议,均表示拒绝。眼见劝说无果,子革为自家计,离开楚灵王自行回郢都去了。
众叛亲离之下,楚灵王带了少数随从沿夏水而下,想去鄢地暂避。芋尹(芋地长官)无宇的儿子申亥听闻楚王流离,说:"我父亲曾再三违逆王命,君王并没有诛杀他,还有比这更大的恩惠吗?我不能狠心见他游荡荒野,不能弃之不顾,我要追随君王。"申亥于是四处寻找,在棘闱遇见楚灵王,将他迎回芋邑。
《国语·吴语》对此事有极具细节的描述,说楚灵王独自彷徨游荡于山林之中,整整三天,终于遇到自己的一个臣仆畴。楚灵王呼叫畴的名字,说:"我三天没吃饭了。"畴跑过去迎接君王,筋疲力尽的楚灵王枕着畴的大腿席地而睡。等楚灵王入睡之后,畴把一个土块枕在楚灵王头下,自己跑了。楚灵王醒来,见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人身处山野,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拖着极度虚弱的身体沿路爬行,终于到了棘围,不料棘围人拒绝接纳他。无奈之下,楚灵王只得继续前行,最后遇到芋尹申亥氏,这才被收留。《国语》所传是日后伍子胥对吴王夫差所言,就算是事实,夸大其辞也是必然。不过无论如何,楚灵王入不了郢都,在外面颠沛游离了一些时日,怕是难免。
乾谿之乱的具体月份不详,所以楚灵王在申亥家栖身的时间也不详。不过乱起于当年春季,到了前529年夏五月癸亥(二十五日),走投无路的楚灵王最终自缢于申亥氏家中。申亥将他的两个女儿殉葬,埋葬了落难而死的楚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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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君
子干暂时坐上了楚王的位子,观从对他说:"不杀弃疾,就算得到楚国,仍将遭受祸患。"子干说:"我不忍心那样做。"观从说:"你虽不忍心对付别人,别人却会忍心对付你。我则不忍心坐等。"说完便离开了子干以避祸。此时,楚国民众并未知晓楚灵王的行踪与下落。
自那之后,郢都夜夜不宁,每晚都有人奔走惊呼:"君王入城了!"城内一时人心惶惶。其实这一切都出于弃疾之意,十七日夜,他安排人在城内四处高呼:"君王到了!"国民惊骇不已。弃疾随后吩咐蔓成然奔告子干、子晳:"君王入城,国人已经杀了司马(弃疾),马上就会到这里。二位当趁早自图,可以免于受辱。国民的愤怒有如水火,没有办法可以跟他们商量。"紧接着又有人呼喊着入内禀告,说:"民众都杀过来了!"外面杀声震天,里面惊惶无主,情急之下,子干、子晳只好选择自杀。次日,弃疾即位,改名熊居,是为楚平王。
弃疾即位之后,葬子干于訾,名其为訾敖。楚国的君王若死后无谥,则大多名为敖,再冠以所葬之地名,如若敖、郏敖等,都是这种情况。为使民众安心,弃疾让人杀了一名囚徒,让他穿上楚王的衣服,然后抛入汉水,再打捞上来,说是获得了楚灵王的尸体。弃疾安葬了假楚灵王之后,民众关于前任君王的传言这才平息。等这些事情办妥,弃疾任命蔓成然为令尹。
几年之后,时过境迁,芋尹申亥将楚灵王自缢、葬于芋地的事情禀告新王,楚国于是重新安葬了楚灵王。
至于之前避祸离开的观从,楚平王将他召回,对他说:"唯尔所欲。"意思是你想当什么官都行。观从回答说:"臣的先人曾任卜官的助手。"楚平王于是让观从担任楚国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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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
历史的偶然性在于,楚灵王如果不外出冬狩,他本人和主力军队都留在国都,则几乎可以肯定叛乱根本不会发生,至少不会在此时发生,他的敌人甚至都不会去作任何的谋划。积怨若无诱因那就仅只是积怨而已,动机虽一直有,但只在特定条件下才被激发继而转化为某种特定的行动,比如叛乱。不过当多米诺第一张骨牌被随机推倒,后面的事情就无法预料了。
《春秋》上说:"夏四月,楚公子比自晋归于楚,弑其君虔于乾谿。"公子比就是子干,虔是楚灵王之名。《春秋》这句话的意思是子干从晋国回到楚国,在乾溪杀了楚灵王,这与《左传》的记载在细节上有较大出入。历史从来就没有真相,若要进一步演义,则不妨往其他书上寻。比如"楚王好细腰"的典故就出自《墨子·兼爱》,其文曰:"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意思是楚灵王喜欢腰身纤细者,大夫们为了迎合君王喜好每天只吃一餐饭,穿衣时要先屏住气息然后扎紧腰带,扶着墙才能站立起来。这样过了一年,大夫们都饿得脸色发黑。这样的描写,是否满足了我们对细节孜孜以求的愿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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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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