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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阳楼记写于岳阳

 智敏4yysieamoi 2020-06-13

《岳阳楼记》(清·岁寒堂版):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属余作文以记之。

  余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前人之述备矣。然则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都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静影沉壁,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余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时六年九月十五日。

  首先,“登斯楼也”,是范仲淹现身说法:“余观夫”。“余观夫”,意为我站在岳阳楼上仔细察看这里的环境。其义与杜甫《登岳阳楼》诗云:“今上岳阳楼”同,一说我看,一说我登,都是亲身所为。儒家素来讲究实事求是,无论怎样空灵浪漫的诗文,总要从实际出发。关于这个问题,范公在为尹洙的墓志铭、墓表《与韩魏公》书可为佐证。尹洙死后,欧阳修为他作了墓志。仲淹看了之后,寄给韩琦,说墓志“词意高妙,固可传于来代,然后书事实处,亦恐不满人意,请明公改之。”在请韩琦为尹洙作墓表时,又再三嘱咐:“不遗其美,又不可太高,恐为人攻剥,则反有损师鲁之名也。”④反复强调实事求是。范公的《岳阳楼记》是写给同时代人看的,其中当然包括滕子京、欧阳修、苏子美等最熟悉他的好友。他若未“观”而妄说,岂不是当着众人和好友撒谎!必为名贤之士所鄙弃。

  就此,我们还可以拿欧阳修的《偃虹堤记》、尹洙的《岳州学记》与之加以比较。欧、尹二人是未来实地撰记的,他们在文中都表述得十分明白。欧记首先明叙“予发书按图”;继而是与送信者的问答,了解情况;最后发表议论。尹记,首先发表了一番教育与政治的关系的议论,然后叙述岳州郡学迁建的原因和重建的规模,而这些具体描述,他在后段议论滕子京为人为政之后,便作了明确的说明,这是滕公“今年录其事来告”。二记皆无片言只语不实妄言。

  “余观夫”看到了什么呢?他看到了“增其旧制”、“极宏丽”⑤的岳阳楼。请注意,滕公《求记书》是:“稍增其旧制”,也许是恭谦之语。范公去掉一“稍”字,则另有含意:今楼比我明道二年(1033)⑥巡视江淮而来洞庭时所见之破败危楼,判若天渊,并非是“稍加修饰”。一字之易,景象悬殊。他还看到了楼内刻“唐贤、今人诗赋”的碑廊,因此,才发出“前人之述备矣”的感慨。随之,用“然则”一转,写出自己“登斯楼”的深切感受。诸君请细心品读,范公若非亲“登斯楼”,其忧、喜心情能写得如此真挚淋漓?也请诸位认真考察一下,有哪篇千古名文,不是作者亲身深切体验的有感而发?范记是因《年谱》的失载和后人的误解才被“例外”的啊。

  《岳阳楼记》全文368字,无论叙事、写景,还是抒情、议论,均言简意赅,字字皆有其实际意义。若“余观夫”非实纪其事,未“观”而因著文需要必须说已“观”,范仲淹是完全可以凭借其“笼天地于形中,挫万物于笔端”的八斗高才,略施小技将其隐去的,决不会以此三字在人前弄巧成拙,自毁英名。

  其次是景物描写地方特色鲜明。洞庭湖“吞长江”,是因为古云梦泽的淤积升高,乃至逐渐消亡,和洞庭湖区的构造沉降不断加剧造成的,洞庭湖区属江南古陆背斜构造的一部分,从第四纪开始,总体沉降率以加速度的形式急剧增大:在200万年前,洞庭湖年沉降率为0.001毫米;一万年前加快到1.2毫米;20世纪50—80年代的年沉降率高达10毫米⑦。“吞长江”可能在五代或宋初才出现,故最早见载于乐史的《太平寰宇记》:“荆江出巴蜀,自高注下,浊流汹涌。夏秋暴涨,则逆泛洞庭,潇湘清流顿皆混浊,岳人谓之翻流。水南至青草湖或三五日乃还,俗云水神朝君山”。乐史(930—1007)字子正,抚州宜黄人(今属江西)。北宋文学家、地理学家。其地理著作《太平寰宇记》,成书于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976—984)。今见诗文,则以《岳阳楼记》最早描述。亦或范氏读过乐著,但从“余观夫”一段写景的文字考察,应为亲临实地抒己所见。你看他对岳阳的地理环境,景观变化,几至烂熟于胸,如果没有深入实地细致的观察体验,能写得这样层次分明,生动细腻,地方特色鲜明?

  关于“虎啸猿啼”,某报《读书札记》载:“范仲淹知邓州,应友人滕子京之约写《岳阳楼记》。邓州在今河南省邓县,岳阳楼在今湖南省岳阳市,南北隔绝,水远山遥,没有生活体验,故有‘虎啸猿啼’之语。岳阳地处平原,并无虎啸猿啼之实。”殊不知此4字亦是《岳阳楼记》撰于岳阳的内证。岳阳东部耸峙大山,故自古多虎,但极少见于诗咏与史籍。清代,施愚山诗云:“岳阳城中虎昼伏,黄昏破壁食人肉”。许奉恩《里乘·虎钓》一则,记叙了老虎垂尾钓鱼,被大鼋所伤, “虎痛甚,急耸身一跃,堕城堞齿间”。清代尚且如此,宋代可想而知。然而,这必须亲历亲闻,非太湖、鄱阳湖所能“借”来的景物。(有人说范仲淹《岳阳楼记》写景,是凭藉其出身于太湖之滨,后又宦游鄱阳湖的经历)

  再次是全文的关键词“谪”、“结穴”的精辟议论与落款,是他亲临现场的有感而发和刻意的记叙。一般认为,精彩而真实的写景,需有实地考察,而议论,则可神游千古,驰骋健笔。愚以为二者皆需如此,“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存在决定意识”,范仲淹也不能例外。

  “谪”字,是全文的关键。《岳阳楼记》全文围绕“谪”字展开,先写被“谪”的滕子京在岳阳的作为;次写古住今来被“谪”的“迁客骚人”——在中国封建社会,“迁客”往往多是“骚人”,范公作记之时,也是“迁客”——由于怀才不遇,牢骚满腹,面对自然风光产生的迥然不同的感受;再写因“谪”引发的对“古仁人”的探究,劝勉被“谪”的“迁客骚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微斯人,吾谁与归”,就说明了这层意思。范仲淹为何如此关注这个“谪”字,这是因为有深刻的社会背景,即前述其来岳阳的原因所决定的。这既是对政治盟友的关心,更是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关心。

  “结穴”的精辟议论,是与第一段互相呼应。后段议论,皆由前段滕公在岳州的政绩所引发,只是使用了探究“古仁人”的“曲笔”,以使其更具说服力。试想,如果范仲淹不是对滕子京一生坎坷,特别是近三年多的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和极不公正待遇的深刻了解;如果范公没有“庆历新政”失败的精神挫伤和屡遭贬谪的切身体会;如果范氏不是亲临现场目睹了滕公的作为:重修岳阳楼、迁建岳州学宫、筑偃虹堤、筑紫荆堤、修通和桥等“重点工程”(《宋史·地理志》载:当时岳州仅128450人,能有多少税赋支撑他完成这些重大工程);如果范公不是亲闻了众人的交口称誉,范公是无法将孟圣人“与民同忧同乐”的思想,升华到“先忧后乐”这个高度的。

  存在决定意识。任何思想理论的总结,都得以现实的存在作为思想的基础。在孟子那个年代,无论孟轲头脑如何敏锐,他就只能写出《梁惠王下》中的“与民同忧同乐”来。《岳阳楼记》雄视千古,穿越时空,决非空穴来风、或神来之笔,它是紧扣时代脉膊深沉思考后的思想精华的结晶;是滕子京先忧后乐的作为让他深深震撼,使他璀璨的思想火花骤然迸发,找到了为岳阳楼注入“精神”的最佳切入点,才挥就了字字皆凝聚着他忧国忧民的心血的雄文。

  落款“时六年九月十五日”。年、月、日记叙得清清楚楚。各位可品看范公今存其余4记,除《清白堂记》署“宝元二年月日”外,余皆未落时间款。另考欧阳修《偃虹堤记》,落款“庆历六年月日记”;尹洙《岳州学记》,落款“庆历六年八月记”。这说明具体时间与其作记无关紧要,故略之。范公却记叙得如此清清楚楚,说明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那就是他亲临岳阳作记的日子。

  另者,范仲淹《题岳阳楼联》:“揽辔登车,一世澄清需满志;读书观政,万家忧乐尽关心。”⑧可以参证。这副对联,也应是这次来岳州写的,是有感而发。“揽辔登车”之典,出自《后汉书·党锢传·范滂》:“时冀州饥荒,盗贼群起,乃以滂为清诏使,案察之。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上联是范公面对滕公的作为,借此典激励自己要保持晚节,终身为“澄清天下”奋斗。“观政”即从政。语出《书经》:“七世之庙可以观德,万夫之长可以观政”。下联是范公对滕公的颂扬,尽管滕公职位不高,最高官阶也未超过五品,而他总是“万家忧乐尽关心”,屡遭贬谪后,在岳州还做出了这样喜人的政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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